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宗霖送來三樣東西——一袋為媽媽配制好的藥包、一疊影印裝訂好的論文資料、一盅香溢滿室的紅棗桂圓粥。
立刻打發人走,有點說不過去,雖忙得天昏地暗,旭萱仍放下滿桌待讀的書本筆記,陪這意外訪客短聊幾句說;“抱歉不能請你坐,前陣子媽媽生病,報告落后一大截,正在趕進度中!
“我了解,所以才特別送過來,反正醫院離你研究室不遠,當作散步!焙喿诹匚⑿φf;“最主要是這碗桂圓紅棗粥,我母親拿手的甜點,以前我念書時?窟@個提神醒腦,很有用的,你試試看,不希望你累壞了!”
“你們太多禮了,以后千萬別再麻煩伯母!彼话舱f。
“一點都不麻煩,說要為你煮,她特別高興呢!”
“她人真的很好,請代我謝謝她,呃——”很難接下去,她轉移話題說;“謝謝你送來的資料,相當完整,沒想到你對傳染病學也有研究!
“都是受你姨公邱教授的影響,他教學極認真,這科就特別強!
“是呀,姨公認真到每次家族聚會,都要考問我,三句不離本行。”
聊著,已走完研究室外的長廊。這星期開始放寒假,校園一下冷清起來,入了夜只剩星點燈火,散布在遠近各樓問,更顯久、夜的寂寥,陪到此也差不多,她停下來準備說再見。
“我對你們的研究很有興趣,關于重病患低收入家庭的追蹤工作,我這兒也有不少案例,你要的話,我很樂意提供!彼不想走的樣子。
“當然好呀,但還是要先征求陳老師的同意,他是總召集人。”
“我想……旭萱小姐常在學校夜讀,我也常在醫院值班,兩邊很近,休息的時候不妨一起喝杯咖啡或吃點消夜,一定更精神百倍!
“有空的話,應該是我請你才對,這次媽媽從住院到出院,你幫了很多忙,也該表示一點謝意!彼Y貌回答,看看手表說;“啊,真不能再聊下去,否則到過年報告都趕不完!”
“我了解,你快回去,外面滿冷的!焙喿诹伢w貼說。
他要追求她,旭萱可感覺出來,尤其媽媽住院期間,江醫師出國開會一個星期,把后續醫療交給他,相處和熟稔的機會增加,他表現就愈明顯。
和簡宗霖在一起,是心平氣和的,如坐在綠草如茵的河岸,看著潺緩流水,彼此倒映,不相干擾,一幅安然悠靜的風景畫。
和辰陽就復雜太多了,如莽林中糾結的兩棵巨木,權蚜互繞根節交纏,每個擺動都砥觸不已,痛苦時迷失,快樂時也迷失,一幅色彩濃烈看不見自己的畫。
而她最忌諱看不見自己的狀況……
*
客人步下階梯離去,旭萱轉身踱回研究室,毫無預警的,辰陽突然從長廊陰暗處走出來,一身黑色禮服和晶亮皮鞋,英挺的架勢,面色卻如灰土,乍看之下以為是鬼魅幻影,她差點尖叫出來。
“十八相送結束了?”他聲音平板無生氣,掩飾內心高漲的怒意。
“你今晚不是有宴會嗎?現在才八點……”旭萱知道,因為收到燙金華麗的請帖,百貨商場的開工招待會,政商各界名流云集,足具宣傳效果。
“沒錯,是還沒結束。”他聲調逐漸上揚。“你爸爸、舅舅、叔叔都來了,我以為你會出席,沒想到卻在這里約會!”
“我沒說我會去,招待會不關我的事。”
“你這女人在搞什么鬼?”他吼著說;“不是才簽了合約,開始我們合作事宜,怎么不關你的事?”
“合作的是我爸爸,不是我!彼幌霠幊场
“水塘地是你的,契約是你簽的,怎么不是你?我本來計畫今晚要將你正式介紹給大家,讓‘陽邦’各層員工和我顏家各房親戚認識你,同時也讓他們明白你在企畫案中的重要地位,你卻沒現身,害我放著宴會不管,還得浪費時間來找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從沒有答應要參加宴會,簽約時也表明得很清楚,水塘地交出,就和我沒任何關系,那是爸爸的事業,不是我的,我沒有必要出席!
