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始,每日晨間,李衰衰房內便多了一盞茶,和一只遲暮春。
他說,他來喂魚。
她看著映在透藍玻璃缸上、桌面小瓶中的一株梅,隱隱的輪廓,白白的,又是染上淺淺粉紅,她摸上面頰,覺得一切有如鏡花水月。
大都,鬧區,圓環商業區,中午,天仍降著灰蒙蒙的雨,隱藏在地下一樓的當鋪拉出一條修長銀黑狐影。
穿著褐色背心的錢老板開嗓領路。“啊呀!稀客!”
令人緊繃擔憂卻又愛又恨的稀客!是靠山撐腰國爺最不對盤的死對頭!遲暮春怎么會親自來這啊?
錢老板揉了揉太陽穴,開口:“遲先生,歡迎。先恭喜您的三合間馬場開張,請問遲先生大駕光臨國爺旗下當鋪是為了“那件事”嗎?”
遲暮春的眼眸淡然無波!俺忻蓢鵂斝亟髮掗,能讓遲某來此處叨擾,只因近日傳聞你們有些消息!
“遲先生,我們這里是小本經營,變造戶口偽造證件那些全是機密,若要搜尋那些人的過去,我們基于職業道德操守是不能泄漏的!
又有人一句低聲補注:“而且前陣子悅哥才來打探過名單,就算說是要內鬼名單,也沒必要整份拿去吧!
寶藍色的眼珠睞過那人。
錢老板趕緊再大聲壓過那人:“呃,就算是國爺的人來,我們也不會給。”
“內鬼名單?”遲暮春思索,藍眼珠轉為深沉,笑開!霸谀@的證件都是道上打滾過水的。江湖上誰沒過去,都是來來去去,一件件揭出來很傷和氣。
“對呀!
“國爺向來宣揚以德服人,近日政治威名顯赫,越跨黑白兩道了!
“對啊對啊!他老人家最近漂白得勤!”錢老板驚覺自己碎嘴,趕緊捂嘴扯須。
“是勤了。上次三合間馬場徹查讓我撿去便宜,聽聞檢方的后續動作還會持續!
錢老板倒抽一口氣,冷汗刷地爬滿圓圓后腦勺,一對老鼠耳頓時緊張貼面。
從很久以前開始,錢老板變造當鋪證件名單,都會替國爺留底一份;時代變遷,為防電子E化泄漏,他們到現在都還是以紙本保存。
他心知肚明很多人在國爺底下叫甲,到遲暮春底下卻變成乙;可是他現在還在國爺底下辦事,若給了遲暮春,就成了監守自盜,但……
“我這需要一批人,懂專業,對過往所有變造名單都熟悉的人!边t暮春說。他徐徐走出門,連叮當一聲推門響都顯得懶散透頂。
霍地,外頭有人替他撐開傘,一陣車引擎聲過,遲暮春影子眨眼消失在濕漉灰蒙中。
人一走,錢老板如垮了臺子喘大氣。唉,說也說不清,國爺是從幾年前開始惹上這號怪物的……他閃神扯下一根胡須。
一旁會計喀喀喀地齒咬四只發抖手指頭,另一只手撥著計算機按數字!袄习,他說需要一批人,咱們要不要衡量一下國爺接下來會不會對我們動刀?”
另一人抹抹頸子。“老板,我們要不要先對誰表態?”
另一壯丁!袄习鍎e怕!他今天只有一個人來!”
錢老板張嘴,語無倫次地:“什么他一個人、遲暮春他……三個月前,他也是這么突然只身出現在國爺的三合間堵馬場的!
遲暮春先前早差人來過幾次,該來的躲不掉,被吞被并抑或被犧牲,拖了很久,是該選邊站了……
他們開始驚慌。
真是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遲暮春坐上黑轎車,凝視窗外的灰雨蒙蒙。不是沒差人查過李姓一家變造身份、逃災過劫的可能,但要遍查所有幽靈人口有如大海撈針,也太孤注一擲——
直到擁有財神體質的李衰衰出現,讓他重新泛起那絲異想……
既然斐悅來此探查過,那么圓環當鋪錢老板的口風還算緊了,李福氣若活在世上,應不會被人循線討債了。
假設心底的那尊小財神真還在世,在此換過證件,現在在它處生活也算安全。
他松了半口氣。
那就只剩徹查了。會有那么一絲可能性么?
