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只有她!絕對不行!”
老丁那蒼老的聲音猶如裂帛一般,清楚而響亮,在寂靜的黑夜里聽來份外令人心驚,除了他自己之外,在場的另外兩個人俱被他的話所震撼,渾身僵硬如尸。
“丁伯,你知道你面對的人是誰嗎?怎可如此出言不遜!”闕懷安急忙想阻止老丁說話,他雖然相信曙公主不會把今晚的事說出去,然而老丁的行為依然是大逆不道!
“少爺啊少爺,您將老丁當成什么人了?八年前,老丁看著闕家人一個個死于非命,自個兒也等于在地獄里走了一遭,事到如今,難道我還怕死嗎?我怕的,只有少爺是非不分、一意孤行!”
“丁伯,公主是公主,皇上是皇上,皇上所做的事跟公主無關,公主是無辜的!”
丁伯聞言,笑得更是悵涼。
“哈哈哈……您說什么?少爺,老丁沒聽錯吧?公主無辜,難道闕家的百余口性命就不無辜?!您忘記了,忘記了我闕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全數遭到誅滅的事實了嗎……”老丁字句鏗鏘有力地說著,他的聲音仿佛夜中游魂,奇詭的語調里有著讓人不安的特質。
“那夜啊……老丁躲在人群里,眼睜睜地看著官兵在咱們家里進進出出,哭聲和尖叫聲不時穿墻飄送出來,他們……他們把人處死以后,用草席包裹起來,堆在板車兒上運到大門外,血染濕了草席,一滴一滴地從邊緣落不來,在地上變成一個小血洼……”
“丁伯,不要再說了!”闕懷安下意識地阻止他,尤其在發現曙公主面色更加慘自如紙之后。
“我為什么不說?老丁忍了八年,整整八年了啊!”老丁的語氣凄涼痛苦。
“少爺,您要知道,那板車上躺的,有您的父親、您的母親,還有闕家無辜遭罪的其它人……這些人,都為了闕家斷送了寶貴的生命……雖然老爺是犯了重罪,可是……可是那并不代表闕家其它人死有余辜!”
老人家不知何時已是老淚縱橫,闕懷安心中更是一陣又一陣排山倒海似地翻攪。闕家被抄的時候,他已被帶往皇宮幽居,根本不知道當時的狀況有多么的凄慘,現在聽到老丁的轉述,一幅人間煉獄般的景象便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是那么的恐怖、那么的血腥……
就在這個時候,他意識到有人牽住了他的手,指尖傳來的暖意,令他忍不住回眸。
轉過頭,就看見一雙清澈且憂傷的大眼睛看著自己,那是曙公主的眼睛,她的悲傷那么明顯,讓春花都為之凋零。
“你……”老丁見狀,更是心急!吧贍,您要想清楚啊!就算她……就算她身分尊貴,但她、她……”
“不要再說了!标I懷安頭痛得都快要炸開。“不要再說了!我需要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
語畢,闕懷安突如其來地拉著曙公主的手往外頭走,他的舉動下但令老丁錯愕,更出乎曙公主的意料之外!
“闕懷安,你要帶我去哪里?”曙公主腳步幾度跟不上,她急急地問,然而闕懷安卻沒有回答。
*
原以為,她是要被送回宮里的,但不然。
當曙公主發現闕懷安牽著她的手所來到的地方,竟是郊外的湖邊,她心下松了口氣,但同時更加感到疑惑。
“進來吧!”闕懷安放開她的手,定到?吭诤叺囊恢恍〈啊!斑@船是我向船家租借的,偶爾會來坐一坐。”
曙公主跟隨著闕懷安,矮著身子進入船艙內,闕懷安已熟練地在黑暗中摸出打火石將火點上,船艙中,一燈如豆,船外夜月蒙朧,照得二人心神不定,猶似夢中。
“這兒沒有旁人,總算可以好好說話。”闕懷安突然伸出手,在她頰畔一寸停住!疤蹎幔俊
其實他是猜得出來的,公主貴為金枝玉葉,從小到大有誰敢給她氣受?能這么對待她的人,從來也只有一個,除了玄武帝,不會再有他人。
曙公主搖了搖頭,驀然伸出手,抓住了闕懷安的,將它確實地貼在自己的臉頰。
“懷安!
曙公主的聲音輕輕,在沒有旁人的時候,她經常如此親密且自然地叫著他,去掉那沉重的家族姓氏與象征皇權所授的官銜。
她總是叫他懷安,以最平常又簡單的方式。
“帶我走。”
那三個字像銀珠一樣地,輕輕悄悄地溜出了曙公主圓潤紅濫的珠唇,那么的輕巧隨意……
如果真能如此,那么簡單,他也許……也許早就這么做了。
在發現她的宮廷生活其實并不快樂的時候,午夜夢回,闕懷安曾閃電似地劃過這個念頭,但總是很快的,連否決都不必的讓它瞬間消逝,只因那是剎那間的想法,根本不會落實,也不需認真思考……
但曙公主卻說出口了?
“公主……”闕懷安苦笑!叭及
聽到他的回答,曙公主亦悵然的笑了。
“啊……是了,我真糊涂,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咱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公主是金枝玉葉,不是漂泊浪蕩的命,要她跟著自己餐風露宿、顛沛流離,他會多么不忍啊!
也許曙公主是愿意吃苦的,但他又怎么敢高攀、如何能妄想,妄想這皇家的百靈鳥,愿意停在他的肩膀,只為他一人歌唱、只為他一人微笑?
