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蘭又請假了,連續三天。星期三的早自習時間,李明惠在全班面前宣布這個消息,沒有人感到意外,程如蘭并非第一次請假,大家自力救濟慣了,照樣進行例行活動。
李明惠不在意其它同學的反應,她特意繞經教室后方,瞥了坐在倒數第二排的安曦好幾眼。
覦看的動作太缺乏技巧,安曦原醚枕著臂,死氣沉沉地伏在桌面上,被莫名無禮地觀察,他略掀眼皮,露出兇霸的目光,不友善地直嗆,“看什么?”
“兇屁!”李明惠不甘示弱,“我高興看不行嗎?”
“走開,別擋老子抄黑板!
“你手上連枝筆也沒有,騙誰!”
“你管這么多做什么,我犯著你啦?”
“我說你一大早見鬼啦,火氣那么大做什么?”
他最聽不得的就是“鬼”這個字眼,五分鐘前黑面才因為話中穿插了“心里有鬼”四個字莫名吃了他一頓排頭,現在又再一次被她挑動了敏感神經,一觸即發,他整個人跳起來,不顧眾目睽睽,摔了課本,直沖出教室。
他漫無目的地橫沖直撞,胡逛亂繞,只想把壓在心坎沉甸甸的氣壓甩脫。上課鐘響,他置若罔聞,低著頭前進,直到撞翻了迎面而來的學生手上的一迭作業本,泄了氣,才頹然停下腳步,蹲下和對方一道撿拾散落的本子。身旁跟著加入一雙幫忙的手,他瞄了一眼,是李明惠,憂心仲仲地看著他。撿妥所有的本子,交還對方,等周圍人散得差不多了,他語氣稍緩,質問她道:“跟著我干嘛?”
“要不是你奶奶拜托我看著你,我才懶得管你!彼姿谎!袄咸耪娑嗍隆!彼チ艘话牙妊氐墓嗄緟簿G葉,灑在排水溝里。“別這么說嘛!她很擔心你耶,說你變個人似的。”
她端詳著他焦躁的模樣,小心翼翼問:“你在擔心老師嗎?放心吧,她有家人照顧,不會有事的”瞥到他面色一緊,明白自己猜對了,她無奈地勸慰:“安曦,別怪我多嘴,你這樣是沒用的,老師都要結婚了,況且,她大你八歲耶,這不大好吧?”他別過臉,不理會她。
“你真是——”她跺下腳,見他一臉堅決,不打算回教室了,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算了,今天上完課我陪你走一趟老師家,探探她,這樣總可以安心上課了吧?”她沒有料到安曦對程如蘭的迷戀竟超乎想像的深,發展下去會是什么光景?想想令人發毛,安曦卻乍然回身,目光炯炯盯著她,認真地以眼神確認她的話!安挥玫晌,沒騙你啦!”她縮了縮肩,那雙令女人失色的雙眼竟令她害怕。
“既然要去,現在就去,何必拖到下午!痹镜年幊烈粧撸瑹òl出生氣來!拔梗么邕M尺!你以為現在的周末?”她不禁拉開距離,怕他當真。
“我求你,就這么一次,將來你有什么事我一定挺你,絕不蓋你!彼笞∷直郏娴盟谰o,她掙脫不了,又氣又急。“你奶奶說得沒錯,你真是失心瘋了,拜托別嚇我——”
“就這一次,我說到做到。”美麗的眼睛逼出灼火,他重申他的要求,腦筋一轉,直接想出計策,“我從后門溜出去,你想個借口請假,在我有附近那棵老樹下會合,你不來,我就自己去,怎么樣?”她還能說什么?依他這種瞻前不顧后的火躁個性,讓他單獨直闖程家,會有什么好結果?到頭來他那狠角色奶奶不找上門來指桑罵槐,搞得李家不得安寧?
“真倒霉,我干嘛跟你有親戚關系!”她哭喪著臉。她若知道接下來的情況超越她的能力所及,就算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會答應走這一趟,她從來就不了解安曦。
“搞不懂你耶!來就來嘛,干嘛帶這只丑不拉嘰的狗。磕阋詾樗鼤䦷湍愕膬聪嗉臃謪?”李明惠一路在公交車上忍了半天?終于在程家門外,嫌惡地發出抗議!澳悴欢!”他伸長脖子往大門里窺探!皫砭退懔耍讓它戴口罩,怪里怪所的。我看它不太好惹,你把它拴在門外好了,別嚇壞人家了!彼芍越ㄑ。
他斜瞇她一眼,不客氣地拒絕,“我千辛萬苦把它從我家搞出來,差點讓我奶奶發現,你要我把它留在外面,你當我神經病!”“喂,我是好心勸你,萬一它咬了人─喂!你按門鈴干嘛?把泥巴留在外面啦!”
