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淵將曲無容帶回小屋,三人面對面,臉色凝重。
他們都在心中,試著找出合理解釋,卻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為客的曲無容會得罪誰。而曲無容幾次念頭轉到公主身上,便忙不迭轉開,她不愿意以小人心來忖度玉寧公主。
“藥方上的字是你的?”
宇淵實在想不出問題所在,只得出口問。但這一問,她儼然成了嫌疑犯。
“你說呢?”曲無容反問。
“是你?”
她沒回答,只是輕哼一聲。
她擺明不合作,宇淵不免惱火。這事不小,傳到宮里,光意圖謀害公主罪名,就夠讓她擔了個死刑,更何況還有她隱瞞容貌的欺君之罪。
“你就這么驕傲,連解釋都不肯?”他發怒,一手拍上桌子,語調提高。
“解釋有用?”假如有人成心布局教她跳,她除了耐心等候對方露出馬腳,還有其他辦法?對于心機、詭計,她總是贏不了人。
“如果不是你做的,你會積極配合,找出幕后主使!庇顪Y說。
“好啊,以你的推論,我不積極,所以是我做的,我舉雙手認罪!彼溲劭此,倔傲得讓人生氣。
她是何許人啊,從來,她都不想進靖遠侯府,是他和皇后半逼迫、半綁架,將她帶進侯府來,現下居然質問起她的居心不良。
天理昭彰吶!
“我沒這么說!
他沒說,可他問了,這代表不信任、代表他心中有懷疑,那么她何必留在這里,接受侮辱。
“你大可把我抓起來送交官府,讓官府來調查我是何方奸細!
她的口氣很糟,宇淵也被她弄得脾氣不好。
公主還病著,他丟下公主將她帶出來,已屬過分,他多希望能自她身上得到些許線索,可她不合作,寧受誣陷,也不肯助他厘清事情。
“這種事,我自會調查,不需要勞煩別人!彼Z調清冷,抑住的火氣在胸口燃燒。
“但愿侯爺公平一點,別聽一面之詞,就判定曲無容有罪!彼,她也不遑多讓。
總是他誤解她,一而再、再而三。
五年前是、五年后也是,他說她性情孤傲,永不替人著想;他說她強出頭、愛惹事,才會招惹麻煩,說來說去,皆是她的錯,是她該反省考量。
都是這樣的,只要和公主有關,千錯萬錯都是她做錯。
她竟然向他要求公平!?
哈,他要是公平一點,就不會對著桃紅吼叫,她可是證人吶!
他要是公平一點,他該綁她、捆她,她一承認藥方上面的字跡是她的,就把她押入大牢。
他要是處處談公平,就應調來百草堂先生、抓藥師傅,三面對質,還怕定不了她的罪。
他就是不公平、就是偏心,就是只想維護她,才會急急忙忙把她帶離是非區,才會讓桃紅激動之余,扯下她的覆面絲帕。
他忘記自己的舉動會讓妻子傷心,只想到消息往外傳出去,曲無容會背上欺君罪名。
現在,她還來同他論較公平?
宇淵緩緩吐氣,抑下激動,由著滿腔怒火在腹間悶燒。
“這段日子你安分點,不要到處亂跑,若你是無辜的,我自會還你一個公道。”
撂下話,他轉身往外。行前,他又折回來,對冷剛說:“此事非同小可,你不可隨著姑娘任性,這次她惹上的是皇帝與公主,倘若一紙通緝書發下來,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你們也會被挖出來!
冷剛向前兩步,擋住宇淵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你們只能相信我!彼麌@氣搖頭,道:“看好她,別再節外生枝。”
宇淵和冷剛的對話讓人火冒三丈,好似她是個愛惹是生非的家伙,老天明鑒,她什么事都沒做過,是別人存心賴她。
可他……不這么想吧……
。
算軟禁嗎?
不能自由進出,多走幾步,侍衛就圍上來,盯著她回屋,一次兩次下來,想逃的欲望越燒越盛。
逃吧!這聲音不斷震著她的耳膜,震得她心浮氣躁,無法定心。
那日爭執后,宇淵再沒出現,她不知他是在安撫公主,還是在找證據將她入罪,會否又是一場歷史重演?
記不記得那年,肅親王府派來的蘭兒用“芙蓉雪花霜”冤她,他居然信了,相信在他身邊跟了多年的“影兒”,要毀掉公主的容貌,相信她掘牡丹、折玉簪、撕圖畫,暗地破壞公主的物品。
然后蘭兒死了,少爺把她關入侯府大牢。晃動不已的火把、幽暗陰冷牢獄、等著她死去來啃她身子的老鼠……悠悠蕩蕩間,她全身發熱發冷,仿彿又回到那個時候。
突然,方嬤嬤的臉跳出來了,那針,好粗好長啊,緩緩扎進肉里,一吋一吋,每深入一分,都讓她想咬舌自盡,她不斷自問,是不是死了就好了?可皇后說“扎她百針,若能熬過,算她命大”。
而她果真命大,熬過百針不死,天下第一呢!沒死在百針下,連黑黑的、苦苦的離魂湯也喝不死她,可那痛,沁心蝕骨,地獄也不過如此啊!
