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閑閑晃晃坐在沙發上喝茶,缸子里的肥河豚沉到最底。
她是第一次這么近看它,玻璃缸映得她的臉白白悶悶。她想,反正他們本來就是社會上不同的高低階層,不是嗎?
“你覺得我很狠?對一條魚很狠?”
玻璃上又多映出一對他的寶藍,她垂下眼!斑t先生是妖,或許無所謂,但它即將要孤孤單單了。不過,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它脾氣拗,要人親自喂,很難處理!彼咧敛AЦ着浴
“我可以!
“你可以!彼A著她,口氣淡然!皶J主人的它可以么?笨脾氣拗起來,就算肚子餓也不吃,對它好還不一定領情,咬人!
李衰衰回過頭,兩人視線對上,她直直看著他!澳敲磻撟龅氖墙趟。喂它飼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飼料。”
“嗯……喂它飼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飼料,說得好!睖\淺一笑,自抽屜抽出一張紙!澳阋埠苻郑。”
“這什么?”
“賣身契。在我底下做事!
“簽了就沒自由。不可能!
“缸子里的魚有自由可言?”兩潭深眸幽幽散漫,水光沉寂!耙回毴缦,兩袖清風,你現在又有何自由可言?”
“如果就是不簽呢?”她眼楮瞪得圓。
“嗯……不簽,水缸里的魚——”銀狐特有的慵懶媚笑,他打開玻璃缸底下的木柜,拿出桶子跟網子,徐徐撩起袖子——他早準備好的,河豚像條傻子倏地被撈起,“碰”的鼓圓身!胺凑,有法子帶它走。”
它瞠圓眼,她也瞠圓眼,才明白遲暮春一開始就沒打算扔下這只河豚一走了之,遲暮春本來就要帶它走……
她、她她她……紙張捏得皺——反正、反正“李衰衰”這三個字對她沒什么特別意義,那只是表相,那只是三個字,再怎么衰也不是原本該死討厭的字!不想不想,不要多想。
她低下頭,握著筆桿,思索,咬牙,刷刷填好,仿佛纏擾她的夢魘就隨著這一陣豪爽而去,然后眼前白紙被抽走,只聽得撕、撕、撕……表格被遲暮春撕碎,然后往大樓窗外一扔,雪花隨風而逝。
她愣。
一陣颼颼反卷進來,白底黑字的蝴蝶飛舞婆娑,如漫天春雨。
他笑開!拔冶緛硪膊唤羞t暮春!蹦捍喊愕呐!案趾瀼埣埗,什么字,不重要。當你下了簽字的決心,我倆契約已成。張嘴!笔持竿蠐P了揚。
她壓根沒主動張嘴,但當她發愣的時候,嘴巴便會不由自主地張開。
于是,一顆酸酸甜甜的渾 圓已在她口中化開,帶著一股熟悉的甘草清香……
她含著那顆零食,眼眶微微澀紅。
“從今天起,你是我遲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飼料吃,不會虧待你!彼臇|西不多,那天帶走兩樣,也只有兩樣——它,和她。
大城市的一角,開闊的和風宅邸內松植滿院,帶來山林的靜謐。祥和的午后,遲暮春家中偏房,涼風徐徐自庭院拂入,河豚在李衰衰房內的大缸子里悠游,是將近她兩只手臂長的大缸子。
她坐在房內軟墊上,沿著一張面具的邊以指頭描繪;白色,眼楮往上微揚,像極東瀛來的狐貍面具——要搬入遲暮春住所的第一天,他送的。
“帶著。以后要是出某些委托,別讓人見到你的臉!边t暮春手上拿著它。
她原以為面具很特別,但看了幾個走來的生面孔,腰間全攜著跟她一模一樣的狐貍面具。
“嗯。”她垂下臉。
“我這里人雜,多幾個跟你同名同姓的,別訝異!甭曇粲质浅跻姇r的微寒。“懂我的意思?”
她抬起頭搭了聲。“不懂!碧呱钅獪y。
“那好。懂得少才好!彼麑⒚婢呓唤o她。
她真覺得自己某些時候有點小機靈,但大多時候卻駑鈍得可以。
對話結束。李衰衰住進來,轉眼已過隆冬,時至今日,與他碰頭的機會反而比在曾氏企業時少;兩三天偶爾擦身一面,兩個禮拜才說一句話。這種由高山落深谷,由暖至寒的距離如扯鈴上天,嗡嗡的暈陶拋高之際,究竟還有條繩子將她狠狠勒回現實。
……冷落。冷落兩字在心中如磨墨般研磨來研磨去,眼前的紙張早寫滿經文,她的眉頭卻皺得跟黑色毛毛蟲字體一樣,是滿紙黑字的枯燥。
什么“給它飼料吃,不如教它吃飼料”!她后悔當初為何要一頭熱地脫口而出,還一頭熱地信了一只狐貍妖怪說:“……你是我遲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飼料吃……”
人說寫毛筆字最能冷靜,于是毛毛蟲字體繼續爬呀爬……爬呀——竟爬成出乎意料的字。
她停手愣了幾秒,突地內心一股無名火升起,“喀”地擱下筆,幾滴墨汁噴濺……她、她她、他——他什么東西呀他?
她倏地起身,蹬蹬蹬走出禪風房門,一陣回風將桌上薄宣紙吹得散落。她在回廊隨意拉住一人問:“請問遲暮春……遲先生在哪?”
來人比了個方向,還來不及提醒:“呃、李小姐,你的臉……”
唉!