安曦二說不說,用力把了門鈴,一聲緊接一聲不放松,急切的程度令門內的人三并兩步沖來開門。李明惠窘不可抑,怕他壞事,一把推開他,擋在前頭,迎接開門的人。“咦?是你們。靠爝M來快進來!你們太有心了,這么關心老師。”程素聞笑容滿面,和上一次的心事重重判若兩人。
安曦魂不守舍,拽緊手里的狗繩,程母看見泥巴,并不介意,還摸了摸泥巴的頭,“真可愛!彪y得被衷心贊賞,泥巴竟乖巧地蹲坐,俯首任人撫摩。
寒暄一番后,李明惠開門見山問:“老師還好嗎?”“好、好,她沒事,”程母高興地直點頭,“這幾天她累了點,今天我讓她再休息天,明天應該可以上課了。進來吧!”
這么說宋伊人應該是離開了?安曦思忖著,心臟隨之劇烈鼓動。隨著程母走進客廳,程父從報紙堆里抬頭來,慈藹地朝他們笑笑,“麻煩你們來看如蘭了,真是好孩子,坐吧!”“我們想看看老師可以嗎?”安曦急問!爱斎豢梢裕驮诤笤,起床好一陣子了。”程父指向廚房的方向。
他走得飛快,跟不上步伐的泥巴東歪西倒地被拖著走,發出嗚嗚聲。院子不小,有二十多平,在寸土寸金的市區算是難得,程家非常能怡情養性,沿著院墻種了一排扁柏,白色矮籬內有含笑、七里香、桂花等聞香植物,中央有幾株不同色調的茶花,開得十分盎然悅目。程如蘭站在白色的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彎腰俯看枝頭上的花蕾,對著身旁的男人代聲談笑,精神看起來不差。察覺身后的動靜,和如蘭的男人一齊看過來,雙雙站直了身子,訝異地直視他和李明惠。
“老師。”李明惠向前喚。程如蘭不解地眼神投來,審量李明惠,但盡有幾秒,但出現恍悟的表情,露出親切的笑意,顧然她高得李明惠,視線轉向后方的安曦,隨即一臉警戒,笑容勉強,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經驗,與師生情份,她舉起手,說了聲:“嗨!安曦,你也來了。”
“老師!彼惫垂炊⒅,盯了約有半分鐘之久,她雖不自在,但沒有閃躲,倒是身邊的男人沈維良看出不對勁,對這個穿著制服、神情復雜難解的大男生興了困惑,隨口問道:“你們特地來的?請假了嗎?”“是啊,請了半天,今天早上課不多,都是復習考試范圍!崩蠲骺s緊答。
安曦移開目光,寒意直趕四肢,不必再費力搜尋,那雙妙目已失卻了原有的溫柔和關注,眼睛騙不了人,他一直確信這一點,這次他看向沈維浪,從頭到腳地打量,一絲不放過。他漸漸明了,這個外形挺逸的男人如何能迷惑女人,連男人也不得不對他折服吧!宋伊人不過是其中用情最深的一個。然而沈維良選擇了美麗能干的程如蘭,他并未對純良執著的宋伊人動心,安曦無從理解其中的曲折,只是打從心底確信,沈維良沒有處理好三個人的
關系,才讓一廂情愿的宋伊人肝腸寸斷,猝死于意外,他不是直接的劊子手,卻是推波助瀾的始作俑者。
“說到這里,明惠,班上復飛考進行到哪里了?可以請你明天抒發經一科的進度表交給我嗎?”程如蘭認真地問。這個要求當場令李明惠愕然。程如蘭是班導,復習考的進程應該了若指掌,為何反倒向她詢問?但程如蘭不是第一次行止異常,李明惠一向是個懂事的好學生老師左右手,她識趣地應和:“可以!我明天一早就交給老師!
安曦面無異狀,內心清晰無比;真正的程如蘭這幾天忙著填補空白的三個多月,她必是敏感的察知在迷;杳蓵r做了一些她想不起來的事,她小心地不露破綻,努力恢復以入的記憶和舊時的生活態度,尤其是和沈維良的關系,安曦不經意看到,她和沈維良在背后十指交握,他們重新獲得了彼此。伊人呢?還會有誰記得她?
一股憤慨油然而生,他蹲下身,除去泥巴狗嘴上的安全罩,解開它脖子上的繩勾,親昵地拍拍它的背脊,湊在它的耳邊,悄悄下著命令:“泥巴,快去,看到那個漂亮的女人了嗎?你曾經想咬她的,記得嗎?現在就去嚇嚇她,我絕不會騙你,快去!”沒有人聽見表情善的他耳語些什么,他慫恿著泥巴,渴望再一次看到失控的程如蘭離魂,他要宋伊人回來,不顧一切要她回來。
得到自由的泥巴,輕松地伸展腰身,抖抖糾結的毛發,對著空氣檔聞西嗅,沒有做出攻擊的預備動作,反而原地抓耳撓腮起來。他不耐地皺起眉頭,沉聲下令:“去!不去我扁你!
