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曦?安曦?”似遠或近,似熟悉又陌生,總之,不是他奶奶!鞍碴匦褋,安曦?”固執地不睜開疲倦的眼皮,叫喚的聲音于是更堅持,音量放大,仍喚不配他。鼻尖突然被用力捏緊,阻止氧氣通過,他不由得張嘴呼吸,費力地張開惺忪的眼,和一雙帶著笑意的黑眸相對。
他花了數秒鐘清醒,整個人驚坐起,背抵床頭,兩眼發直,如墜五里霧中。但絕非霧里看花,那影像太真實了,倚在床尾的年輕女人,一身素凈白衫連身裙,小麥膚色,巧笑嫣然,酒渦時不時在頰畔出現打招呼,眸子圓黑瑩亮,兩股烏黑發辮垂至胸口,健美的小腿在床邊俏皮地晃蕩,她又喚了聲:“嗨!安曦”
“伊人嗎?”他試探地喊,那形貌,活脫脫是相片中人。
“不認得我了?”她下了地,走到他面前,歪著頭打量他的醉態,小嘴椰榆他!澳昙o輕輕學人家藉酒澆愁叫喔?”
“我沒有,我只是……”想念你。說不出口,眼里是不停的濕潤。他作夢了,一定是,左右手輪流抹拭眼角,移開,伊人依舊栩栩如生。他探手出云,指腹滑過她的面頰,擦過她的發辮,停在她的手心,溫涼如昔,觸感似真。他目不轉睛地端詳她的五官,每一寸肌膚,他甚至瞥到了她耳后下方有一小塊青色胎記,他囁嚅地說:“我終于看見你了,真正的你……”
“是啊,真正的我!彼p拍他的面頰,他聞到了她身上說不出名字的淡淡花香,隨著她的動作揚芬,令人忍不住心生愉悅。他忙不迭問:“你不會走了吧?你會留下嗎?”奇跡出現了嗎?有更好的方法讓她留在人間人嗎?
她笑而不語,執起他的手,“走,一起去個地方!薄叭ツ睦?”她還是不答,牽起他一道站在他的窗前,只手推開窗子,涼風立刻撲面而來。天光明亮,云朵飄移,不知誰家播放的流行歌曲隨風傳來,軟綿綿唱著……“愛你無計可施,你明白嗎……”深深唱動他的心,他握緊她的手。他注意到她不畏光了,大方地迎向初冬的太陽,不禁為她高興。
“來!站上來!彼胬嘏食龃巴,站在突出的窗臺上,面臨外面的街道!鞍?”她膽子真不小,窗臺十分窄,只有二十多公分,背貼窗子站在那兒實在不是個好主意。
“來!不要緊的,有我在”她鼓勵地對他招手。他牙一咬,不再遲疑,跟著躍上去,鉆出支心驚膽顫地與她并肩貼靠!敖酉聛砟?”一起欣賞外頭走動的鄰居和街景嗎?這有何精采之處?
“跟著我跳”“不是吧?”他瞪大了眼,看著腳下至少有四公盡高的地面,驚呼;“這是二樓耶!”也許死不了,斷條腿卻不是不可能,再說,他也不愿她受傷,這游戲一點也不高明,目睹的人很難不認為他們一塊跳樓殉情。她笑著搖頭。“那就閉上眼,我會扶著你的!薄澳愦_實?”他心生為難,宋伊人真不是普通女生。
“安曦,你相不相信我?我絕不會傷害你!
