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這番話,在辰陽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以他的環境,從小在自我中心和眾人專寵下長大,除了自己家族外,很少去想象別的家庭,不懂得設身處地,也就無從培養出同情心或同理心。
即使是喜歡的旭萱,也只注意她家世背景、外在條件是否配得上他,是否適任顏家長孫媳的角色,其余她內心的想法意見需求等等都不重要,落得不歡而散的下場,他至今一古腦責怪她,認為錯在她。
他也終于明白她的古怪處從哪里來了,出自堪稱病態的家庭,完全不同于他家族那些活潑開朗等著嫁好人家的姐妹們,所以有一堆詭異想法,弄得他們交往三波四折不斷,也害他以為自己哪里有問題。
旭萱是對的,他們真的不適合——她敏感、偏執、孤絕的氣質,像身上永遠的傷疤,很難去除掉;而他天生生意人,血液中流著金錢和利益,也是身上永遠的印記,也除不掉的,兩種性格如同油和水,永遠無法調合在一起。
他內心長久的一塊大石砰然落下,也仿佛由某個執念中醒來,既是天生不適合,又何必為這一切煩惱自亂呢?
奇怪的是,當把旭萱由正常的名媛淑女隊伍抽離出來后,再度看她,那纖瘦的身形甚是薄弱,但望進那眸子,又深濃得不見底,如黑晶玉經千年霜萬年雪堅硬而不摧。
這是辰陽第一次略過皮相外表,真正去貼近一個人的靈魂,但他未察覺,只是心情忽如浩蕩之水無邊化開,溫柔且平靜,問出的第一句話是;
“你身上的傷還好嗎?”
“哦,都是些小傷,過幾天就好了。”被他突來的關懷嚇一跳,她說;“這要拜托一下,火災和受傷的事,千萬別告訴我爸爸!
“報喜不報憂?”他抬眉。
“他煩心事已經夠多,我不要他再為我擔憂!彼终f;“這有,別介意艾琳剛才的話,我們研究這些心理行為,難免見什么都套上去,沒什么意義。”
“我覺得很有意義,且受益良多,也因此更了解你。”
“不是我,是這一類型的人!彼哪钜晦D到柯小姐,自然不敢提,又有點想安慰他說;“爸爸說百貨商場蓋得富麗堂皇,人氣財氣都旺,非常成功,是媽媽住院后少數令他心情好的事。很謝謝你,沒有把馮家一腳——”
“一腳踢開?你應該去研究商人心理學,才能更了解我,我不是會為個人私事破壞商譽的人!彼浄浅O,但咬牙忍耐過去了。“雖然我不如你博愛大眾,你嫌我銅臭味重,但我們顏家信用第一,法律契約白紙黑字定下的就絕對遵守。當你說我會欺騙背信時,是很傷人的,也許你看不慣我的某些作為,但我一旦承諾的事,就不會毀諾!
沒想到一句感謝,卻惹來那么多不平和牢騷!他為什么還記得如此清楚?他要她怎么回應,說對不起嗎?她以為他早不在乎了!
他也察覺自己失態,生硬轉個話題說;“你為什么突然出國念書呢?”
“也不算突然,是前年申請到的學校,只是媽媽舍不得,我才留在臺北念研究所。去年艾琳又再度問我意愿,媽媽就同意我來了。”
“如果前年你出國念書,我們就不會認識了——”辰陽隨即自己搖頭否定掉說;“不,以你爸爸的堅持,無論如何都會制造機會,我們注定會認識,怎么都逃不掉!”
逃不掉幾個宇,像挑起的琴弦,咚地一聲敲在兩人的心上。
“連這次紐瓦克之行也是你爸爸的老詭計吧?”他繼續說。
“爸爸的確擔心我啦!”還是要護一下。旭萱說;“以后我爸爸再有這種要求,你聽過就算了,拜托別理他,就不會覺得又中計了!
“我突然想起你說的那句‘腳長在我身上’,沒人逼得了我!彼麤]生氣。
“有嗎?我什么時候說的?”
“我去桃園廟里接你那一次!彼Τ鰜怼
他們真能這樣友好地聊天嗎?旭萱覺得好奇妙,也許因身在異國遠離臺灣的種種人事包袱,不再有嫁娶爭土的反復爭執,教堂內又如此寧靜,他回到了人我本性,幾乎像在以緣姐家的那個他。
請他吃飯應該是會很愉快的事,她正要開口邀約時,有人打開大廳的門。
“顏先生,我來提醒你的,你還有一場晚宴,必須趕回曼哈頓!
