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雎宮門重重開敞,夜燈豁亮,宮女太監們站了兩排,盡頭的大廳中央,玄武帝赫然在座。
這不是尋常夜里會發生的事,但它發生了,當曙公主只身走入殿閣里發現這一情狀時,她就同時有了心理準備,深吸了一口氣,她邁開腳步,莊嚴而慎重的緩行步入,然后在父親的面前站定,行了個禮。
“這么晚了,父皇還沒睡?”
曙公主的聲音聽來平靜淡然,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
玄武帝仔細地看了女兒半晌,才開口!澳闳チ四睦?”
天子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如同宏鐘一般,直直地敲進眾人的心里,曙公主環視了周圍一圈,看見翠芳、宣春、常夏、秋云、冬芷,還有玉環都垂首站在一邊,噤若寒蟬。
“回答朕!”
玄武帝的拳頭重重撾了下桌子,發出了好大聲響,桌上的茶碗蓋甚至跳開了去!
“兒臣只是睡不著,出去走走!
“好個出去走走!”玄武帝冷笑。“朕把整座皇宮翻來覆去的找了又找,怎么沒見你的人。恳皇请匏训貌粔蜃屑,想必就是你走得更遠,離了宮里了?”
“讓父皇擔心了,兒臣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曙公主的態度依舊是不卑不亢,讓玄武帝更加生氣了。
“你倒是輕描淡寫啊,看來還倒是朕小題大作了?”
曙公主下答,只是垂首,玄武帝顧慮到周圍的人,終究強壓下怒氣。
“你們通通下去!
宮女和太監們聽到玄武帝的吩咐之后,便輕手輕腳,伶俐迅速地魚貫而出,當最后一個人將門帶上時,宮殿里霎時顯得空空蕩蕩了起來,似乎是要呼應這樣的空寂,這一對父女,沉默了許久。
最后,仍是玄武帝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就不想知道,朕是怎么知道這事的?”
曙公主搖搖頭。
知道就是知道了,還有必要一探究竟嗎?宮里人人都是為了自己、為了生路在拚搏,知道被誰出賣、被誰告狀,只會過得更痛苦罷了。
她要封鎖自己的心,從今往后。
玄武帝見她搖頭,自不會不明白她的真意。方才其實是小多子來稟告,說關睢宮的宮女莫名其妙將他擋在外頭不讓進來,小多子何等聰明伶俐,看秋云眉間神色頗不自然,回來稟告了皇上,玄武帝便命人前去調查。
果不其然,城門守衛說有人拿著令牌出宮去了,而且還逮著了另一個小丫頭,拿著大丫頭才能使的令牌也要混出宮外,玄武帝命人帶來一看,發現此人是關睢宮里的玉環,東窗事發、天威難犯,玉環一個小丫頭哪禁得起如此大的壓力,不一會兒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全招了,玄武帝這才帶著眾人怒氣沖沖的趕往關雎宮,關睢宮人去樓空,只剩下宮女而已。
“老實告訴朕,你是不是去了闕懷安那里?”
曙公主聞言,仍是不回答。
“你以為只要保持沉默,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嗎?別以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只是不想戳破罷了,你和闕懷安打小就走得近,朕用膝蓋也猜得到你想什么!毙涞劢K于攤牌,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底。
“女兒只是去走走!笔锕骱貌蝗菀组_口,卻仍是只有這么一句,輕描淡寫,不具重量。
“走走?朕看不是吧?”玄武帝自不會相信。“這么敏感的時刻,你會跑出去肯定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要闕懷安帶你走!
心事毫無防備地被戳中,曙公主肩膀微微一顫,但她很快鎮定不來,這一幕全落入玄武帝眼中。
“如果朕沒猜錯,闕懷安拒絕了你吧!”
“……”壓抑著心中的震撼,曙公主緊咬下唇,雙手緊揪著兩邊的裙擺,唯有如此,她才能勉力支撐下去,不被一句又一句的明白話給擊倒,盡管她的面色已然慘自如紙。
面對女兒一逕不語的沉默,玄武帝嘆了口氣!笆飪喊∈飪,為什么你就一刻不肯讓你的父皇省心?父皇從小疼你、寵你難道是假的?只要你答應嫁到莫支去,父皇什么條件都能答應你!
