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燒得正旺紅,那葫蘆形狀的炭籠于是秀里竹子編成的,氣味佳、防煙效果好,又有親切的古意,在冬夜里散著煦煦的溫暖。
敏貞坐在鋪放軟墊的寬椅內,膝上覆著厚毛毯,只要不住醫院或療養院的日子,她都這樣陪孩子們念書,沒有一日輟息,或幫忙解答書上習題、或純粹侍湯奉水伴讀,能和三個寶貝平安家常在一起,是她內心最珍惜的時光。
這一年來她精神明顯差很多,往往坐沒多久,薄白的臉堆生紅暈,有種奇異的美感,卻是體溫功能失常的現象,加上藥物副作用,頭會慢慢垂頓下來,不知不覺昏困過去。
今晚她膚溫極高,骨子里又特別寒,咳嗽更加頻繁,已昏了又醒許多次。
墻上老鐘指著十點整,旭萱輕輕碰醒母親說;“媽,會累就上床睡吧!”
“在床上反而不好睡,我坐這兒等你爸爸!苯B遠仍在公司忙。敏貞對大圓桌旁的兒子說;“東東,功課寫完就快點去睡覺,睡眠足夠才能長個子!
“媽,旭東的問題不是個子,而是長相太秀氣,怕太娘娘腔了!”旭晶故意說,想逗出母親一點笑容和元氣。
“別說我娘娘腔,女生哪有我這么黑的!”旭東為洗刷秀氣之說,整個夏天又打球又游泳的,脫了幾層皮,的確除去不少稚氣。
“你也可以回罵我男人婆呀,我不介意的!毙窬Σ[瞇說。
“我才不會那么無聊!毙駯|酷酷回答。
母親想笑卻很無力,旭萱看出那濃濃的倦意,對弟妹說;“聽媽媽的話,去準備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呢!”
弟妹各自收拾書包回房就寢;旭萱一邊陪伴母親,一邊繼續將家庭代工進出貨物賬本算完,夜更深了,不自覺嘆口氣。
“怎么啦?”敏貞睜開垂閉的雙眼。女兒這幾日仍笑臉迎人,有痛苦也藏得很好,看了很心疼!笆遣皇沁為辰陽的事煩?過來坐坐,我們說說話!
“沒什么,我……”旭萱吞吐著,由大圓桌移坐到母親身邊。
“有委屈不要藏在心里,對媽媽什么都可以說,這就是有媽媽的好處呀!”敏貞輕咳兩下說;“你爸爸和我都擔心你,這畢竟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
“我是媽媽的小太陽,又明又亮的,怎么會有委屈呢!”旭萱想想又說;“媽,我考慮再三,想同意百貨商場案,把水塘地投資出去,你說好不好?”
“怎么突然改變主意了?”敏貞驚訝。
“這幾天我心情太亂,一心只想保住老杜叔叔的地。這幾天冷靜下來,仔細想爸爸的話也沒錯,老人院和孤兒院到哪兒都可以蓋,水塘地既然商業價值高,不如就投資出去,我們再另外買便宜的地完成老杜叔叔的遺愿。”旭萱不敢提宜芬姨來訪的事!皨,老杜叔叔倘若在世,會不會也這么做呢?”
“我猜是吧!”敏貞希望自己精神更好些,能幫女兒解更多惑!拔覀冏鹬啬愕娜魏螞Q定,能投資水塘地,爸爸當然很高興……但你自己要想清楚,若我們加入這企畫案,有段時間會和顏家密切往來……你真受得了看到辰陽嗎?”
“受不了就避開,我又不和他做生意,應該不會太難吧!
“理論上是,但感情事很微妙,實際去做,又不是黑白二就分清楚的,像當年我和你爸爸——當年他在你外公那兒做學徒——”敏貞想提自己少女時那段煎熬心情給女兒參考,但氣不夠用,不小心岔掉,還爆出一連串大咳。
“媽,你還好吧?今天的藥吃了嗎?”旭萱見母親神色不對,緊張問。
“好像忘了——”敏貞面色赤紅用力深呼吸,慢慢把大咳強壓下來。
“怎么會呢?我們好幾個人一起記的……”旭萱立刻火速拿藥包倒開水,輕拍媽媽背讓她順利把藥吞下去!皨,吃過藥別等爸爸了,先去睡吧!”
