梁知夏眼也不眨地聽著這段敘述,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她清楚明白,父親會那么講,是因為車禍的當時她也在場——
女人繼續緩慢說道:
“所以那之后,他來我們醫院求助。他已經幫不了自己,當然更沒辦法幫你;看見你就會難受,又感覺愧疚而無法面對……他一直很希望趕快重新站起來,只是那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陣熱氣涌上心頭,梁知夏不禁哽咽。
“你是在說……爸爸他、也是自己一個人在努力?”
女人笑了。
“你知道嗎?雖然你爸爸老是待在公司超時加班,但其實不管多晚,他每天一定會回家一趟,確定你在不在。不然,你以為他能一直住在公司里都不換衣服嗎?”她打趣地說,又趕緊道:“他不是為了要拿換洗衣物才回去的喔,不要想反了!
她半夜的確都會聽到開門聲,但她怕自己一走出房間,父親就會立刻離開,所以,每次都只是躺在床上裝睡。
“原來是這樣,是……這樣啊!绷褐奶,輕輕摸著自己臉上凹凸不平的傷痕;她會用頭發把臉遮起來,是不想讓父親一看到她,就想起奪去媽媽生命的那場車禍。
女人微微一笑。
“因為你離家出走,你爸爸才覺得事情嚴重了,他真的很擔心呢。今天找我來也是。已經太久沒和你好好說話了,所以需要勇氣,不想要氣氛太尷尬,才請我來助陣的!
梁知夏定定地望著她。
“你……是故意把爸爸瞞著我的事告訴我的?”故意讓自己多嘴,明知這是個不討好的行為。
“我是你爸爸求診那間醫院的門診護士!迸说难垌鴾厝岬貜澲,笑容淡淡的!八诘乳T診的時候看起來總是很寂寞,所以我才找他講話。要讓他開口,花了我很久的時間呢。”她眨了眨眼。
“咦?”只是這樣嗎?梁知夏一愣!澳悴皇恰臀野职帧
女人頓住,隨即會意過來,臉一紅,掩嘴笑出聲音。
“不是那樣的。我只是基于朋友的立場,所以擔心他。如果不把話說出來,你怎么會明白呢?又沒有超能力!彼φf,隨即微垂眸,溫溫地道:“你爸爸還愛著你媽媽,一直到現在都是。他的心里,只有你媽媽和你而已。我認識他以來,他總是說著你們母女,從沒跟我提過別人的事!
梁知夏凝視著她。
“你……”
“而我呢,最重要的也是我的孩子。會讓他不幸福的未來,我是不會考慮的!迸巳崧晫λf。
不知道為什么,梁知夏覺得眼前的女人一定喜歡著父親。
“……謝謝你!彼嬲\地說。
女性對她笑瞇了眼眸,道:
“我們好像待太久了,要趕快出去才行呢!
她打開門,外面剛好有人要來上廁所,看到里面走出兩個人,還呆傻了一下;氐阶簧,點的菜也已經擺上桌了。
女人和上回一樣,吃飯時總是找話題聊天,維持氣氛。
直到用餐結束,送女人和小男孩上計程車離去,父親仍然不曾主動對她開口,只是在步行回家的路上,梁知夏感覺父親似乎又放慢腳步,走在她身旁。
她不大記得父親和她完全不說話的日子有多久,只是,當父親越來越寡言,她也漸漸地變得沉默了;然后等她發現的時候,她與父親之間就只用電話答錄機和手機留言溝通,已經不再交談了。
也許他們父女兩個想的都一樣,在不說話之后,更害怕被對方拒絕、被無視,所以,誰也沒辦法先開口。
回到家,洗完澡要進房前,梁知夏站在自己父親房門口,許久許久之后,隔著門板低聲說了句:
“爸,晚安。”
里面靜悄悄的,不久,傳來“嗯”的一聲回應。
終于,屏住氣息的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她的黑暗世界,老師幫她刺穿一個小小的洞,現在那個洞,被她自己用雙手擴大了。
。
梁知夏坐在教室里,一直想著口袋里被裝在盒中的羽毛。
放學時間,她又來到側門的大樹下。
她憶起那個女生之前說過什么太早的,所以也許晚一點那個女生會來這里。
于是她一直站在大樹下。放學的學生都走光了,學校的晚自習也打鐘上課了,她還是沒走。
忽然一陣強風襲來,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打在臉上的落葉只是讓她眨了一下眼,那個女生就突然出現在樹后。
女生仿佛生著什么重病,臉色蒼白,雙頰凹陷,整個人變得比之前更加消瘦,看起來相當憔悴。
“你……”不過是幾天沒見而已,梁知夏訝異地望著她。
“干嘛那種表情?”女生說道。雖然一張枯槁病容,但雙目還算清明!澳阌謥碜鍪裁?來給我搶嗎?我已經沒有力氣了!