噢!司機,幾乎忘了還有這個人。辰陽忽然生出不舍之情,從紐約出發時的冷漠不甘,到此刻的不想離開,心情竟三百六十度大轉變,真不知該說什么。是艾琳教授的心理學太神奇?他差不多要感謝馮老板逼他來這一趟了。
“是有一場晚宴,得趕回去!彼詈笾粎葏日f。
兩個身影前后消失,大廳門晃動了幾下,接著是大片的寂靜,所有騷動瞬間停止,仿佛只是一場迷離的夢。她問自己,辰陽剛剛在這里嗎?
是的,他在,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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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和爸爸通電話,旭萱努力把話題集中在剛考上理想高中,讓大家很放心的旭東,但躲不掉的最后還是談到辰陽。
“爸就那么喜歡辰陽呀,到現在還不死心?”她萬般無奈說。
“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辰陽的魄力和強悍都令人激賞。雖然你小女孩的眼光和我不同,但以辰陽年紀輕輕即扛重任,一點張狂跋扈又何妨?如果太溫吞軟弱,我還不要他做馮家女婿呢!”紹遠又叨叨接著說;“我已經告訴辰陽你回臺北的時間,他比你早幾天回來,還說要親自帶你去參觀百貨商場,看來你們復合的希望很大!”
“爸,辰陽只是客氣話!”她好為難,不知該如何解釋,她不相信一年后她和辰陽會更適合,或她有足夠條件當顏家長孫媳,怕爸爸又空期待一場。
“萱萱,爸爸老了,也累了……”那頭紹遠忽然長嘆一聲說;“媽媽苦了一輩子,我連她都快保護不了,更不用說你們姐弟三人,還有叔叔、舅舅們……我知道給你太多壓力,但我實在心里著急,真對不起……”
“爸別這樣說,你這樣子我好難過,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沒盡到做女兒的責任,我沒幫到你……”她眼眶發熱,爸爸怎么突然感性脆弱起來?他向來堅強不倒,幾乎沒有失措慌亂的時候。
“不!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是我們的小太陽,因為你,媽媽才回到我的身邊,才有旭晶和旭東,我們才有完整的家,擁有那么多年美好的歲月!苯B遠一改沮喪聲音,溫柔說;“媽媽看到你,病就會好大半。”
“我很快就回家了,再過十天。”她說。
“對媽媽來說還是很久,還要再念你十天,十天很久呀……”
后來旭萱才知道,媽媽左肺已全部壞死外,上個月右肺也接著感染壞了三分之一,做了氣切手術,由喉嚨處開洞插管需全天候靠機器呼吸,還得定時人工抽痰,身體狀況在擋不住的惡化中。
紹遠是為此失措慌亂的,但他決定先不告訴女兒,怕影響她的心情,想反正她快回家了,回家就會知道,還是讓她專心把研究做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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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和五個小組成員借用教堂會議室長桌,把所有資料攤開來逐一討論,看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再過六天,紐瓦克的工作就要結束了。
十一點整的時候,牧師走進來,說有旭萱電話,臺北打來的。
怎么會?今天才星期四,不是爸爸打電話的時間,不會又是有關辰陽吧?她快步走到小辦公室。
“哈啰,我是旭萱。”
“旭萱嗎?”那一頭重復問,聲音吵雜且模糊。
“我是。爸爸嗎?怎么聽不清楚?”
又一陣尖嘎雜波,線路終于通了,那一頭說;“我是偉圣舅舅。”
“舅舅?怎么是你,我爸爸呢?”她極驚訝,一時還沒想到別的念頭。
“你爸爸……”電話又受干擾。
“爸爸還在醫院嗎?是不是媽媽出事了?媽媽怎么了?”她開始緊張。
“旭萱你聽好……”偉圣停頓一下,低低說了一段話,又停頓一下!奥犆靼琢藛幔磕阋欢ㄒ獔詮,能夠的話,立刻搭飛機回來!