敏貞點點頭,移開厚毛毯站起來,還沒跨出一步,整個人就軟倒下去。
“媽媽——”
旭萱急急喊著,及時撐住那輕如一片薄葉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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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兩點,加護病房燈慘白亮著,幾臺儀器呼呵——呼呵——此起彼落響。
敏貞心跳至一分鐘一百七十下,是年輕健康男子強度運動下的記錄,對左肺已割掉一半、右肺感染發炎的瘦弱女子,等于非人之極刑,隨時會致命。
她眼白不斷向上翻,渾身火焚般高燒,每隔一陣腰腹即抽搐躬起,如世間之煉獄,看得人心痛且碎。
經最初急救,情形并未好轉,病人無法自行呼吸,需輸入人工氧氣,偏偏加護病房的幾臺呼吸器,故障的故障,沒故障的都有重病患使用。
轉院已來不及,只有先用手壓式的呼吸球,暫時苦撐一下;紹遠十分熟悉呼吸球的運作,不放心交給別人,要求親自來,累了就由旭萱接手。
這是極專注且費力的工作,父女倆緊盯著儀器上變化的心跳數字一刻都不敢停歇,反復用力已近兩小時,也幾乎成了機器。
“該換人壓了吧?他們看來好累!”辰陽在隔離窗外問走出來的護士。
“馮先生和馮小姐不肯!弊o士說。
“真瘋了!”辰陽又問;“還沒有機器嗎?”
“正在調,江主任也很急。”護士答。
等待室里坐著馮、黃兩家的幾個親人,方才趕來的還有紀仁和惜梅夫婦,因他們剛由美國回來,時差仍在又加年紀大了,已先勸回家休息。
辰陽會在這里,是因馮家打緊急電話到“遠成”辦公室時,他正和馮老板密談水塘地的事,就一路飛車送他過來。
照理說,人送到醫院,就該轉身離去,因為非親非故,又和旭萱鬧翻,實在沒有理由留下!但辰陽仿佛雙腳黏住,就是莫名其妙沒定掉。
加護病房內起了小小騷動,護士出來喊馮先生昏倒了!突來之意外,大家七手八腳抬人,擔架車推來,醫生對紹遠又翻眼皮又聽胸腔,說是心臟問題,得去急診室觀察,幾個親人慌忙跟過去。
辰陽特別注意紹遠雙手,已烏青淤血,表示旭萱一樣慘,于是不等允許擅自闖入隔離區,穿上隔離衣,未等里面人反應,奪過旭萱手上的呼吸球。
“你做什么?”被從位置上擠走的旭萱叫。
“看看你的手,是不是準備報廢了?”辰陽頭也不回說。
“這是我媽媽,我得繼續壓,她才能活下去!”她要搶回球,被他擋掉。
“你去休息,輪到我來,這不是逞強的時候!”
“你以為你是什么人?不是親也不是友,呼吸球還我!”她生氣抗議,卻奈何不了力氣大的他。
“你跟護士小姐去擦藥,別像你爸爸昏倒了!”他又下命令。
“不!我不能離開媽媽,至少要等爸爸回來!毙褫鎴猿终f,雙手一直沒閑著,用棉花棒沾水潤著媽媽干裂的嘴唇,用濕紗布擦拭她高熱的手、臉、脖子,輕撫著那翻白痛苦的眼睛,俯在她耳旁不斷低喊媽媽加油呀!
辰陽盯著旭萱腫傷青紫的手,想必很痛,因為不時微微顫抖著,但她仍細心熟練護理著母親,看出是長期訓練的——想到此,他更使勁壓入氧氣,雖然病床上躺的不是自己的母親,他也乖乖做了一回孝子,算史無前例了。
這時有人開門進來,開口便說;“對不起,剛動完一場手術,得到消息立刻趕來。你母親狀況如何……!你的手受傷了,得立刻包扎冰敷!”
那不尋常的熟絡聲音令辰陽回頭,一個樣子斯文穿白袍的年輕醫生,正抓起旭萱的手診視。
“別管我的手,你見過我爸了嗎?他好不好?醒來沒有?”旭萱著急問。
“這沒醒來,但初步看來沒事,只是太疲累,心臟有點受不住。”年輕醫生溫柔說;“你也是,臉色很不好,小心下一個倒的是你!
辰陽眼角余光冷冷掃過白袍上的名字,簡宗霖——難道是那個剪什么刀,馮家中意的另一個女婿人選?那種親匿態度,已超過職業該有的分界。
“這位醫師,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病人需要大量氧氣,你們到底什么時候調機器來?”辰陽冷冷插嘴。
“這位是……”簡宗霖問。
“我是馮家親戚。”辰陽說完,立刻感覺旭萱的瞪視!澳銈兡敲创蟮囊患裔t院,竟連最基本的救命配備都沒有,還叫人用手工的,真太荒謬了!”