“你……生病了?”梁知夏困惑地問。
“對啊!迸鹱约厚な莸氖直,望了望,好像事不關己般,輕描淡寫地道:“治不好的,已經快要死了。”
梁知夏錯愕地睜大眼。
“咦?為……為什么不去醫院?”她不懂。
“去醫院也沒有用的。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死掉才來找你的!迸鷮⑹址畔,說道:“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其實,本來就……”她有點出神,喃喃自語著。
她是真的病得這么重?梁知夏不敢相信道:
“你怎么那么確定會沒用?說不定……”
“我就是確定!迸驍嗨舐暤卣f:“而且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我明天就要死了!
“咦?”梁知夏極其震驚地看著她。
“在死之前,你可以把羽毛給我嗎?不,其實等我死了也可以,拜托你把這家伙送離開這里吧!迸鹗置鴺涓桑砼缘臉淠,專注的視線停留在之前所說的上吊位置。
梁知夏望著她,就是一種感覺而已,她不覺開口問道:
“你認識那個人嗎?那個……自殺的人!
女生轉回頭,看向她。跟著,喉嚨發出咯咯咯的聲音。
“我才不認識他呢。那個白癡,要死,不會去跳樓吃藥,跑來樹上上吊;明明那么懦弱,卻選擇了這么痛苦的死法。說到底,他究竟為什么要死?我實在是不懂,把自己的生命浪費掉了,笨蛋一個!
她講得一副無情的樣子,梁知夏注視著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你……喜歡那個人嗎?”
她問。望見女生停住動作,面無表情地看向她這里。
“我……討厭他。”女生說,跟著疑惑道:“你問我這些事是想怎樣?你相信我的話嗎?那你要把羽毛給我了嗎?”
“……即使我可能根本不會相信,即使我會覺得你說謊,但你還是要告訴我。你是這么想的吧?”因為,她自己就是這么想的。那個時候,她就是用這種心情跟白恩露說明羽毛的事,就算會被認為在騙人也好,完全不被信任也好,都一定要講出來。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這種心情了,梁知夏放在身側的雙手,不自覺地握成拳頭。
“……所以呢?”女生歪著頭。“你會把羽毛給我嗎?”
梁知夏一愣。
“我、我……”她摸著自己放在裙側口袋里的盒子,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心境和以前稍微不一樣了,所以內心在動搖;但是——抿了幾次嘴,她道:“我……不知道!闭娴。
女生望住她,然后有點不明白似的,敲敲自己的頭。
“什么嘛,果然還是很狡猾。那好吧,你若是可以抉擇了,我是第一優先預約的!彼吐暤溃骸拔摇魈禳S昏的時候也會在這里,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也不會出現。就算我死掉以后也沒關系,如果你愿意,請你……救他。”雖然語氣沒有起伏,但她的眼神卻無比認真。
說完,她好像很疲倦似,轉身走向樹后。望見女生要離開,梁知夏雖然想喚住她,卻又不曉得自己要講什么;她十分躊躇,心里想著,學校對面就有一家醫院,就算勸她去就醫也好,最后還是跨步朝她的方向走過去。
只是,來到樹后,卻沒看見人。她張望著四周,也尋不到那個女生是從哪里離去的。
低下頭,梁知夏看著自己手里的小盒子,忍不住握緊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