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學校西邊側門的那棵大樹底下。
大樹的淺褐色粗干略彎,一路往上到高處后分開,生成無數細枝,樹枝上長有掌心大小的樹葉。
一起風,葉片便會隨之輕輕晃動。
梁知夏昂首望著樹木。不知道什么原因,只不過經過一個周休,這棵樹卻枯了一大半,整地都是落葉,連原本健康的主干也有部分地方開始變白脫皮,和之前見到的繁茂景象截然不同。
早上來學校到現在,她連教室都沒去過,只是一直佇立在這里。
她想找之前那個高瘦女生。雖然不曉得班級,但是她覺得來這里好像就可以見到對方。
只是等到現在,那個女生并沒有出現。
“同學,打鐘了,還不回教室念書?”
今天是期末考,剛好經過的教官發現她,便出聲提醒。
她垂下視線,在轉身之時,還看了一眼。
離開那里,她走進自己教室的所在大樓;她的班級在三樓,可是她卻往二樓走廊走去,停在白恩露當導師的那班的后門,直到講臺上的白恩露發現她的存在而微愣,她這才離開,爬上樓梯,來到自己的教室。
一如往常,今天仍沒有任何人和她說話或打招呼。梁知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第一節考試開始前,拿出課本,沉默地翻開來。三年級的她,即將面臨大考,但因為家里的問題,她其實早就已經放棄今年的升學。
但是,現在她卻有了一點點“如果現在準備,不知道來不來得及”的念頭了。
昨天回家之后,對于她外宿兩夜的行為,父親果然沒多問什么,她就那樣進去自己的房間。沒多久,有人敲了她的房門,她打開來,望見女人和小男孩站在門口。
“如果你有空的話……小朋友說想和你認識……”女人似乎相當不好意思,像是深怕她覺得麻煩。但即使如此,卻還是不想讓小孩子感到失望地對她說道:“他很乖的,只是想聊一下天,如果你等下要忙,直接跟他講就好了。”
梁知夏垂眸,望見小男孩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直視著她。
“姊姊好!眲偛艁聿患昂退龁柡玫男∧泻⒂卸Y貌地開口道。
“……進來吧。”梁知夏讓開身。
“謝謝。”女人道謝,跟著低頭提醒小男孩:“姊姊請你出去的時候,就要出來了喔!
“嗯!
小男孩用力地點頭,女人這才露出微笑離開。
梁知夏指著自己的床,對小男孩道:
“你可以找地方坐下,要坐椅子也可以!
“謝謝姊姊!毙∧泻⒅苯泳妥诖惭兀惩Φ弥敝钡。
她沒什么和小孩子相處的經驗,不知道現在的小朋友是不是都像他這樣,好像在學大人;也不曉得他為什么會想來她房間;她沒想很多,純粹地認為他大概是好奇。
想著找本書給他看好了,在書柜前考慮著,卻突然憶起白恩露老家書房里那些漫畫。那里適合小孩子看的書籍一定比她這里多得多。
她拿出一本中英文版的《小王子》,她國中時要寫讀書報告時買的,一直留到現在。媽媽總是跟她說“書本就是財產”,所以她很少丟書。
將那本小王子遞給小男孩,梁知夏道:
“你喜歡看書嗎?”
“喜歡!毙∧泻⒄\實道,并且接下那本書!爸x謝姊姊。”
“嗯!焙糜卸Y貌,一定是家里教得很好吧。她拉開椅子,在書桌前坐下,然后發現他很直接地注視著她。
他不怕她呢。她以為自己外在的形象在小朋友眼中應該有點恐怖的,頭發半遮著臉,臉上又有傷疤,就像巫婆一樣。
但是,只要笑了,卻會有一個人認為她是可愛的。
發現自己又想起白恩露,她微微一愣。
“……姊姊,可以請你不要討厭我媽媽嗎?”
小男孩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她看著他,道:
“我不討厭你媽媽!边B今天只見過兩次面,沒講過什么話,談不上什么喜歡討厭的。
“真的嗎?”小男孩眼睛一亮!皼]有騙人?”
“沒有!彼龘u搖頭。
“謝謝姊姊!”他露出笑容,明顯不再像之前那樣拘謹緊張了。“學校的同學都說,我是媽媽的拖油瓶。因為我,媽媽喜歡的人不會喜歡她,我會讓很多人不喜歡我媽媽!