“……”他凝視著她,那充滿溫柔的善意,欲言又止的笑容,他相信她,他愛戀這個女人!拔覀冏甙!”他緊緊閉上眼,左手勾住她的腰,要不是
比她高大,他真想抱棵樹一樣抱著她,這種游戲就算是黑面他們也不敢挑戰!安挥镁o張,很快就到了!彼χ参。
他在作夢嗎?內心再一次質疑,但臂彎里的腰肢如此有實感,鬢角的發絲拂著他的臉,棉質衣料柔軟地輕觸他的手背,她就在他身邊,一點也不假。
她挽著他,腳尖略微一蹬,腳下立刻失去憑借,耳邊充塞著呼呼風吟,他提心吊膽偎貼著她,等著兩人四仰八叉,狼狽落地。幾秒過去,他們還在御風飛翔,預期的慘狀并無發生,但是他開始感到懊熱,四面八方的強烈熱氣襲來,幾乎不能順利的呼吸,額角滲出了汗水,背脊逐漸濕透,一波波的熾烈風沙不時刮擦他的面龐,他再也忍不住,掀開了眼皮,“媽的好燙!”他脫口喊叫,掀眼的同時,他們也落了地,一觸及地面,赤裸的腳底板像踏上了烤盤,燙得他哇哇叫,他一蹦一蹦地輪流單腳站立,嚷個不停。
“現在正中午,是燙了點,站到這兒來,會好一些。”她將他拉進一塊陰影里。腳底得到了紆緩,他開始游目四望。這一定是夢!不過一瞥,他悲哀地就此斷定,舉頭眺望,地表上只有單調的景象——連綿不絕的沙丘,潔凈無垠的藍空,熱風一襲,沙丘就開始改變形狀另一處地平線,他居然看見了幾個模糊移動的小小人影,后面跟著一串駱駝隊伍,慢條斯理越過沙地。一定是夢!莫名其妙地置身在沙漠,難到會是事實?他就地抓了一把沙,沙粒從指縫間流散,落在他的腳面上,太真實了。但他腦盤尚未糊涂到這種地步,公交車還未搭上呢,一眨眼就景物全非,這是怎么回事?他們縮在一塊突出的巖塊下,忍受蒸騰的熱氣,他絕望地看向她,說不出半句話。
“不開心嗎?這不是你的愿望嗎?你說過想到沙漠看看的”她不改笑顏。他霎時呆愣,無法移開目光。他是說過這些話,但當時是逗著她玩的,只有三分認真,她卻銘記在心,為他一償夙愿!澳闾氐鼗貋頌槲易鲞@件事?”“嗯”“太酷了,怎么辦到的?”她指指腦袋,“rou體有限,心靈無可設限,只要你虔誠地向往,就能無所不在。”說得太玄了,他不懂。
“你這么神通廣大是不是我要的你都做得到?”
她細想了一會道:“安曦,我沒有那么偉大,我欠了你,在天律允許的范圍里,盡可能實現你的愿望。”盡管喉嚨干渴,烈日灼曬,他仍然感到了寒涼!八,你還是會走?”她不說話了,捧起他的臉,在額角吻了一下“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請讓維良他們好好過吧!”
他凈是搖頭,千言萬語梗塞在喉頭,卻又知道說了沒什么結果,說與不說間,他難受得紅了眼,最后出一個問題,“如果……我想知道,如果我和你差不多年紀,你會不會……喜歡我?”“會”她的答案并沒有讓他失望。受到鼓舞,他再接再厲,“那么,如果在我老去之前,有幸和另一個不知名的你見面,你會不會記得我?”她垂首認真思量,“不知道”
他咬著唇,忽然想耍賴起來,一股狠勁握住她的肩,“你一定要記得,不準忘記,你說你欠了我,那么想辦法在我老死前還給我”“不要隨便在這個命題上下承諾,安曦,如果你未來另有所愛,我會誠心祝福你……”“我不管,答應我!彼平,“答應我!薄啊薄八我寥耍饝。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答應我。”
她嘆了口長氣,響應他灼灼目光,明知承諾不一定能實現,一時的迷惑未見得是永遠的愛情,還是應允了他,她衷心希望這個大男生快樂,無論以何種方式!拔掖饝,如果在你老去前與你想遇,一定記得你!毕癯韵铝硕ㄐ耐,他開心地咧嘴笑了,將她一攬入懷!澳敲茨阋惨饝遥煤谜褡髌饋,珍惜自己,你如果當了賭場老大,或是為非作歹,我恐怕會遇不到你!
