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頹坐在后院石階上有多久了,屁股坐麻到似一塊石頭,反正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他換了蹲姿,繼續發傻。
從日升到日落,光影在院子里以各種角度轉移,從明亮到暗淡,凱望到眼睛也花了,黃昏終于來臨,手邊不知不覺堆攏了一地被他扯下的細碎菊花花瓣,全是他心不在焉手癢的結果,一整盆碩艷的黃菊只剩下數枝長莖和花萼,活像一群紳士禿了頭。
他奶奶提著掃帚,前后打掃過他的下盤不下三次,他乖順地抬起腳,任憑兩腳被粗魯的撥來掃去,仍是無動于衷。他奶奶幾次想發火,見他連口都懶得開,一臉失神,聞到那么點不對勁的苗頭,她識趣地噤聲觀察。
最后一次經過安曦身邊,一地的鮮黃花瓣終于成功點燃他奶奶的怒火,一陽指直戳他腦門,“臭小子,一整天要死不活坐在這里拔光我的花,給我滾遠一點,看了就不舒坦,失心瘋了你!”
他也不回嘴,往旁移個空位,讓他奶奶收拾花尸。
“別告訴我你又在哪里闖了禍,我老了,可沒本事替你收拾!
他靜靜看著他奶奶,聽而不聞。
“不說話?想嚇唬我?”
他輕輕嘆了口氣,這口氣讓他奶奶渾身發毛?磥矸峭】冢碴馗臼侵惶r,何曾傷春悲秋過了?
“我警告你,你再給我裝神秘,我就給你吃棒子!”她揚起掃帚,在他面前揮了兩下。
他眨眼也不眨,一手托著下巴,嘶啞著嗓子開了口,“奶奶,我老爸到底在哪里?”
他奶奶的掃帚掉在地上,打散了花瓣。
“怎么突然問這個?你聽到什么了?”老臉凝重起來。
“我問了十年啦!”他沒好氣地白他奶奶一眼。
“當他跟你媽一樣,死啦!不準再問了。”老人拿起畚斗,蹣跚得走開。
“你不說也沒關系,我朋友他叔叔是調查局的,他查一查就知道了。”
他奶奶不走了,站了半晌,突然轉向拿著掃帚怒氣騰騰沖向他,他一愣,舉臂就擋,準備挨棒子。數到三,臂膀還好端端一點事也沒有,稍移一個縫隙觀看情勢,他奶奶在上方激憤地眨著眼,嘴囁嚅著,卻貌不出半句話來。
彼此僵持著,沒有人打破緘默,他懷著同情端詳他奶奶。死守一個秘密這么多年到底有什么意義?她應該活得很不痛快吧?她是不是擔心太多了?他老子就算殺人越貨也不干他的事。自小面對父親失蹤的事實,從期盼到憤怒到麻木,以至于無所謂,他不曾興起“萬里尋父”這個念頭,純粹是出去好奇,再說,沒有人比他更有知道的權利。
“死小子就這么想知道嗎?”對峙好半天,帚柄終于老了過來,不斷朝他背后擊打,老人咬牙痛陳,“敢威脅我?我怕你嗎?你想知道我就讓你知道!你老爸是流氓,北部數一數二的大流氓,他以為改名換姓、離鄉背井就沒人知道他是誰了,什么壞事都干,我早料到他會出事,沒出幾年,真的讓我說中了,判了無期徒刑,把年輕老婆、半大不小的孩子丟給我這個老人,當我欠他一輩子嗎?我警告你安曦,你敢去找你老子我絕不讓你再進家門一步,聽明白了沒有?給我好好做人、好好做人——”
“流氓?”挨了痛,閃躲不了,他反正用力拽住長柄,兩人各持掃帚異端,喘著大氣,盯著對方,“真是流氓?又讓我蒙對了,怎么老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我是帶衰烏鴉嗎?能不能反向操作,也許老師就可以永遠留下來……”他沉思著,一邊喃喃自問自答,“不可能吧?神很厲害,一定可以看穿一切……”
“你這孩子——瘋了!崩先算等唬闪耸,不知如何是好。
“奶奶,我出去一下!彼羝鹄铮呐钠ü,臉上帶著一種果決。
“出去?這么晚了,明天還要上課吶——”
老人沒能攔住他。慢慢一生人,她從未成功攔住任何一個想離開她的男人,她虛弱地挨著石階坐了下來,抹去眼瞼的濕濡,依舊不哭泣。
他總共投擲了五顆石子,第五顆奮力一擲,終于一舉中了,那面玻璃發出清脆的裂響,默數不到五秒,一個女性身影出現在窗口張望,因為背光,看不清面目,從身形判斷,是程如蘭無疑。
“老師下來,我是安曦!笔秩Τ赏矤钤谧爝叺秃。
影子猶豫了一瞬,沒說什么,卻消失在窗口。
他不安地靠著圍墻等候,換了無數站姿。如果能哈跟煙就好了,也許心跳會慢一點,手心不至于冒汗。他集中心智背誦古文,深怕一胡思亂想,程如蘭就不來了。
轉個身,他的心直線墜地,程如蘭悄然現身了,與他面對面,帶著很淡很淡的笑意,閃爍的眼神里有怯意,只是一臺你光景便形容憔悴,她低垂著頭,淡聲道:“安曦,你把窗子打破了。”
“對不起啊,可是老師,你還欠我一頓飯!