“也實在剛巧,這幾天寒流來襲,呼吸道病人一下多起來,又正好有幾臺機器固障維修,才會出現供應不足的情形!焙喿诹啬托慕忉。
“醫院經費有限,醫療器材不足已不是一兩天的事,顏先生在賺錢之余或許可以捐些善款給醫院,就不會有今晚的情況發生了!毙褫婕右欢握f。
真是!三句不離本行,這節骨眼還不忘掏他的錢,還故意喊他顏先生!
簡宗霖離開后,旭萱要求接過呼吸球。“你壓夠久了,換我來吧!”
辰陽不吭聲給了她,她一壓球竟是鉆心疼痛,早先用意志力撐著還不覺得,一旦放手所有敏感神經都回來,現在竟使不上力。
“還是我來吧,馮小姐沒忘了我是工人粗手,比你強好幾倍,再壓三小時都沒問題!”他接回呼吸球,發現能和旭萱再這樣親近斗嘴是多么快樂的事。
三點以后,敏貞眼睛不再翻白,心跳慢慢變和緩,可以不用人工氧氣了。
五點左右,敏貞度過危險期,又一次逃離索命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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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天亮得晚,即使已過六點,街上人群已開始一天的活動,地平線那端的晨曦仍只窄窄一線,讓黑暗繼續籠罩著。醫院內經一夜生死掙扎的人們,猶自恍惚,像作了一場耗盡心神的夢。
紹遠清醒過來,顧不得身體不適,又趕回加護病房照顧妻子;馮家親人在放下一顆懸蕩的心后,向熱心幫忙的辰陽道謝。
“最辛苦的還是伯父和旭萱,手都傷成那樣,我用的力氣還不到他們一半,沒什么好謝的!背疥栟D向旭萱說;“我得走了,九點鐘還有會議!
她輕點頭沒表示什么,就在辰陽瘧到長廊盡頭快轉彎時,又突然追上去。
“喂,你等一下!”
他回過身來等她。
一宿未眠,他衣皺發亂,下巴有細渣,眼神不若平日炯炯銳利,而是睡不足后的蒙眬柔軟;她則一張昏倦素白臉,未曾梳洗,眸子微微青腫,雙手裹紗布,有種脆弱的小女兒態。若非在醫院,換在其它場合,兩人對望的樣子,倒像是纏綿到天亮要告別的情侶。
“什么事?”他聲音不自覺低柔。
“我已經決定……要加入你的百貨商場企畫案,不保留水塘地了!
“怎么突然同意?”辰陽太驚訝,直覺反應說;“就因為我陪了一夜幫忙壓呼吸球,感動到你嗎?”
旭萱的確有感動,媽媽能逃過一劫,一切身外之物都不想再計較。最主要的,她一直認為媽媽會發病,都是因操心她的事到連吃藥這等大事都忘記,心里非常難過自責。如果強制征收令下來,只會讓爸媽憂惱更多,不如水塘地早丟早了,速速送走辰陽這魔王,也保全家清靜平安。
“我們大家都很感動,你等于救了我媽媽的命!彼卮鹫f;“另外誠如你說的,我爸爸比已不在人世的老杜叔叔重要,只要對馮家好的事,我都愿意做!
“我就知道你會同意,這企畫案的前景和利益好到難以拒絕,不是嗎?”辰陽興奮極了,以為終于軟化旭萱那顆頑強的心,伸出手想觸碰她!昂芨吲d你終于想通,愿意信任我,讓我們兩邊雙贏,還有我們共同美好的未來……”
“你準備好文件通知我,我隨時可以簽字!毙褫娲驍嗨,并退后好幾步,匆匆說;“你趕開會,我也要趕回家,弟妹在等我,再見!”
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辰陽,目送她和親人離去,笑容久久不散。
昨晚他和馮老板密談時,曾討論如何委婉告訴旭萱強制征收的事,沒想到今早峰回路轉,不必用這招險棋,她就主動妥協了!
他終于贏了,百貨商場得以順利實現,他的事業踏出另一大步;在醫院的良好表現,也讓他和旭萱和好如初……不能說馮伯母病來得正是時候……不過一切將按原來計畫進行,他又可以再度擁有旭萱,人生快意莫過于此!
走出醫院,天色已大亮,東方曦日由窄窄一線延展成大片金燦,辰陽公私兩得意,一時躊躇滿志,又恢復他目空一切的驕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