“我答應你”“那……我們回去吧!”“再等一下!弊屗俣啾S幸稽c溫存的回憶。
耽擱一分鐘,就想要下一分鐘,耽擱了十分鐘,就會想要一生,她輕輕掙脫他的擁抱,指著熱氣氤氳的遠方,“瞧!那是什么?”他順著她的指頭望去,一只外形似羊,背腹白底,臉與四肢有黑色斑紋的動物向他們走來,嘴里咀嚼著東西,頭上兩根筆直的長角幾乎有一公尺以上,十分罕見。
他目瞪口呆,興奮地叫:“那是劍羚!彼催^雜志上的圖片!皵盗亢苌,只有沙漠里才看得見!鞭D過頭,想與她分享關于劍羚的一切,已不見她在視線范圍內。他轉了個圈,極目四望,除了沙漠,就是天空,還有那只獨行的劍羚。
“宋伊人?”他急喊,繞著巖塊找尋!八我寥耍俊睕]有回答,她騙了他,她離開了。
“宋伊人,你太不夠意思了,我話還沒說完吶!”一聲聲吶喊像是細微的水滴,沒入沙地里,不留痕跡。大地一片奇異的寂靜,沙漠仍是沙漠,消逝的人不會再回來。
“宋-伊-人”極盡肺腑一喊,換得烈風熱情一掃,他舉臂擋住飛沙撲襲,同時間,所以的景象如同扁平的畫面,朝他所在的中心點扭曲聚合,形成一道龐大的漩渦,快速地帶著他旋轉不已,產生了催吐的陣陣暈眩。
他蜷起手腳,護住頭,抵擋著驟變的結果,在旋轉中,有人抓住他的肩,粗魯地搖晃,一慢憤怒地喊他,“臭小子給我醒來,聽見沒?”叫聲實在刺耳,縱是再昏頭,也會不由得清醒。
“你在鬼叫什么?真要把我氣死,竟敢把我的半壇酒給喝了,你給我起來!”吼聲加上在他耳朵上的用力一旋,他迅速睜眼,搗著發痛的耳朵。
不再是沙漠,頭頂是熟悉的天花板,四周是凌亂的被褥,遠一點的桌面上有打開的酒壇,床邊站著一個怒目而視的老太婆,果真是黃粱一夢。
“醒了吧?你是怎么回事?”他奶奶氣急敗壞指著他,“我剛剛去找了明惠,她把你干的那些糊涂事全都說了。你真是瘋了,竟然喜歡上你的老師,還把那男人打了一頓!你也不想想,萬一他告了你,我怎么請得起律師!”
“沒有?”他奶奶火大地拍了一下桌面,“有人見你在阿旺的店前面和她共吃一碗面,還說沒有?”
“真的沒有啦,那是誤會。”他氣息慨慨地辯白。
“不是我愛嘮叨,人千萬不能走錯一步,有些人就是不能去喜歡,你看看我就是——”老人赫然住嘴,動了動眼珠子,黯然地挨著床坐下,想起了什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不以為然地打了個呵欠,其實已無力在乎,那場真假難辨的夢境掏空了他的力氣,他虛弱地倒頭躺平,想徹底再睡一場,他隨意打發奶奶,“奶奶,我保證沒事,明天就會去上學了,你放心,我不會像我老子一樣的。”
“你老子當年也是這么說的,安家男人沒一個像樣——”他奶奶激動的比手劃腳之際,突然眼尖,發現了安曦床鋪上有不對勁的地方,更加破口大罵,“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別老是帶著一身臟上床,瞧這新換上的床單,怎么全是沙子?你到底是去哪里鬼混啦?知不知道我一個老人家清理這個家有多辛苦,尤其你這窩豬圈——”
沙子?他霍然地彈跳起,兩手摸索著床鋪,觸手果真是如假包換的沙粒,散布在床位一帶,連同趾縫、腔骨,都找得到細沙的蹤跡。他趴伏著,兜攏雙手努力掬起一撮薄沙,埋首審視,直到眼見看得發酸了,抬起頭,看著他奶奶,他奶奶立即被他熱淚盈眶的模樣嚇了一大跳,怒火滅了一半,“你又那根筋不對啦?又不是第一次討罵,這么激動做什么?把床單收一收我來洗……”
不等他奶奶動手,他自動把床單卷成一佗,抱在胸前,“我洗我洗,你去忙你的吧!”
