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所有的靜謐像是為了傾聽而屏住呼吸,他聽不到任何的雜音,耳里只有她十指下的音聲,眼里只有她專注的側臉,被月光撫慰的側臉,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他奢想著:如果時光可以停留,就停留在這一刻,不想從前,不求未來。
但是她停住了,非常突兀地,截斷了正在攀升的樂章,一片募然死寂中,嗡嗡余音回蕩在教室,她合上了琴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老師……”他一臉不解。
“安曦,我不是你想像的那個人,我不是。”她清晰地說出。
這一刻總是要到來,兩個人都不可能假裝無事太久,然后一旦到揭露秘密的時候,卻也免不了惶惑,那意味著不可控制的結果。
“那——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他保持鎮定,他要讓她明白,他不是只懂吃睡、沒有擔當的草包。
“我不想騙你,我不得已……”
“我知道老師不會故意騙我。”他屈身蹲在她面前,定定看住她。
“謝謝你告訴我!
“你——真是好孩子……”她輕撫他的額發。
“我不是孩子,你大不了我幾歲!钡谝淮喂钠鹩職飧。
“是,你不是孩子了,對不起,沒有看低你的意思。
她滿滿吸了口氣,垂下眼睫,顫著唇說出:“我叫宋伊人,八個多月前,在市區毅行街的一個轉彎路口,發生了一場禍……當時……就過去了!薄八我寥?”像被狠咬了一口,他木然重復念了一遍。
宋伊人,他早該猜到的不是嗎?他不笨,他比任何人都注意她,知道她身上的每一項疑點最終將導向令人神傷的結局,他只是不愿承認,僅僅在心里猜測,但猜測終究是猜測,和事實有一線之隔,事實是——宋伊人是一縷沒有血肉之軀的魂魄,她親口承認了,就代表著和他之間的距離,將被無限的擴大,擴大到他無法企及的地步。但是為什么?為什么是他?他第一次喜歡一個女人,卻連努力的余地都沒有?在現實的世界里,她甚至將不再被記起……
“安曦?”她晃動僵若泥塑的他,“不要擔心,我不會傷害你,我就要離開了,我只是想在離開前,告訴你一聲,你幫了我這些……”“不要離開,拜托!”他攫住她的手。“你不說,我不說,不會有人知道,就永遠當你是程如蘭,好不好?”她怔愣著,在大男生漆黑的瞳眸中,發現了一股掩不住的情絳,竟蓋過得知事實的震撼,她溫柔地笑了。有人不顧一切喜歡她,卻在錯誤的時刻發生,他們連展開故事的機會也沒有!澳阋稽c都不害怕嗎?”“不怕”她是如此地信任他,她可以選擇隱瞞到底的,就這一番真誠,跨越了人鬼殊途的障礙,他確信自己喜歡這個女人。
“你知道嗎?我的力量很小很小,魂魄的影響力沒有那么神奇,和電影描述的完全是兩回事,安曦,如果不是巧合,我不該,也無法回來的,更不能和任何人再續前緣,我有我的路要走,不能違反定律的。”“什么樣的巧合?不能再制造一次嗎?那個沈先生呢?你還活著時不是很喜歡他?現在他是你的未婚夫,不是很好嗎?為什么要放手呢?”他連聲追問。
“……”她緘默良久,似有無盡悵然,終于無聲舒口氣,緩緩說著:“他不是我的未婚夫,他是程如蘭的未婚夫。”“有什么不一樣?他看到的還是同一個人啊!”“傻子!”她拍一下他的頭,“靈魂不一樣啊!你無法永久愛一個軀殼的,只要我不走,讓如蘭回來,日子一久,他感受到不對勁,一樣會離開的,他愛的是程如蘭的心,不是我的心!闭f到最后,聲線薄弱欲斷,顯見這番解釋對她而言有多困難,他從未真真實實愛過一個人,該千方百計留下對方,哪來一堆苦衷!八麑δ悴缓,是不是?”他作出猜測。
“不算是”她想了一下,盡量中肯地敘述,“算是一場誤會吧,他對每個人都好,而女人,也容易對他好,坦白說,我喜歡他勝過他喜歡我,為了他,我做的改變不少,加入登山社后,他很照顧我,我以為那就是動心了,愛讓人盲目,視而不見,一直到畢業后,不見他正式表態,我還以為,工作忙碌的他,不想那么快定下來,我可以等待,我擅長等待,這是練琴多年培養下來的耐心,當時不知道,他不需要我的等待,如蘭是我的高中同學,在一次聚會中,他們彼此認識了,開始了一段我并不知曉的關系!
