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窗外幾瓣寒梅凋零。
她冷,縮在被窩里,腳底卻很冰。
一個地方大,勢力旺,就容易藏污納垢,藏東藏西藏內鬼藏內賊……
遲暮春底下的人多,多邊利益都想沾的,自然也不少。
利字旁邊一把刀,白刀進紅刀出,這陣子一直如此。
遲暮春底下的財神究竟有幾位,李衰衰也不清楚了,只曉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哪管財神名號是不是噱頭。想起幾上那一整疊最近抄寫經文的宣紙,足見壓力之大,大到無形化有形。
那些經文全由濃淡不一的黑鋪成,她終于消受不了,托人買了幾罐壓克力顏料,擺在房內櫥柜上增色,又跟人撿了幾塊香木擱著,迷于色香,直到她接手大紅色像火焰般的顏料——
夢里頹倒的粱柱如火紅亂葬崗,她以為房子著火了,紅焰氣勢囂張撲來,伴隨索命鬼掐她脖子,不停有人高喊還來、還來……
她倏忽嚇醒,按著胸口大喘,全身汗濕淋漓,一手爬網頭發,慶幸著自己由夢境中的火紅地獄逃脫。
腦袋逐漸清醒……她眼前好似一波無邊無際的湛藍將那火紅滅了,她緩緩爬起身,疑惑地環視四周。
這房間……不是她的房間呀!
她陡然頭暈地跌坐回棉被堆中,看樣子藥效只退了一半。
她甩甩腦袋,發覺幾上的小臺燈未關,順著朦朧光源望去,赫然發現早有人坐在幾旁。
遲暮春手里拿捏著一小塊香木,細細鑿刀輕柔起落。他一抬眼,房間乍時染為暖藍。
“……這是哪?”她有些遲疑地開口。
“我房間!笔诌叺耔徆ぷ魅詻]停下。
她臉色驀然一僵,還待再問,外頭傳來腳步聲,伴隨悅耳女音打斷她!爱斎缓茕N魂……遲先生夜夜到我房里當愛人,我李鵲紗才是他最重視的財神。”
“你真不害臊。我們每個都是財神,豈不夜夜都銷魂!”
“是因為遲先生在乎我才故布疑陣,我才是真正的財神!弊詈舐曇舭焊撸骸澳銢]見我房間從不換?左邊轉去第三間。遲先生怕我出事成了目標,所以夜夜來,只可惜今夜他又得故布懸疑護著我!
聊天腳步聲遠去。李衰衰胸口一悶!都這么亂了,還有女孩如此添亂,是不要命了嗎!
銷魂、銷魂,遲先生夜夜來房里……想著想著,胸口更是莫名不快,想拿筆墨抒發,卻想起是在遲暮春房里;既然他多情,又何必尋她開心。
她拿起身旁的面具一摔,最后——
“打擾您了,我回房去。”她奮力爬起身,氣鼓鼓地撐著。
“不打擾。”他拿刀在木頭上大大刻劃,鑿出雛形。
“那我去泡茶。”
“今晚的茶葉都有毒!
“那我出去。您愛怎么做就怎么做!眱陕暷_步踏踏,手搭推門,忽然想起桌面那疊抄寫的經文好似是自己的筆跡,糟!
她猛回頭,想起宣紙上長長一串字,通通在遲暮春名后接著三橫一豎王,兩撇八。
他默默掠眼宣紙,像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淡淡說:“誰的字呢?難看!
可惡!她應該在紙上灑點辣椒粉,嗆得他眼楮看不清!她蹬蹬腳步前來,將宣紙奪走!澳銥槭裁磩游覗|西?”
“你房間撤了。”
“我是說你做什么偷拿……我房間撤了?”她愣。
他停下手邊的工作,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宣紙!俺返酶蓛袅。這些東西見不得人,你要留著?”
她一咬牙。“不留!你、你應該去陪旗下最受重視的財神才對!李鵲紗剛才那樣胡說,她鐵定會出事!”
“讓她去!辫彽兑幌,勾勒出漂亮的弧。
“她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您還不阻止?”她拉門,明明知道有人會出事,當然要阻止,她、她她她——她發覺有一只修長的手抵著禪風木門,讓她拉不開……
懶懶的嗓音傳來:“你不也是?眼前一座很高的虎山。你住這邊久了,對任何人都有感情了?”
“對!對一草一木都會有感情!放開……”
“去拾回來,戴著,別出聲!币庵副凰釉诘厣系陌缀婢,旋即若有所思——雙指突上她喉頭兩寸,她喉頭一緊酸,張口不能出聲。
兩人一前一后,夜風颯颯,他一件長袍隨意披掛,一頭長發飛舞,勁如墨柳,她跟在后面好似聽見小小鼓聲,直到遲暮春走近才歇止。
“有朋自遠方來,”他昂對屋頂出聲,音如料峭春寒。“還需上去迎接么?”
“先生!鄙戏解忊徟簦铢o紗答:“李財神對先生的兩位遠方朋友失禮了,您不怪罪吧?”一把飛刀猝在眼前,玫瑰紅瓣銳利,跟著屋頂摔滾下三人,鵲紗已兜轉在遲暮春與李衰衰之間。
“是姓侯的跟姓朱遣來的人,先生接著想怎么做呢?”