他垂下眼,腦海竟緩緩浮出一張氣鼓鼓像河豚賭氣一樣的臉。
他有些失神了。
但沒多久,薄薄的唇角莞爾微揚。他感覺自己心底的那尊小財神好似也載了些希望。
至春,天氣乍暖還寒,待在遲暮春這的時光早溜過一疊月歷。
她有一個名號,搭配她天生的專長,叫作李財神。
她的工作內容很簡單。
有時是扮作大玩偶,包得密不透風站在游園門口招人氣,有時是穿政黨背心的造勢員,累得一身汗地在街上發傳單。
商場的、政客的……沒缺半樣。她有時覺得自己仿佛在不同時間不同空間轉陀螺似地進出。
財神這職業真奇妙,明明做的事跟一般工讀生沒兩樣,但偶爾用跟遲暮春學來的半真半假的風水學指點個一兩句,旁人便點頭如搗蒜。
回至房內,李衰衰兜著一件長巾,暖暖的人造輕裘包裹。她不自覺地望向回廊,怔了一會,看沒人,才發覺自己竟然有些失神,她在等誰呢她……
又不是魚,等著被喂飼料。
默默坐下,她注意到桌上有幾顆豐盈可愛的小金棗,在紅漆盤里堆疊成金字塔。自從在遲暮春底下做事,吃得飽,穿得暖,對照從前拮據生活,有如夢幻泡影——她用力捏捏臉皮,幸好,會疼!
是呀,在遲暮春底下做事,暫且不用夜夜擔憂心底最煩擾的那顆疙瘩。
她多久沒翻出皮夾內那張夾著護貝、上頭有雷射防偽標志的證件了……早該于年前找圓環鬧區當鋪錢老板更換新底材,再借由他們黑手渾去政府機構內神通外鬼的。
但那時缺錢緊得很,所以沒錢換。現在呢,雖不愁吃穿,卻也沒領半毛。
在遲暮春底下做事是不支薪的,是缺什么開口吩咐就行,比起缸中魚是多了份自由,卻也多了份拘束。
因她向來不貪求,只取所需,更不可能將自己的臉砌厚,多一件最重要的恩情把柄在妖怪手上……一想及此事,安全感又如頂頭三尺之石,僅靠一條棉線懸著,令她喘不過氣。
而她捏著小金棗枝啞的手,也懸了——比起心中的疙瘩,現在要面對更大的疙瘩。
耳邊像被吁出最后一口暖氣,冷了。
“午膳都還好么?”沒頭沒尾一聲,是遲暮春。
咚,小果子落地,她驀地僵住!啊芎谩!
巧奪天工寶藍再映眼簾,覷得她臉紅心跳。他揉揉一頭及肩的瀑布披灑,她一時被攪得迷亂,回過神急忙低頭收拾,一并收拾紛亂思緒!俺忻蛇t先生關心,您慢慢看河豚和大黑,我先離開了!倍似鸺t漆盤子。
“自然……李財神,你的金棗我下藥了。”
原本正咬一口金棗的她“噗”地鋪天蓋地,她她她……她不造口業,猛滾圓眼。為什么嚇她?
對方沒回話,笑了,笑得神色媚舞飛揚。
她退開幾步,訥訥盯著,覺得有哪不對勁,卻說不上來—一對!是缺了沉靜,懶散中缺乏沉住氣的遲暮春;還有,他從未對她如此親昵的靠近……
她心底起了戒備。
“原來我真的蒙對了財神?呵,難怪比起其他同名同姓的李財神,你太缺心眼,也長得太普通不媚人,看樣子遲暮春是刻意隱藏你!
“什么財不財!這邊姓李的很多,姓李又同名同姓的更有李小鳳、李大包,不同名不同姓的更多。你究竟是誰?”
“呵,不玩笑。我直接把你帶回,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誰了!
室內無風自刮,刮得她一頭凌亂,對方手探來,她連連退后,只聽得不遠處隱約有三聲腳步跟竹葉沙沙。
她忽感耳畔有小物熱熱掠過,帶著甘翠芬芳。眼前一霎,滿天散白,咻一聲,遲暮春眨眼倒地,臉皮脫落,一聲可惡出口,掩著臉掙扎幾步,地上一張如真似幻的面皮。
“國爺一再派人潛入遲某這試探,遲某真愧失禮數,還請您先回吧。”同樣的音調添了懶洋洋,自后方傳來,來人從四面八方包周。
“可惡!別過來!”原本在房內的“遲暮春”換了個人。
見事跡敗露,假遲暮春抽出一把刀,揮舞幾下,不等他出招,鏗鏘,那把刀落地,白花花如春臨雪,接著若一團火紅燃燒,擴散滿天的白星。
火紅、火紅,是火……藥效發作,她胸口一悶,驚愕踉蹌,下一刻,胳臂被人暖洋洋托住。
遲暮春見她眼神迷離,無意間碰觸到的指端冰涼,一時蹙眉喚聲:“你怎么了?”