“他騙了你?”
“……他沒有騙我,他從未說愛我,是我自己傻,傻得不可思議,傻到看不出他們之間別有意味的眼神;傻到以為如蘭拒絕三個人共游是因為不愿占了我和維良相處時間;傻到聽見她宣布婚訊,以為是一場玩笑,傻到去質問維良,讓他殘忍的說出事實;傻到在證實的那一刻,只想做一個無知無覺的人,遠離椎心的痛……”她越說越快,到最后胸脯劇烈喘著,嘶啞的嗓子再也說不下去。
“你做了什么?”兩手包握住的十指透問及此事冰涼,不停顫栗著!拔易隽耸裁矗课摇八鰝綿長的深呼吸,平復激動的靈魂!奔毠澆皇呛芮宄挥浀脹_出他的辦公室,上了車,加油門,一直加油門,老覺得不夠快,想盡快遠離一切……”所有的沖動,造就了誰都不愿意發生的結局。他何必讓她再重述?他幾乎可以想像那不顧一切的飛馳,只有毀滅一途,而又是怎樣的痛苦,才能令一個人心神俱喪?
“還痛嗎?”他指指她的胸口,“傷口痊愈了嗎?”
“不怕,只剩靈魂,感覺不到rou體的痛苦的!
“我是指……你的心”她再度沉默,表情復雜!澳恰瓰槭裁丛诔汤蠋熒眢w里待下來了?”不想再令脆弱的她為難,他換個問題,“程老師去哪里了”
“這都是我的錯!彼÷暤卮,“真是我的錯,不甘心離開人世的魂魄到處游蕩,只想找如蘭問個清楚,她為什么瞞我瞞了這么久,那一天,她開車經過同一個出事地點,我忍不住追上去,沒想到,她居然看得見我,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車子失去控制,撞上了橫向經過的卡車……”
“嘎?”他沒想到程如蘭的車禍竟是因為見鬼!
“她的身體受創不大,精神卻受到極度震撼,一時魂飛魄散,找不到路回來,我是罪魁禍首,她就要訂婚了,不能就這么躺下去,再說,我離開人世太匆促,來不及交待一些事情,我需要一個行走自如的軀體所以,就趁機待下來了!薄
所以老師怕曬,怕看得見你的魂魄的狗?”剎那間,所有的疑點,一一連結上了!班,我元氣太弱了,這畢竟不是我的世界身體也不是我的,我盡量扮演她的角色,等如蘭回來,卻常常力不從心,把她原本給學校的好印象搞砸了……”難怪她常在狀況外,總是無端恍神,三不五時戴著那頂草帽遮陽,而一受驚嚇,便上演離魂記,飄蕩在肉身外,看著一群為她亂成一團的人們慌張奔走。
“程老師回來過,對吧?”他想起到程家探訪她的那一次,她反常態的表現!笆,如蘭回來過,但不完整,七魄少了一魄,所以反應不夠快,也記不起許多事,你那樣對著她喊,她一時受不了,神識又脫身了,其實我得謝謝你,因為你,我才有機會用正常方法向我母親交待,讓她晚年無虞,如蘭的身份不適合出現在我家,我母親始終不諒解她和維良,我一直找不到適合的人選,安曦,我知道我不能給你太多承諾,我的時間不多了,但是如果有機會不管是今生或來世,我會好好報答你,我發誓……”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的愛……”他遽喊。說出來了,就這么毫不顧忌地表白了,他把臉埋進她的兩掌,莫名的痛若漸漸蔓延。她的愿望已了,不會再為任何人留下了。
“安曦,你沒見過真正的我呢!你以為你喜歡上的是誰?”她啼笑皆非,心疼地輕撫他的后腦杓。
“我有你的照片,我愛你的靈魂,我不管你在誰的身上,我愛宋伊人,請你留下來,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會像姓沈的家伙一樣傷害你,真的我發誓,求求你……”掌心里,她察覺到了溫熱的濕氣,那是他的淚,刀子心一酸,不知如何平撫這段走岔了的關系!斑@不公平吶,如蘭必須回來……”
“他們對你才不公平!是他們害的,為什么他們可以快活一輩子,你就不能?”他仰起臉怒吼。她拚命遙頭,“不是這樣的,是我自己造成的,沒有人能勉強別人愛自己,是我太脆弱,承受力太低,人生很長,傷害了自己,傷害了愛我的媽媽……”
“不要這樣說,請你不要說——”他猛然緊緊環抱住她,在刀子肩頭啜泣。刀子被動地讓他擁抱,調整呼吸的節奏,努力表現平靜,一派輕松地說:“安曦,你瞧,我什么都不能給你,就連擁抱,都得借助別人的身體。你太年輕了,你是個好男孩,有大好前程,等你二十六歲時,世面見多了,也許瞧也不瞧我這種女生一眼,到時想起十八時說的話,就會笑自己笨不可言……”
他立刻抗議:“誰說的?我沒什么了不起,我老子是個無惡不作的大流氓,奶奶也怪里怪氣,哪里比得上你彈得一手好琴,有個把你當寶的媽媽,我永遠不會嫌棄你!”