電話筒從旭萱的手中滑落下來,什么聲音都發不出,黑卷的長線蕩呀蕩的。
沒聽明白,真的不明白……是誰走了?怎么可能?二舅說錯了吧?不相信,不相信,一定是場噩夢,非要醒過來不可……偏偏她的心像掉到一個無底深淵撈不著,眼前黑茫茫的沒天也沒地,忽然身體一軟,有人伸手扶住她。
昏過去前,她看見牧師和艾琳哀肅的臉孔,他們都跟過來了,表示一切是真的了?在那長黑不醒的意識里,她聽到由自己心上傳來的嚎啕大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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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套房四處散著文件,侍者送來填肚的三餐,又送來醒神的咖啡,辰陽和律師、會計師、經理、弟弟瑞陽共五個人,從昨天早上一直工作到今天早上,將所有細節討論齊全,為明天銀行的簽約做最后準備。
近午時分總算告一段落,除了累趴在沙發上不能動彈的瑞陽外,其余人各自回去休息,房內又恢復安靜。
辰陽也倦得眼泛紅絲,但還得完成對父親的報告!皡f商過程比想象中的順利,國外銀行很樂意和我們合作。近年來臺灣經濟起飛,令國際印象深刻,大大提增了信心!
“有你在,我很放心!彪娫捘穷^的漢波說;“瑞陽這次表現如何?有沒有浪費我付給紐約大學的學費呀?”
“他剛從學校畢業,理論和實際還分不清,有待磨練。”
“想你二十歲就獨當一面,么子畢竟嬌嫩些!睗h波又加一句說;“么子嬌嫩無大害,長子就不行,所以我們才對你嚴厲些!
“我無所謂,反正扛得動!背疥柕卮。
“事業扛得動,婚姻呢?阿嬤又在念了,念你樣樣都杰出,怎么婚姻就特別難,本來有個柯小姐,卻被二房佳陽搶走了!”漢波又說;“同樣是孫她最偏心你,現在每天求神拜佛,說要找個比佳陽太太更好的給你。”
“叫阿嬤別操心,我要結婚一點都不難,等我想清楚,馬上找一個給她老人家看,只怕到時嫌我太快哩!”辰陽不想談這些,接著說;“對了,爸不是有縣長的飯局嗎?那塊蓋銀行的土地談得怎么樣?”
“說到飯局,才要告訴你一件事!睗h波變得異常嚴肅說;“‘遠成’的馮老板出事了,他本來要和我們一起吃飯,人卻一直沒出現,打電話去問,說是心臟病突發,心臟衰竭,發現時已經沒氣了。本來健康的一個人說走就走,又還這么年輕,大家都嚇一大跳,飯也吃不下……”
“走?爸是說……過世了?死了?”
“是呀,你看世事多無常,大家心里都很難過,也很感慨……”
“不可能,我幾天前才和馮老板通過電話,他人好好的,聽不出有任何病痛的樣子,要走也比較可能是馮太太,生病住院的是她……”辰陽無法接受。
“他就是照顧家庭太勞累,疏忽掉自己的健康,才會走得這么突然。太太病了十幾年,那擔子有多沉重,我們外人很難體會!睗h波嘆氣。
辰陽以前也不懂,聽了艾琳教授一席話后,已能了解馮家長年在死亡陰影下的恐懼不安,更能體會旭萱那顆脆弱孤懸的心!她一直準備的是久病不愈的母親,結果命運一個大翻轉,卻先走了健康完好的父親,這種惡意且殘忍的方式,她怎么受得了?
幾乎是摔著掛上電話,大力搖醒弟弟,太慌亂了膝蓋撞到茶幾一陣銳疼。
“瑞陽你起來,我有事要到紐瓦克。”
“又是紐瓦克,那個馮小姐嗎?不是已經前任了……”
不理弟弟的質問,辰陽急急交代完幾件工作,便直奔電梯出了旅館大門。站在紐約大街上,市塵喧囂轟然穿耳,熾烈陽光逼面而來,他楞了好幾秒,彷佛才墜入真實世界般,感受死亡消息的震撼——天呀,馮老板真的走了嗎?五十歲不到,英年猝逝,留下愛妻摯兒和未竟的事業,又豈會甘心?
當然不甘心呀!他腦中突然浮現想象,若陰陽兩隔永不再見的是他和旭萱,他死了或她死了,那情境竟讓心莫名緊緊地揪痛起來……而他們竟輕率地分離一年多,只為了彼此不容侵犯的原則和自尊,但這一切有大過無情的生離死別嗎?