“?”她揚起蒼白的臉,先是一怔,接著笑容慢慢從眼角眉梢漾開,她抿著唇隱忍著什么,一滴淚滑下面龐,很快地用手背拭去。
“不會吃很貴的,老師不要哭。”他替她抹去接二連三落下的淚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激動的女生。
“那——去哪兒吃?”她破涕為笑,振作起心情。
“到我家鎮上那家老面店吧!老師吃過沒?很贊咯,我從小吃到大的!彼d奮地推薦。
她點點頭,“怎么去?做公交車?”
他搖搖頭,指著墻邊的腳踏車,“我載你,很快就到了。”
她歪著頭打量,出現童心未泯的表情,“好!”
沒想到她應允得如此爽快,完全不別扭,他一跨上坐墊就定位,她旋身便跳上了后座,以側坐的姿勢,兩手輕扶著他得腰際,不過分親近,也不生分。
他長吸了口氣,踩起踏板,向前滑進。
季節已入尾聲,秋風出乎意料地強勁,女里掃過每一寸土地,成了他最有力的翅膀,推動著他們飛馳在柏油道路上,每一個轉彎、上坡”俯沖,都在最流暢的線條上進行,街景從商店、斑馬線、車陣,變化為竹林、矮丘、電線桿、山巒,每一樣景致來不及映入眼簾便后退遠離,只有那輪初升的明月,始終在他們的前方,映照著方向。
速度越快,她的手抓得越緊,寧靜的省道上除了擦身而過的車輛,幾無人蹤?他哼起歌來,東南西北亂哼一通,不哼歌不能宣泄他漲滿胸臆的快樂;她一徑格格在笑,偶爾松開一雙手,平行伸直,模仿禽鳥飛翔,風帶起了她的長發和柔軟的裙擺,拖著她的胳臂,恍惚間,就像要振翅而飛,飛上天際。
車身在她就要遺忘時間時戛然而止,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的確是家老老的小面店,像開張了一輩子沒歇息過,泛黑的木頭桌椅可以當古董了,但是那飄香幾里的濃郁湯頭,不到五坪的店面充斥著熟客。
“沒位子了。”她發出可惜的惋嘆。
“沒關系!
他熟門熟路的走進去,向忙碌的老板叫了兩碗面,她趕緊搶付了錢,只等了一會,他兩手高舉托盤,上頭盛著兩碗面,微笑著。“我們到哪里去!毕掳椭赶蚵愤呉豢脷v史悠久的老榕樹。
坐在附近老人下棋的專用石椅上,他們愉快地吃了面,碗公不小,他稀里嘩啦兩下便吃完,放下筷子吧避諱地看著她吃,她察覺了,將剩下一半面碗推向他,笑道:“吃吧!我食量小!
他不推脫,開心地端起碗,吃著她嘗過的食物,胃里暖熨得如一塊炭火,他是如此地接近她。
“還吃嗎?再叫吧!”她關切地問。
“不了!彼眯淇谀▋粲湍伒淖彀,放下空碗,拉起她,“我們去探險!
“去哪兒?”
他不答,示意她再次上車。
他準備探險的地點竟是學校!當車子悄悄停在一處大王椰子樹環列的圍墻前,她搖頭笑了,“你每天在學校待得還不夠嗎?”
他把車藏放在樹后,兩手向頭一攀,腳一蹬,幾個連續動作,輕松翻越過另一邊,她正擔心裙裝礙事,他半身已垂掛在上方,向她伸出援手,“快!老師,別被警衛發現了!
費了一番周折,裙子半截沾上了泥灰,膝蓋也磨紅了,在他的護持下,她跳下了圍墻,和他一起置身在樹影幢幢的校園中。
他繼續帶著她快步穿廊越室,她不禁起疑,這里還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探索?
她在背后緊張兮兮說著:“安曦,你不會想偷考卷吧?我們不可以這么做,回去吧!”
他輕笑一聲,不予響應,直繞到一列玻璃窗下,屬于音樂教室的側窗,才對著她說:“老師,進去彈首曲子再走吧!”
互相凝望,沉默。她告訴自己,如果還有下半輩子,那么終其一生,她絕不會忘記這一刻——有一個大男生為了她甘冒犯規,讓她再嘗彈琴的滋味。對于她,他到底明了多少?
“……謝謝你,但是前后門和窗子都上鎖了,我們進不去的。”她抹了抹眼角,有了鼻音。
“我知道怎么進去!必撠煷驋哌^這間教室,他清楚有哪閃窗子鎖不住,形同虛設。
靠墻那一扇果然一推即開,兩人先后跳了進去,也不開燈,就著月光,摸到那架冰冷的鋼琴。
坐定后,她伸出手掌,從左到右,慢慢滑過琴蓋,她要記住這個觸感,永遠記住。
“老師,我要聽那首‘冬月’!
她愉快地點頭,掀開琴蓋,試了幾個音,熟悉而流暢的開始月夜的誦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