“照規矩,該怎么招待,就怎么招待!钡瓚。
“地上這只賊?”鵲紗再問,躬身。
“送他回去,給他家人一筆錢。”他端詳手中粗糙神像,似乎還缺少幾筆刀功!巴砹耍蓟胤堪。”
“先生仁慈,是躺回去還是……”鵲紗的單薄媚眼勾眼李衰衰。
遲暮春將神像一擱地上。“只對自己人仁慈。選對邊的自己人!彼麘袘虚_口,拿出一紙小包交給李衰衰,茶葉香細微,是伯爵茶,適合配奶精的!安?柿恕!
李衰衰所有的話哽在喉頭,睜圓眼,覺得腿軟。
好一段時間,夜里很安靜,遲暮春房內微亮的臺燈映照,她偷撿回房的那尊木制小神像——
沒有喧鬧的心跳,只有枕邊徹夜的雕刻聲,伴隨她徐緩安眠。
叩……庭院北方流水竹筒清脆敲擊墨石,流水潺謗,涼風徐徐。
新的委托。
她坐在屏風拉門后。幾乎次次的委托她都堅持旁聽,雖然最后接手委托的未必是自己。
“這次造勢活動,就拜托遲先生您了。”左派政黨的中年男子正坐,壓下雙掌,對遲暮春行以日式跪躬禮。
“我哥哥周大飛的事,也麻煩您了,請您務必將他除去!庇遗烧h的男子一臉狠勁,也對遲暮春行了禮。
右派左派走出門時一前一后隔了大老遠,出了門扉,便裝作互不認識。
他們討論的內容,滲入李衰衰腦內,勾起無數回憶。
久遠之前……
自己脖子曾被掐過數次,被摯親的人厭惡、怨恨……年幼的她,分不清他們掐著她脖子哭喊一番,最后究竟是愛還是恨。
幸好,她還活著、還活著……
拉門驟開,遲暮春道:“你聽完了?”
她點頭,裝作不習慣突如其來的刺眼光線,伸手擋住自己臉上的哀愁。“借由爭奪遺產炒作新聞,操弄票源,想一舉三得。這次我去吧,我幫左派那邊!
微揚的眸子掠過她一秒,他隨口喚來其他財神,簡單囑咐:“右派前天出價高,左派剛才出得更多,兩邊同時。”
“是!眮砣私涌冢赐顺。
“為什么不選我?”李衰衰問。
“你不適合。”他淡淡回答。
“您以前答應過我,若有能力就可盡量幫人!边@就是她的堅持。她順手抹了抹頰。“我哪里不適合了?”
“回你房里。”他壓根沒回答,說完就逕自走了。
回房?
“我房間你早撤了,我能回去哪?”還說這什么風涼話!
她還愣著,突地旁邊有另一戴狐面具的女子步入室內,安慰她道:“沒關系,我房間也撤了!
這句話讓李衰衰不知怎地,突然想將臉埋住。
叩……庭院北方流水竹筒再度清脆敲擊墨石,流水依然潺潺,涼風依舊徐徐。
“遲先生每晚都會帶一名財神回房嗎?”她問。
“怎么?”斐悅頭也不回。
“這里每位財神都是不同人對吧?”她又問。
“對!痹瓉硎沁@雞毛蒜皮事,斐悅隨口打發。
“那他房間很多嗎?”
怎么上句不接下句。§硱偵钗豢跉,回過頭,發現是李衰衰。“哦,小衰子,你問這句是吃醋了?”
李衰衰臉一紅,皺起眉!安唬抑皇窍敫忝靼。”
“那別問我了!彼^續看回網路新聞頁面。
“等等啦……”
“呃,你跟遲先生還真是同一類人!
“同一類人?”
“喜歡極度壓抑自己!膘硱偣雌鹱旖。“遲先生房間只有一間,就這樣!痹倩仡^,才發現李衰衰人已不見。他聳聳肩,繼續忙活自己的娛樂。
叩……東庭流水竹筒很清脆地敲擊墨石,潺潺流水聲清爽,徐徐涼風繞入梁。
她站在房前,遲遲不踏進去,從外圍窺探著房內——她的寢具,她的文房四寶,她的衣櫥。
乍看之下,這里還真像她的房間。
妖怪不需睡眠,少了寢具,他房里的東西真的更少了。
她真是搞不懂妖怪的想法了,社會上的金錢權力就這么誘惑他嗎?
“嗨,女孩,你這么喜歡接委托。俊鄙洗文敲拥穆曇魪奈蓓旐懫,刷……接著像忍者一樣跳下來。
李衰衰回過頭,“嗯”了一聲,對于在宅邸里常遇到超出邏輯的事,她已見怪不怪了,畢竟身旁都有一只大妖怪愛參與政治圈商圈操風弄雨了。
“不如這樣吧,我跟你調換委托。反正這次委托是要蒙著臉,你別出聲,就沒人知道是調包的。委托內容都差不多吧,最多擰人脖子折人手……”
調包、調包,對啊,她怎么都沒想到呢!
恍然大悟間,她再沒聽清楚對方最后的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