他是罪臣的后代永遠抬不起頭的人!
況且老丁的一番話,也讓那封鎖在心房深處的血;貞浻秩珨祷罱j了起來。
“父皇已經答應了慕容世子,要把我嫁到莫支國去,就算我再不愿意,也是沒辦法的事,今天出來見你,其實已經讓關雎宮里亂成了一團,可是我知道,假若不出來見你,以后指不走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公主……”
“懷安,我喜歡你!标I懷安不及反應,曙公主的話仍繼續著,毫不造作,更不虛偽!霸谶@世上,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父皇要我嫁慕容襄,我是寧肯去死的,但我怕我死了,你仍不明白我的心,所以無論如何,我要親口對你說,我喜歡你!
她的心事,從來清楚明白,闕懷安不是笨人,自然不會不了解,但他早就習慣了漠視,唯有如此,才能澆熄她的熱情,避免為彼此帶來更大的災禍。
即使,聽到她的話,讓他的心徹底而劇烈的動搖……
“公主!标I懷安開了口,但說也奇怪,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似乎分裂成了兩半,嘴上說的與心里真正想的,根本是完完全全不同調。
“您的心意,屬不是感激的,您的厚愛,屬下更是無以回報,但是云泥有別、天地更是懸殊,屬下無論如何不能……”
“不能帶我定?即使我求你,也不行嗎?”曙公主啞著聲音打斷了他的話。在她的生命里,何曾如此一再懇求他人?
闕懷安無語,下意識地回避了那浸潤著哀傷的雙眼。
“公主,請您……不要再逼我了……”
唯有不看她,才能徹底硬下心來,闕懷安的視線望向遙遠的河岸,他雙拳緊緊握著,就害怕自己一時心軟,答應了那女孩兒的要求,也不知是在說服誰,他一開口,盡是無數無數的理由。
“您的出走,將會傷害到皇上的尊嚴,也會破壞兩國長久以來的誠信,您敬愛您的父皇,又怎能陷您的父皇子下義?還有我,我的腦袋本來就只是暫時借放在脖子上,皇上何時要砍,我是下能有第二句話的,跟著我這不祥之人,您會有什么好日子過嗎?公主,屬下也是情愿一生一世侍奉您的,但,不會是以這種形式,那樣……只會害了您!”
氣氛僵持而沉凝,曙公主久久不能言語,良久,她才萬分艱難地自口中吐出一句話。
“你把我帶到這里來,就為了再傷一次我的心嗎?”
“屬不是為了公主好……”
“如果這就是你對我好的方式,我情愿不要!”瞬間,累積已久的情緒沒有預警的潰堤了,曙公主豁然起身往船艙外沖去,闕懷安想都沒想,直覺追上前!
“放開我!”曙公主要甩開他的大手,下料闕懷安不放,硬是拉著她往后一拽,曙公主登時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抵上了闕懷安的胸懷。
“別這樣……別再讓我痛苦了……”闕懷安的下巴,抵在那豐軟如云的發絲里,他的雙手如同鐵鉗一般豐固,緊緊緊緊地箍著曙纖小的肩膀。
“公主,你要什么有什么,為什么獨獨不愿放過我呢……屬不是個不祥之人,今生只要能平平安安、默默無名的度過,余愿足矣……但,你為什么總要這樣、這樣一再地撩撥我的心?”
曙公主張著大眼,定定地望著前方,淚盈于睫,下能休止的下滑,滑過她的腮邊,流到了那雙結實的手臂上。
“總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你刺探著我,也傷害著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
“為什么?”
“我跟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從來都不是試探!笔锕鏖_了口,聲音是哽咽的。“十歲那年,你在闕家牽起了我的手,那么親切、那么溫柔,從那個時候起,我的心就已經不由自主了,只是我總是贏不過你那莫名的自尊、莫名的冷漠,我敵不過了、認輸了,難道還不行、不可以嗎?”
“公主……”我心愛的公主……闕懷安的心中,不只一次這般呢喃,他從未說出口,并不代表他沒有思想、沒有感情,這女孩從來只依靠他、相信他,這世上也只有這么一個人,值得他用全部的生命去守護。
所以他不能……
不能因為一己之私,牽連到她的未來,甚至是她的生命……
闕懷安比誰都了解玄武帝,他雖不是暴君,但也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軟的人物,身為父親之前,他更是一國之君,即使對方是自己的女兒,他也不會手下容情的。
這就是帝王之家的糾結,復雜而影響深遠,牽一發則動全身……
“請你原諒我的自私、我的軟弱……”
他的話,讓曙公主凄然笑了。
“我原諒你又如何,不原諒你又如何?”反正都是心碎的下場,她的原諒,不再重要了吧!
“我可以答應你,不再纏著你,不再跟你說今晚所說過的話,但你必須從此離開我的視線!
“公主……”
“要斷就斷得干干凈凈,不要再有什么曖昧不明的糾葛……”曙公主一字一句!熬褪沁@樣了!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她不曾認識闕懷安,不曾知道他的溫暖,什么都不知道……
“切歸子零,也許她就會心甘情愿,甚至是歡欣鼓舞的等待出嫁了,不是嗎?
“闕將軍,煩你送我回宮吧!”曙公主輕聲道;“就當月兒不曾圓,我今夜不曾來過,好嗎?”
悵涼的語調、凄惻的面容,令人心碎又悲傷……闕懷安松開手的同時,忽然感覺到心中的某一處,徹底的被撕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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