事實上,表明不只一次了——簽完約的半個月來,她謹守不相往來的決心,未曾單獨見面過,他幾次約她出去,都被她以各種借口閃避掉。他已經得到水塘地,不該再來吵她了吧?
偏辰陽過于忙碌,對旭萱的避不見面,只單純當成她照顧母親太累,不曾往斷絕交往方向想,仍在一廂情愿的喜悅中。
“你真不懂嗎?這場宴會表面上是為事業合作而舉行,但也是第一次在社交場合上正式公開我們的關系,告訴大家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本以為你會早早準備好,今晚盛裝出席,結果沒有——”
“慢著!”她驚說;“正式公開我們的關系?我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
“分手?是誰說的?”他態度稍緩和。“先前我們是有些爭執,但那天早上在醫院,你同意讓出水塘地,支持企畫案后,我們不就和好如初,一切又回復原狀了嗎?”
“我并沒有支持企畫案……我會讓出水塘地是被逼的,你們已官商相通,我再不簽字讓出,就要強制征收,我還有其它選擇嗎?”她糾正。
這次輪到他吃驚,眉毛慢慢擰成一條。“是誰告訴你強制征收的事?”
“宜芬姨!彼諏嵒卮;“是你母親拜托她來的,說都是為了你!
有節外生枝這一段,他竟不知情?母親護子心切,卻有可能愈幫愈忙,把一切小心策畫的預設和安排全打亂了!
“所以,那天在醫院你主動開口妥協,是怕被強制征收,不是因為感動,或為你爸爸,或為我們共同的未來?”他急問。
“一個強制征收就夠了,我怎么斗得過你們龐大的宮商勢力呢?總之,你已經得到水塘地,我這里再也沒有你要的東西,拜托以后別再來找我!”她宣稱完畢,一腳跨入研究室!皩Σ黄,我很忙,你請回吧!”
“等一下,我要解釋,強制征收不是我的主意,我甚至從頭反對到底,并努力阻止,你不該為這件事生我的氣!”他擋著不讓她關門。
“你不必解釋,我也沒生氣,再說那些都沒意義了。”
“不!你不明白,我的計畫是顏馮兩家一旦合作,我們之間交往就更順理成章,等百貨商場完工開幕,我們就舉行婚禮……”他是在求婚嗎?他從沒向任何女人求過婚,自己都吃驚!
“你又來了!拜托你公歸公、私歸私,不要把個人感情和事業混淆在一起好不好?”她完全不領情,還懊惱說;“你若不是真愛一個女人,就別隨便提結婚的事,婚姻可不是你利益交換、桌面談判的游戲!”
他正在求婚,而她竟是這種態度?二十八年來第一次想娶一個女孩回家,連婚期都已講明,卻被教訓太隨便,猶如一頭冷水強強澆下來。她以為她是誰?天仙美女下凡來也不敢這么囂張,何況她不是,只是一個不解風情、不知感恩的古怪女孩,還以為是天下稀珍嗎?
“你認為我不是真愛你?”他陰沉問。也許她說的對,這樣不溫柔不順從的個性,活該讓人寵不起也愛不起來。
怕他少爺脾氣發作沒完沒了,她稍委婉說;“以你顏家長孫身分,肩負家族重任,要全心愛一個人也很難吧!這點我能理解,我也是家人和學業優先,不把愛情看那么重,這沒什么錯,只是……沒碰到真正的愛,就不該談結婚!
“你所謂真正的愛又是什么?”他瞪著她。
她不想談這些,又被逼得不得不回答說;“真正的愛是無條件的,貧賤富貴病苦都不改其心……比如,我出身微寒,你仍會愛我;我沒有水塘地,你也會愛我。但你做不到,對不對?因為你的愛充滿條件和利用!
“怎么又是這些假設性東西?我說過好多次了,不可能發生的事,我不浪費時間討論!彼荒蜔┱f。
“這就是我的愛情觀,愛一個人僅僅就為他本身,不因任何外在附加條件,條件變了亦矢志不移,也可以說是無條件的,一種絕對的愛!
他繼續瞪她,消化她怪異的念頭,諷刺說;“好,我了解了,可惜你出身并不微寒,也擁有水塘地,那些條件永遠消失不了,叫我怎么‘絕對’愛你?”