“我不嫁!
“什么?”玄武帝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仍是拒絕!澳銜貙m,不也是因為被闕懷安拒絕嗎?他如果愿意帶你離開,你又怎么會回來?”
曙公主聽到這里,終于明白了一切。
她的父皇之所以能夠老神在在的端坐宮中等待她回來,想必是早就做了萬全的安排,想到這里,她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嘆息,幸的是闕懷安并沒有真的帶著她逃走,否則怎躲得過父皇撒下的天羅地網;嘆的又是,父皇竟比她更洞悉人性,更洞悉闕懷安的心……
他們都是玄武帝的掌中棋,在天子謀慮深遠的布局里,沒有讓自我意志游走的空間。
“看來父皇比兒臣更了解闕大人,兒臣無話可說!
“你是沒什么可說的。”玄武帝冷哼一聲!皬默F在開始,你給朕搬到鳳藻宮去!
曙公主聞言,頭倏地抬起,與父親四目相交,后者的眼神冷然強硬,絕無商量的余地。
“好好考慮清楚!毙涞鄣;“那兒夠靜了!
話說到這里,意思可夠明白了,玄武帝哪是覺得鳳藻宮近,而是因為那兒有太后可以幫著監視她啊!
曙公主漠然的牽了牽嘴角,對她來說,置身何處已不再重要了。
因為沒有了闕懷安,不管是華屋還是草歷,在她的眼里心底,盡皆荒蕪。
。
鳳藻宮。
“侄孫兒聽說公主玉體頗有不適,皇上特囑公主移來鳳藻宮小住,原來是真的?”
慕容襄自嘉太后的底下人那里得知消息,難免喜不自禁,之前公主住的關雎宮是女兒閨房,男女有別,終究不能踏入,現今聽到她移住至此,此后要見到她的面機會就多了十倍不止,怎不教他暗自心喜?
“你的消息倒快!奔翁笞谝巫由,悠悠閑閑地品著茶,仿佛一點也不奇怪慕容襄的突然到訪。
慕容襄笑了笑,也不直接回答,揮手命人送上兩只木盒!斑@是侄孫兒請南先生找來的百年人參,一共兩副,謹呈太后與公主,養身補氣。”
“送公主是專程,送哀家,是順便吧!”嘉太后掃了那木頭匣子一眼,只見兩副人參均是粗壯須長的極品,忍不住笑笑地挖苦了一句。
慕容襄雖是男子,但終究年輕,被說中心事,臉上不禁微微一紅。“太后……”
“好了好了,也不必跟哀家解釋這些了,你們這些小兒小女的心思啊,哀家哪里不懂?”嘉太后放下茶碗,拈了顆梅子入口,半晌才說話。
“公主此刻是在鳳藻宮養著,本來嘛,皇上憐她體弱,不許她見外客,免去操勞,不過你啊,日后也不算外人,這個禁,哀家就替你開了!
慕容襄大喜過望,正要謝過,嘉太后卻擺了擺手,叫來宮女!跋阌,公主現在在做什么?”
香玉走過來,向兩人行了個半身禮,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回太后的話,公主在后頭的小院里坐了好半天了,叫用膳不用膳、叫添衣不添衣的……”
“是嗎?”嘉太后冷冷地哼了聲,淡道;“那么,你領世子到后頭的小院里去吧!他們年輕人處在一塊兒,有話可說,心情遲早會好些的!
“是!毕阌褚姥远小!笆雷哟笕,請隨我來!
慕容襄望著嘉太后那顯然冷淡的面孔,心下不禁有些疑惑,身為一個祖母,她的反應也太過冷靜了吧!曙公主會移居到鳳藻宮,想必是身體不適到了無人在身邊照管就不行的地步,怎么太后的態度像個沒事人兒似的?