他稚嫩的聲音,說著大人世界的現實話語。梁知夏聞言,凝視著他天真可愛的小臉,然后,她道:
“你同學錯了。你是個乖孩子,不會有人因為你而討厭你媽媽的。”
小男孩瞪大雙眸,雖然掛著笑意,但是眼眶卻又有點紅紅的。
“我會一直當乖孩子!彼麍远ǖ爻兄Z,用詞純真,語氣卻又矛盾地早熟!版㈡,我跟你說的事情,你可以不要告訴我媽媽嗎?我不想要她傷心!
“好!绷褐拇饝。
小男孩沖著她露出大大的笑,然后低下頭開始看書。
一直都沒有余力的自己,現在卻也可以安慰別人,稍微讓小孩子露出笑容了。雖然她不覺得自己做了什么,但心里卻有一種奇異的感受。
如果她剛才沒有讓小男孩進來的話,就不會有現在的事;如果她只低著頭不理會的話,小男孩一定會以為她討厭他和他媽媽,也就不會笑了。
她好像有一點理解了,白恩露跟她說的——抬起臉來,看遠一點。
梁知夏面向書桌,摸著放在口袋中的羽毛盒子,就這樣發愣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又響起,在她站起來前,小男孩已先幫她打開門。
只見女人站在門外,先是望著她,隨即看見小男孩手上抱著書后,像是終于確定小男孩并沒有帶給她麻煩,有點擔憂的表情明顯變輕松許多。
“等一下是晚餐時間了,我知道附近有間好吃的店……一起去好嗎?”女人友善地提議。
梁知夏并未拒絕,小男孩表現得更是開心。之后,由女人走在前方帶路,步行到十分鐘腳程遠的一間川菜館。
路上,她和父親一前一后地走著,中途父親似乎放慢腳步,于是兩人縮短了距離,雖然沒有交談,卻好像很久沒有這么靠近了。
在館子里,用餐前她想先去洗個手,于是到洗手間。餐廳里只有一間男女共用的廁所,僅是要洗手而已,所以她并未關上門,才扭開水龍頭,女人也跟著進來了。
梁知夏以為她是要如廁,女人卻沒等她出去就關門上鎖。
來到她身邊,女人道:
“知夏,啊,可以這么叫你嗎?”
梁知夏輕輕點頭,聽她續道:
“真的很不好意思,選在這種地方,但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什么事?”梁知夏問。
“是關于你爸爸的事!
是和父親交往……或者要再婚之類的?因為擔心她不喜歡父親有新感情,所以想要跟她談談?梁知夏在心里猜想著女人要對她說的話。
然而,女人卻道:
“你離家兩天了是嗎?你爸爸因此很擔憂,好像沒睡好。我知道我很多嘴……”她非常難為情地拜托:“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是不是可以不要再離家出走了?起碼最近不要。他最近的狀況并不是很好,已經過度勞累了,上次也是上班上到一半不舒服,來醫院回診,我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回家,剛好下班,才找借口送他……”
“……呃?”梁知夏一頭霧水。“醫……醫院?”回診?
女人露出苦笑。
“你果然不知道。你爸爸瞞著你,他一直都在看心理咨詢門診的,在你媽媽過世之后。”
“咦?”梁知夏瞪大眼睛。真的完全不曉得。
“你……認為你爸爸為什么每次都加班不回家?”女人問道,然后緩緩地說:“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辦法面對你。你媽媽剛過世的時候,你們父女都很傷心,在你傷愈出院之后,你們還是沒辦法恢復過來,日子變得很痛苦,所以……有一次,他是不是帶你去觀落陰了?”
梁知夏心臟用力地跳了一下。
那是媽媽剛去世三個月的時候。她出院失眠好幾個夜晚后,無助地告訴父親,她想見媽媽,當時父親不是安慰她,而是答應說好。
隔天,父親開車載她到一間廟宇,在師父的儀式開始之前,父親卻又大聲說不可以,然后慌忙地帶著她離開。
那一天回家后,父親極其嚴厲地告訴她,絕對不要再想著這種事;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父親就漸漸地不和她說話了。
“雖然并沒有真的觀成,但足以令他感覺到自己已經失常了,因為你父親原本是個不信鬼神的人啊。”女人有點感傷,柔聲道:“對于帶你去這件事,他就非常懊悔。你父親說,他應該是要牽著你一起走出悲傷才對,但他卻加深了你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