瞇起被烈日炙著的雙眼,辰陽眼角流下濕濡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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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亞洲最快的班機要六小時后,這么長的時間里,旭萱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在機場數著一分一秒等。
大廳的另一頭正在擴建中,圍著大片透明塑膠簾,里面塵上飛揚,工人的敲打聲此起彼落,她就定目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臉色蒼白如蠟,身上披著八月下該穿的厚外套,因為好冷,冷到骨髓里。
辰陽由教堂又找到機場來,和一旁的艾琳低聲交談,她也恍若未覺。
“萱就交給我了,我會負責平安送她上飛機!彼f。
“有你在這兒,我就安心了,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和朋友!卑辙D向旭萱,輕輕抱住她說;“課業和論文的事你別操心,我們保持聯絡,代我向你家人致上最誠摯的心意,希望你們早日走出傷痛,上帝祝福你!
“謝謝。”旭萱喑啞回答。
艾琳離開后,旭萱又回到原先委靡放空的狀態,楞楞看著那片塑膠簾。
“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比較好!背疥栐囍f。
“為什么哭?你大少爺受得了女人哭嗎?”她用空洞的眼神看他。
“是你哭,我就受得了,現在你忍著不哭出來,我才擔心!彪m然言語不著邊,至少還認得他。
“為什么擔心?”她又重復問,隨即眸子睜亮,倏地站起來急切說;“你怎么知道我在機場?是不是我爸爸告訴你的?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假的,又是爸爸的老詭計,他要你來找我,對不對?”
“我很想說對,可惜并不是!背疥枏奈慈绱吮孔具^,他的口才是用來競標談判的,不曾訓練來安慰人。
“怎么不是?爸爸為了湊合我們,用了不少心計,基隆那次、桃園那次,還有紐瓦克這次也是……他心里太急,才想到用詐死的方法讓我們再見面,是這樣的吧?”死字終于出口,她眸子凄惶又有期盼,直叫人不忍。
“旭萱,你爸爸不會用死開玩笑,他太勞累了心臟病發,這是一場措手不及的意外,每個人都很難過。”他按住她的肩,用生平最溫柔的聲音說。
她踉蹌向后退,跌坐回椅子上,一種夢被毀掉的絕望神情說;“不可能的,爸爸是強壯不倒的,永遠不會死,他即使舍得下我們,也舍不下媽媽,他最愛媽媽,一天都不忍分離,怎么可能拋下她不管……我不信,我就快回家了,他不會連六天都不等我……只有六天……不會連最后一面……都不見……”
淚水終于潰堤而出,她捂住狂涌上來的嗚咽,急奔到角落大玻璃窗前,背對著大廳,在這異國機場捶心痛哭。
回想四天前,竟是父女最后一次對話!爸爸說自己很累快保護不了媽媽,又謝謝她這個小太陽,她沒有多加留心和關心,也沒有陪他再多說幾句話,就輕率掛上電話……原來爸爸說十天很久呀,不是指媽媽,而是他自己覺得很久,他有預感自己等不及了……
她為什么不早幾天回去,這些研究有這么重要嗎?或者根本就不該出國,如果她一直留在臺北,爸爸就不會那么累,也不會這樣走了……都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太自私不幫忙爸爸,才會害他那么累……
“旭萱……”辰陽跟過來想擁抱她,給她力量。
“不要理我……”她哭著說,有些痛只能獨自承擔呀!
他嘆口氣,靜靜站在她身后,原就泛血絲的眼睛現在更赤紅,畢竟一天一夜不休眠,加上奔波勞頓和哀傷心情,再健壯的人也有幾分頂不住。
玻璃窗外是停機坪,逐漸西斜的夕陽照著各處熠熠生輝,近處有行李拖車緩緩移動,遠處有飛機依序起降,來來往往,生生死死,時間永不為任何人停留,仍快速不止地向前運轉,你只能把握眼前這一刻,努力不錯失所擁有的。
而他眼前只有旭萱,崩潰、受創、帶傷的旭萱,她哀痛欲絕的模樣不斷刺戮他的心,他怎能放心讓她獨自一人飛行二十幾小時,一下機又要面對更大的煎熬呢?那瞬間他決定了,要補劃個機位和她一起回臺北,明天的簽約儀式就交給瑞陽全權負責。
他知道總公司一定會反對兼批罵到臭頭,瑞陽那邊也會急到哇哇大叫,但他顧不了這許多了。
這輩子,他幾乎只為顏家事業而存在,事事以家族利益為優先,也真想不到還有什么更重要,甘心為家族付出而無怨言。
直到此刻,生平的第一次,終于有一樣放在家族事業的前面,那就是旭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