“很簡單,就是愛我本來的樣子,不會嫌我家財薄勢弱不如你家;不會弄什么企畫案要我和柯家小姐一樣;不會奪走對我意義重大的水塘地,甚至會幫我蓋養老院和育幼院……”
他聽著,表情愈來愈難看。她把他當成什么了?不但是冤大頭,還是那種白癡無能到祖宗十八代都會跑出來踹他一腳的窩囊廢,這還算男人嗎?真太越界了,她不知道什么叫適而可止嗎?
“這不可能!”他話由齒縫進出。
“我知道!彼f。
“我腦袋沒壞,不可能放棄讓顏家事業興旺的企畫案,去玩你小女孩的慈善家家酒!”他反擊說;“世上沒有所謂的無條件的愛,所有關系都包含條件和利用,你也不例外。我若不是財勢雄厚的顏家金孫,我沒有最優秀的能力,我不能幫助馮家走下坡的事業,你也不會愛我!”
“那你就錯了,我從沒有因你是顏家金孫而愛你,反而因此討厭過你。”她說;“我最欣賞的你,是在以緣姐家的你,沒有金錢名利、沒有富貴地位,只是一個平凡男人,過著平凡百姓生活,回到真正的人我本性!
“什么人我本性?那才不是我,那只是為了討好你,要你簽字所偽裝出來的蠢男人,根本不是我!彼f;“我要我的女人愛我,正是因我的名利地位、我的經商才干、我的耀眼成功,其余不值一提!”
“所以你要的我,也不是本來的我,而是必須經一番包裝改造的馮旭萱!彼K于澈悟了,輕嘆口氣說;“我們真的很不適合!
“那個家世普通、沒財沒勢的簡宗霖就很適合?”他寒著臉問。
“嗯!背它c頭,她什么都不能做。
“你打算和簡宗霖交往?”他又問。
“嗯!崩^續點頭
“他會絕對、無論貧賤富貴、無條件的愛你?”
“這不關你的事!彼郎蕚潢P門!澳阍撟吡,你的重要宴會快結束了!”
四周突然變得極靜,靜到燈管內的燈絲嗶剝聲都能聽到,門里和門外膠著的兩個人,寒風穿縫吹過,夜燈明滅迷離,一直到走廊另一端響起人聲,辰陽才整個人后退。
有一點心酸,他畢竟專程跑一趟來找她,她忍不住說;“還是祝你百貨商場順利成功,并娶到像柯小姐一樣的妻子……”
他沒有回應,消失在黑暗中,和來時一樣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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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日綿濕春雨,今日放晴,院子里的草葉一夕鮮明起來,旭萱窩在后廊的藤椅,全神貫注讀著手中的書本。
“怎么躲在這里?放客人在前頭,自己卻跑來讀書了!”找女兒的敏貞說。
“有姨公在,哪有我說話的份!簡宗霖一見到姨公,就把我忘了。”
“好啦,姨公已經回家,宗霖要到醫院值班,你就送送客吧!”
真快,竟然五點了,整個下午晃眼已過。她走到客廳,爸爸和簡宗霖已下前廊玄關,正站在院子一排紫紅杜鵑花旁,談話聲音隱約傳來。
“……未來幾年,臺北南郊人口會急速大增,你想私人開業,那是很好的起點,我喜歡企圖心強又具前瞻性的年輕人。”紹遠說。
“南郊一帶我不常去,并不太熱!焙喿诹卣f。
“那你更該去‘陽邦’土地參觀,光是設計藍圖還看不出來,地基全面開挖后才知道氣勢有多大,我每次開車經過,都忍不住要繞下去欣賞,‘陽邦’少東顏辰陽,年紀輕輕就主掌這大計畫,真不得了……”紹遠說。
正彎腰將室內鞋換成外出鞋的旭萱,一聽那名字,心倏然一緊,腦中又不禁浮現那少年得志、意氣風發的身影。
自從開工宴那晚決裂后,她避開一切可能碰到辰陽的場合,這還算容易;但兩家生意往來,想不聽他名字就很困難,那三個字傳到耳里,像高頻尖波般刺在心上……為何還會受影響?要多久才能完全免疫無感覺呢?
簡宗霖轉頭發現她,先喊出聲,她定定神,回一個微笑。
“媽媽正找你,看到她了嗎?”紹遠問女兒。
“看到了,她叫我出來送客人。”旭萱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