“我明白,我明白,但是都太遲了,即使你不介意年齡上的距離,也沒有機會了,宋伊人這個女人,已經徹徹底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了。安曦,你聽我說,永遠別看輕自己,好好生活,好好努力,如果你隨便度日,我會很遺憾的,謝謝你帶給我最后一段人世的回憶,我都放在心里,所以……”她因哽咽而停頓,“所以,請你放開如蘭的身體,不能對她不禮貌,好嗎?”她提醒了他一個重要的事實,她失去了和人正常溝通的憑借之后,不過是縹緲的魂魄,無論擁抱有多真實,肌膚有多溫熱,心跳有多快速,這副軀殼始終不是真正的宋伊人,他如何和一團空氣相愛?
他的愛情,注定來得突然,去得倉皇。不情愿地放開她,隔了兩步距離,他看著刀子,極力隱忍滿腔洶涌的情緒,表現得像個不撒賴的成熟男人,“老師……不,宋伊人,請問你決定什么要走開?”就是這樣,她要看到的就是他這樣堅強的模樣,最起碼,她沒有再制造另一個遺憾。
“我不確定,該是這兩天了,程家父母對女兒時好時壞的狀況很困擾,終于決定請人收驚作法,在她聚合完全之前,我就得先離開,記住,別再來找我,別讓如蘭困擾!薄罢娴拇_定沒有任何辦法了?你一定要走?”他內心還殘存一絲希望。
她肯定地頷首。“一定要走,無論用什么方式留下,都是干擾別人的生命,勉強延續的人生,也無法長久,甚至會引發不可預期的后果,我不能這么做。安曦,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嗎?我不會傷害你!
“那么,你將會去哪里?”不管她天下地,有了方向,他總是找得到她!斑不知道,天律自有安排,到時候,又是一個新的人生了!薄拔铱刹豢梢匀タ茨悖俊
“…………”她低頭不語,即使在陰影下,他還是感受到了她的千般為難,她苦笑道:“我想,你不會對一個嬰兒有興趣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忘記一切!彼欢,更有萬分的不甘心,他既不能愛一團空氣,又不能追求一個女嬰,或許是男嬰也不一定,難道一切已注定,他們只有擦肩而過,停留一瞬的緣分?她并不知道,那一瞬,已在他心里烙下一個又熱又痛的印痕,他恨恨地咬牙,“那……我們今天應該說再見了”“最好是,無預警的離開,對誰都好!
接下來又是一段難挨的安靜,他縮緊拳頭,克制著說粗口的沖動。他的楣運何時才會終止?老天就不能讓他好過一點?他甚至連個商量對策的對象都沒有,誰會不把他當精神病看?連黑面也不會相信他!咬得下唇生出咸味,他終究屈服了,設法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那……你可不可以,再為我彈一閃那首曲子?”她當然不會推辭,這是她以宋伊人的意識為他做最后一件事。他在鋼琴前方盯著她,那張月光下的面目,逐漸模糊,和另一張抿著灑渦的微笑重迭,不久程如蘭的五官淡出山,剩下的,是他在照片中見過的,純粹屬于宋伊人的臉。他睜睜真視,瞬也不瞬地,一時時將她刻劃在心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