這句威脅它仿佛聽懂了,畏首畏尾地看了看安曦,慢吞吞向前走去,停在程如蘭足前。目光聚集下、泥巴沒有符合主人的期待長毛直豎、張牙舞爪、做出常有的備戰姿態,它低低嗚鳴,一下一下地舔起程如蘭的腳趾來,討好地搖尾乞憐。程如蘭不疑有他,俯身搔搔狗兒的頸項,妖聲逗弄:“安曦的小狗嗎?叫什么名字?”
安曦泄了氣,伴隨失望而來的,是大量的憤怒,源源推動著他,讓他未及細想就下了決定。他霍然直起身,屈起了拳頭,迎向沈維良,冷不防欺身過去。沈維良的注意力完全在未婚妻身上,笑容持續著,當飽含恕意的揮擊掃過下顎,血腥味直竄口鼻時,他還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已仰倒在地。安曦橫跨在他腰腹,拳頭精準地落在那張完美的面龐上,每一拳都附加一句怒責:“都是你、都是你,是你這個混蛋!是你殺了她!就是你!”
一聲尖叫刺耳地響起,李明惠沖上前企圖制止瘋狂的安曦,“住手啦,你發什么瘋。 卑碴卮蚣t了眼,揮臂將她甩了幾步遠。程如蘭怔上半天回神后,除了尖叫還是尖叫,尖叫聲引起了程家父母的注意,前后奔赴現場,程父不加思索,一舉擒抱住失去理性的安曦,拚命將他拖離毫無還手余地的沈維良。安曦扭動掙扎,余怒未消;沈維良奮力昂起上身,一臉紅腫,又驚又懼,鮮血不斷從鼻孔淌下;程如蘭扶起他,淚眼汪汪,“你有沒有怎樣?真是太過分了……”
“安曦你神經痛,你被鬼附身!”李明惠不敢置信,爬起來后直打顫。
“年輕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維良得罪你了嗎?你們是第一次見面吧?”程每壓抑住慌亂,朝雙臂被控制住的安曦質問。他狠瞪著沈維良,“問那個混蛋啊·他心里有數!
沒頭沒腦的回答終于惹火了程如蘭,她起身回頭,走向安曦,揮手便是一記麻辣的耳光,“打你這個沒教養的學生!你今天要是說不出個合理的解釋,別想再待在這所學校。”
“誰希罕!”他仰起下巴,悴了一口,怒視她和沈維良,咬牙切齒,“別以為你們可以逍遙,我要你們永遠記和宋伊人、宋伊人、宋伊人……”三個字如同符咒,把每個人都釘住不動。程父松開他,默不作聲和程母對望;程如蘭瞪目呆立,半晌合不攏嘴,沈維良忍著錯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抹去一嘴殷紅,“你認識伊人?”安曦揉了揉發痛的指節,緊繃著臉,牽起縮在角落的泥巴,系好頸圈,拍拍臟污的褲管做著離開的準備動作。
“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你和伊人是什么關系?”沈維良按住他的肩頭。他不客氣地揮落沈維良的手,再狎近對方的側臉,狀似耳語;“你沒有資格知道。你們一定會記得宋伊人,可惜不會讓你們很愉快!睕]有人再攔住他,沒有人打破沉默。
他自行步出程家,抬首望向明亮無云的天際,輕輕說了聲:“伊人再見”風款款吹來,遣蜷環繞他,似無聲的撫慰。他垂首看著沾著血漬的右手,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他請了兩天假,對內對外都稱病,病名是腸胃不適,拉肚子。但是時候到了他照樣吃飯,吃完便上床發呆,發完呆便昏睡,病容看不出來,比平日沉默倒是真的,走到哪里都掛著興味索然的表情,問不出個梗。
他媽媽忍著不發作,坐在樓梯口最醒目的位置上觀察他的動向,他也不以為然,經過電話機時總會望上一眼,電話多數時啞然無聲,偶爾響上一次又都是找他奶奶的,就是沒有學校的來電。程如蘭沒有告他的狀。第二天,他確實了這個事實,心里并無僥幸的竊喜,只有省卻麻煩的輕松?上Э斩吹母杏X并沒有放過他,鎮日如影隨形,耳機里狂鬧的舞曲遮蔽不了,專心做深呼吸卻煩躁得想吼叫。
念頭一轉,趁奶奶出門,把泥巴偷偷抓進房里訓練喝酒,酒是他奶奶精心泡制的寶貝人萋酒,才灌了三小杯泥巴就不支倒地趴在地猛吐舌,樂趣盡失。缺乏小酌對象,他獨自啜飲著悶酒,喝灑經驗屈指可數,只覺得還算順口,一杯接著一杯,無聊了,還從壇子里挖出一小截像手指的華肉,咬了一口,淡而無味,隨手扔給地上發出怪叫的泥巴。
酒精逐漸發揮了力道,他渾身暖和,筋骨松弛,半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身軀像浮游在云端,軟綿綿失重無依,但緊黏不放的虛無感終至消失了。眼簾慢慢垂下,剛密合不久,就有人在叫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