跟著香玉來到鳳藻宮的小后院里,慕容襄更是驚訝了。
鳳藻宮雖只是皇宮中的某一座宮殿,但除了正殿之外還另有三、五座小院,而曙公主所居住的小院,一逕地蒼涼簡樸,沒有雕梁畫棟、沒有宮女太監,一眼到底,根本不是主子平日住的地方,倒像一座被人遺忘的冷宮。
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慕容襄立時明白了一層道理,曙公主絕對不是來這里養病,這種孤寂落寞的環境,是平日受盡寵愛的天之驕女絕不可能得到的!
難道……她是犯了什么錯?
“世子大人,公主就在那兒!毕阌竦穆曇糇詡冗厒鱽,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慕容襄這才發現曙公主原來就坐在樹下,樹蔭遮住了她的身形,讓她幾乎淡化在這片寂寞凄清的光暈里。
令人心痛。
“世子殿下請與公主慢慢聊,奴婢下打擾您了,奴婢告退!毕阌褚彩侵樽R趣的,立刻便退了下去,頃刻只剩慕容襄與曙公主二人。
風吹過,樹葉婆娑。
在這狹窄的院落,她一定看見他了,但為何一點反應都沒有?
“曙公主!蹦饺菹逡豢拷惆l現她的模樣令人吃驚。
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曙公主,向來總是衣裝端整可愛,儀容嫻靜優雅,有著令人心醉的恬淡微笑。從未像現在,長發委地,身著素色單衣,像個不會動的娃娃,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呆呆地坐在樹下。
“曙公主?”慕容襄再度試探性的喚了換,這一次,曙公主總算有了反應,她轉過頭,輕望了慕容襄一眼。
“是你!彼_口,聲若蚊蚋。
“公主為何幾天不見,消瘦至此?”慕容襄見她說話,總算松了一口氣,但看她雙頰微凹,身子單薄,忍不住又擔心起來。
對他的問題,曙公主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父皇要我來這里靜一靜。”
靜一靜?身邊也沒個人伺候加衣添飯,這樣叫做靜一靜?慕容襄的表情難以置信,曙公主卻似完全無感。
“我這就去稟太后,請太醫診脈,還要加幾個宮女過來!蹦饺菹逭f著便要走,卻發現曙公主拽住了他的衣袖。
“別去!
“公主?!”
“別去!笔锕骺粗,聲音雖然無力,眼神卻是堅定的!拔疫@樣滿好的,就這樣吧!”
慕容襄不可置信這是她的回答,曙公主卻仿佛洞悉了他的驚愕,朝他點了下頭,似乎在肯定自己的意思,慕容襄見狀,只得重新在她身旁坐了不來。
“謝謝!
慕容襄心中仍有不平,但更多的是疑惑。“公主,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什么你會……”
“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笔锕鞯氐;“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尋常的父女嘔氣罷了!
“尋常的父女嘔氣?”瞧她說得如此輕松,慕容襄不禁更加愕然,但見公主似乎沒有要為他解釋清楚的意愿,他也只得識趣的不再往下追問。
“我帶來一些補品讓公主養身,請公主務必按時服用!
“多謝世子的好意!笔锕鞯馈
“不只吃補品,也要加餐飯!”慕容襄看著她,關心道;“就算是為了讓身體好起來……”
“我也想!笔锕骺嘈α诵Γ鋵,她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什么對她而言都是味如嚼蠟。
沒有了他,世界沒有了色彩,吃進的食物也失去了味道,她像被人從中間硬生生地剝成了兩半,留在這里的,只剩下一具空殼子;分離,將她的感覺、喜怒哀樂全數抽定了……
不……或許闕懷安仍是留了一種感覺給她的。
悲傷。
那讓她想起來就流淚,睡著醒來時,枕頭亦是一片濕。
雖然她寧愿自個兒沒有情緒,從此不再哭不再笑、不再生氣也不再快樂,但眼淚不放過她、回憶不放過她,讓她無法完完全全地變成一個沒心沒肝的人……
“公主……”
慕容襄憐憫地看著這樣的曙公主,只覺心房被人狠狠劃痛了,但他又該怎么做,才能幫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