屬于遲暮春的氣息蔓延,她腦中轟轟然,臉蛋紅潤,本擔心又是另一個假遲暮春,但他眉眼慵懶烘托的沉穩,讓她確切明白這回是真的了。
她努力自恍惚中掙醒。
“沒,我、我沒事!彼昧u頭甩開暈眩,擺手,迷離眼神底流露出余悸猶存的驚恐。是藥效問題,一瞬間還以為遲暮春擔憂她了。
看起來不像沒事。
他卻沒多說,只是隨手喚了來人打掃。
“這年頭真真假假,作假成真。要當哪派的人,分身本尊也無所謂。重要是邊,選對邊。”遲暮春不知是對著掃地的來人還是其他人說。
她用力甩甩頭,指端按上太陽穴。
“走!彼f,手心扣住她手腕,有些一緊的扣著。
“去哪?”她問,沒掙扎,他手心溫度暖熱傳來,她臉頰頓時也燥熱了。
走離幾步后,他停頓須臾,陡然松開她的手,又恢復本來冷冷清清的嗓音,視線落在她腰間掛的狐面!澳闳グ涯樝戳。”
“嗯。”這回她聽清楚了,點頭,胸腔喘得起伏。
世人稱招財進寶的叫財神爺。她則是財神婆,準來富。
這世界上暗著來的人很多,深藏在看不見的角落,跨越財政兩界,操縱社會,像遲暮春就是。
上流社會玩風水的人多,尤以商場為最。財神的名號,如搖錢樹,多少引來覬覦:而在遲暮春名號下還敢明目張膽來招惹的,這些日子來她多少聽聞過,對方被稱為國爺。
潛來遲家的臥底也多,東西南北多少都參雜,遲暮春向來不掃掉,反過來留著傳話放消息用——消息真、消息假,真假參雜,霧里看花。理所當然,國爺與遲暮春雙方互相潛入不少間諜,也買通不少人。
偶爾,她深夜聽聞屋頂的踏步——有些傻瓜,想擄財神。
幾步晃了晃,她才自混亂的思緒中慢慢恢復,感覺自己面頰還不聽話地燥疼,連同剛才遲暮春攙扶的胳膊也是陣陣的暖。他漂亮寶藍如海的眼珠子,眩得她頭暈踉蹌。她才驀然想起!斑t先生,我好像被下藥了!
他再度扣上她腕脈,果然底下脈象越發急促躁進了,而她的雙頰也逐漸緋紅。
他眼底閃過一絲奇異,隨即又靜如一池澈湖!笆堑郎铣S玫囊话忝运帯Ψ讲皇且愕拿。”他隨口喚來一名戴著狐面的假財神,淡淡吩咐:“鵲紗,這次委托換你去,連同另一邊委托找別位財神!
女子點頭,下一秒已離去。李衰衰這才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才初出茅廬,名號卻能傳播老遠,原來全仗一群分身使然。但,當初她答應遲暮春做財神時,央求了一份堅持,他不能食言的。
“不行,遲先生,我要接委托,我想聽聽委托人為何需要財神!等會的委托,我沒問題!彼灰а。
“回房!睉猩⒌拿奸g微微蹙起一絲不快。
“剛才那派人馬不是要我的命,但若他們誤會我是遲先生您重視的人,那就不一定了。當初大黑的事已被誤會了一次,所以才會有人特別來采我,您若因此讓我休息……”
“每位財神我都重視,每位財神房里都養了條大漢銀霜,它們是號大黑小黑都行。真順著你意思搞砸委托,才是放肆!彼婚_始說得輕描淡寫,直至最后語氣隱隱加重。
她聽著,想反駁,卻覺得后頸酸酸麻麻,心底也跟著一陣酸酸麻麻,咬牙!胺攀,遲暮……”春字末出,曾聽他說過的應眠穴一緊,瞧見原本自己房內入了另一名攜帶孤而的女子?
她緩緩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