有胡子。來人摸摸自己的面頰,看著李衰衰蹬蹬蹬地遠去,唉……
缸子里的河豚,此時也鼓鼓的,身上黑色點點斑紋,正似墨灑般。
大庭院,幾棵巍巍古松立成一抹愜意,白碎石鋪成的地中央有個碧波池,遲暮春坐在巖砌的圍壟上,發中的銀絲隨風飄揚,在午后陽光下閃閃如池中一抹抹銀游。他手中拿著一大罐飼料,拋……底下搶食;拋……底下搶食;拋……他聽見后方腳步聲接近,便止住動作。
她說:“遲先生真的很喜歡魚!
“……嗯?嗯。”懶洋洋地頭也不回,繼續喂魚。
“喜歡到勝過手下的人了?”她站到魚池砌石上,很邊緣靠近水池的地方。
遲暮春停下手,視線先盯在她腰間面具,再移到她面上,突然,他別過臉,嘴角微微一勾!扒,它們會主動來討飼料呢,討喜。嗯……你養的那條河豚呢?”
石砌小瀑布流暢的白花花地打在綠水底蕩漾!拔医滩粫燥暳,不拿著給它就不吃,脾氣果然拗,討厭至極!
“你用手拿著喂它?”他朝一只大黑銀流暢的魚扔飼料,它嘩啦啦由原本的緩緩轉瞬一躍,水濺三尺高。
“每天!彼。臉頰好像有些癢。
“每天都有人喂,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當然永遠學不會。最好餓它兩三天,甚或一兩個禮拜一個月也無妨,時間到了它自然會主動跟你索飼料,就討喜!笨催h處有來人,便將一大罐飼料塞入她懷內。
罐子有點沉,她抱著罐子往后退一步,遠離池邊。
“你是人,就幫我喂喂這些魚吧,看它們怎么主動積極討飼料!彼麑⑹种惺S嗟囊活w飼料拋高,黑銀色流暢,大魚躍身,潑辣!
他遠去。
寒風蕭蕭,落葉飄飄,李衰衰抱著一大罐子,愣愣凝著池子里的群魚游竄,不知隔了多久……看著看著,突然狠狠瞇起眼來——要讓魚兒主動吃飼料,方法未必只有一種。
看樣子,自從住到妖怪的地盤后,她好似變得滑頭、變得大膽?
她向掃除婆婆索取一些東西,再度回到池子旁,單手插著腰,思量。
“啊,小衰子,天氣這么冷,你站這做什么呀?”斐悅雙手搓搓臂膀,咕噥;“喲,遲先生任你喂魚,奇了奇了。”
沒聽見他瑣碎的咕噥。“斐悅,整間宅邸就你跟我最熟對不?”李衰衰仰起臉。
“也是啦!你活像刺猬,做人又不精,人緣差了。所以做人做事成功的前輩我呢,理所當然幾番提攜照應!
“那好。池子里的是什么魚?”她擺擺手,打斷他的話。
“喲!佛心來著沒怒目金剛。就一般的錦鯉啊,品種有緞綢、錦織、金繡——”
“那條呢?”再打斷,指向銀黑色的一條,它慢慢擺尾,乍看毫無行動力,底下其他魚卻隨著它的一舉一動兜轉。
“有眼光!彼[起眸子。
“是什么?”
“大漢銀霜。”
“很貴?”
“啊……要看狀況。”
“對遲先生的狀況呢?”
“很貴,非常,你……”眼楮瞄至她拿起握著的長長一條細竿,頂端一圈圓。
“我跟你算要好?”
“對,還算可以。啊,小衰子你做什么做什么?那條是遲先生最重視的……啊啊。“!我就知道你草包!那條魚游很快,要用大網子撈!你拿蛐蚰兒罩子作啥!”
嘩啦啦!咳咳!流暢矯健的大魚落網,濺得水簾子掀滿天,很漂亮。
隔日。
天光微白,李衰衰房內如魔術般多了一人站在玻璃魚缸前,藍色眼珠映出了倒影!澳愣囵B了條魚?”
她原本的瞌睡全醒,裹著濃濃鼻音:“哈啾!
寶藍色已近在面前,她臉頰微微泛紅,一轉,反而理直氣壯地昂頭!澳f過,缸子里的魚,有其他魚搶食更刺激食欲,所以我就撈一條池子里的用了。”
哈啾、哈啾!
他凝看著她,在她眉目間搜尋心虛。房內更加沉默。擁有招財體質的長相是否都有些相似?還是他的回憶錯亂了呢?
他慢慢踱著,一步,兩步,三步,然后至矮茶幾旁倚坐下,突地笑開!白屗販刂案桌镉衅渌~的感覺,也很好。”
她答:“就算是用同個缸子裝盛,放一群相同的魚,也不是當時的缸子了。學習不能勉強,應了解它本性,順應教化!
“是么?但我看它現在——”看著她!帮暳铣缘脻M勤,過得也很自在!甭曇魷販貪櫇,暖意隨著唇角揚起如彎月。
“茶!
她搓搓面頰,搓掉一夜未有好眠的疲倦。這次換她慢慢!拔疫想另外教教那條大黑!彼粗菞l大漠銀霜!
“嗯?”……大黑?他略略遲疑。
“我會一直把大黑養在缸子里,然后餓它個一天兩天,三月四月,甚至五六年……看它會否主動跳出缸子來找尊重。”
“那,要端看飼料是否有價值了!彼宓刂鹣骂h!安琛!
她鼻子短短輕嗤,踏足離去。
房里,微風柔柔將張宣紙捎來,寫滿經文的……遲暮春信手一捻,表情凝滯須臾,挑高一邊眉。
這小妮子不如外表長相的渾 圓溫馴,忍耐表皮底的苗根,是土生土長的芥末,很嗆。
他將宣紙折好,收入袖里特殊暗袋,順觸到近日剛刻幾刀的新木雕神像,極小尊的木雕……他突然又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