他沖到樓下,在他奶奶保存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了只巴掌大的玻璃瓶子,把收集來的沙粒全數倒進去,密封好,噙著神秘的笑朝瓶子仔細端詳。
這個貌不驚人的瓶子密封的不只是一個秘密,還有他今生說不出口的,最初的愛戀。
程如蘭在學期結束前無預警的離開學校,辭職理由是修養未見大好的玉體,新的班導由更年輕的代課老師暫代,為了嶄露頭角,有所表現,新班導實施鐵腕作風,嚴格訂定各項班規,將班上整頓了一番。
眾人叫苦連天之余,安曦更為沉默了,憤世嫉俗的表情消失,變得事不關己的淡漠,也不再遲到溜課,功課雖未有驚人的突飛猛進,但維持中平水平。
他再次造訪宋家,向宋母要回那個生了鐵銹的喜餅盒子,將有沈緯良的部分裁剪掉,把填裝沙子的玻璃瓶一塊放進去收藏。第一個月,他天天將她的照片一一細審,百看不厭;第二個月,大約兩、三天回味一次;第三個月,偶爾拿出來瞄一眼,不久之后,他將盒子埋進衣柜底層,不再取出。不再看那張臉,因為每個細節都銘記在腦海里,永志不忘。
他選擇了北部的大學,遠離待了十多年的老家。他考上了并非最頂尖,但還算不錯的公里大學,對他奶奶,還有另一個女人有了交待。他邁向了普通人,或者說是大部分人都會走的道路,不特立獨行,也不特別愛湊熱鬧。他某種安靜的眼神特別收到一些女生的青睞,他不拒絕女生的要約,卻又不是很積極和她們來往。
“搞不懂安曦在想什么!”這是她們的共通評語。但是他又是這么正常,聽到男同學講黃色笑話也會笑得前仰后合,話不算多,對事情的看法頗有見地,卻不干涉別人的任何決定,所以人緣相對地好。
上大學后,他再度長高了三公分,骨骼壯實了些,但身材是永遠的瘦削。兼了幾份差,能隨心所欲地吃了,卻不再有濃厚的吃的興致。
偶爾他會主動追求女生,那些女生多半長得圓眼圓臉,長發垂肩,體態健康,如果多副酒渦,交往的時間會更長,但他是戀情壽命幾乎都短暫,最長不超過一年。
“安曦很好,但是我實在不了解他!焙退煌^的女生都這么說。他說出來的個人簡歷太簡單,但是他沉思的眼神一點都不簡單,她們不能容忍捉摸不定的男生。
時日一久,安曦回首過往,越發覺得十八歲那年做了一場分不清真假的夢,慢慢在記憶里褪色,褪了色的回憶實在很難讓人無謂的憑吊,更何況他的回憶無人能訴說。
他積極的過新生活、找工作,做個一般長輩會贊許的上進年輕人。他看起來過得很好,不愁吃穿,工作時間十分長,所以獲得的機會比別人多,社交很少,因此不沾是非,親族人丁單薄,沒有特別的家庭煩惱,除了他奶奶的喪禮讓他奔波了一個月,他很少為別人傷神。
不傷神大抵是因為不特別在乎,他不特別在乎能獲得多少眾人欣羨的東西。
“那么你到底在乎什么?”有一次,酒后耳熱之余,一位交好的男同事問他。
到底在乎什么?他徹底迷惑了。他沒能回答這個問題,就像沒人能回答他,十八歲時夢里的機遇是真是假,他此時只有一種切實的感受--人生為何如此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