天,歷史真要重演了,那些可怕的事又將回來,她躲不掉、逃不了,她將眼睜睜看著一切再度發生……
曲無容的恐懼嚇到冷剛了,她不明所以地淚流不止,冷剛手足無措。
他問不出緣由,她也無法將恐怖記憶說出口,就這樣,兩人一夜無眠。
今晨,冷剛一大早便離開侯府,去找司徒先生。
靜寂的屋里,曲無容蜷縮在床角間,模模糊糊地,被子讓人拉開,未睜眼,一只大掌在她額間探溫度。
“冷剛,我沒事。”低語。說完,又拉起被子,蒙住頭。
都發熱了還說沒事?她不知自己不能太累嗎?為什么要鬧整晚,讓冷剛徹夜擔心。
宇淵連人帶被將她擁入懷里,心疼。
手臂加上力道,圈她入心,他厘不清對她的感覺,他甚至分不清她是穎兒還是曲無容,他只想把她留在身邊,不愿她離去。他愛同她談心,愛與她共處一室,愛和她搶一鍋湯,他就是愛有她同在的感覺啊!
他矛盾,甚至有罪惡感,他偷偷愛上她了,卻不敢承認。
怎么辦呢?
他有公主,有他該負的責任,而曲無容又是那樣一個不受拘束的人……
曲無容睜眼,發現居然是鐘離宇淵!澳銇碜鍪裁矗俊
他不是該待在無辜、可憐、脆弱的妻子身邊,好生照料?她不過是不相干的外人,他何必露出那種眼神,倘若教人誤會,豈不又是一樁欲加之罪?
“你病了!彼氖仲N回她額間。
病了又怎樣,她不是公主,病不病,誰在乎?別開臉,她不教自己淪陷在他的溫柔里面。
她這樣子,叫他怎么辦?他和司徒先生談過了,說法和桃紅一模一樣。所有證據全指向她,他找不到任何方法為她洗清嫌疑。
曲無容想起身,宇淵不許,硬將她扣留在胸膛間。他不管道德禮教、不管堅持是否無理,他就是不想她離去。
“侯爺,你這是做什么?”她板起臉,冷了眉目。她將所有的不滿、恐懼全化成一股怨氣,發泄在他身上。
宇淵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了,他沒辦法思考、沒辦法冷靜,成天擔心東窗事發、擔心欺君之罪大過天。
他明白,不能放任事情擴大,不能讓宮里介入,他一定得做些什么,在壞事發生之前,做點努力。他再不準意外發生在她身上,那年,他保不了穎兒;現今,付出再大代價,他都要保住她。
“毒害公主罪名很大……”他喃喃自語。
“擔心?那就把我交出去啊,我保證絕不牽連靖遠侯。”她冷諷。反正,為了公主,她的藥圃被撤、被禁后宮,該吃的苦頭,哪樣少過。
他怕被她牽連?宇淵怒望她,難道他在她眼中是貪生怕死、慕名虛榮之輩?她居然這般小看他?宇淵放開她,眼底充滿了不敢置信。
“這種態度幫得了你?”
她為什么不與他齊心協力找出兇手?他們是同一條陣線的人!為何她非要弄得壁壘分明,視他為敵。
不管是什么態度都幫不了她了,唯有自己的韌命才能幫忙。鳳凰蝎、離魂湯、回光丹、墜崖,韌命領著她闖過一關關劫難,再來幾場,何需畏懼?
凄涼一笑,聽天由命吧,如果天注定,她沾到公主便要生事,她與公主是不能并存的兩個人,就讓老天來安排,誰去誰留。
“我從不指望誰來幫忙,若侯爺真有心相幫,就不會勉強曲無容進侯府!崩淅涞,她把兩人的關系推回從前,仇恨未解之前。
“原來……你怪我!
“不該怪嗎?使君有婦何故來招惹曲無容,你的所作所為引人妒恨,為何遭殃的是我?”
“使君有婦、妒恨……你在暗示什么?”
“你覺得我在暗示什么?”她提高音調,反問。
“你在暗示公主寧愿傷害自己,將你除去?”他不相信她會做出這么荒謬的推估,就算皇后和他勉強她進侯府,她也不該把怒氣算到公主身上。
“不無可能!彼龈卟弊,驕傲道。
“你不該以小人之心忖度君子腹。你很清楚,自你進府,公主是怎般相待,她知你身子不好,珍貴藥材、燕窩魚翅,處處留心;她贊你氣質高雅,但愿與你多親近,從此閨中寂寞,多個人談心。
你肯照顧她和腹中胎兒,她對你感恩不盡。就是藥材有誤,她還是站在你的立場想,從不肯懷疑你存壞心?赡憔尤弧⒕尤话凳尽彼鼻刑婀鞣终f。
他的急切成了責備,仿彿聲聲句句全在批判她的小心眼,曲無容也被逼急了,口不擇言。
“她這般在你面前演戲?她對著我可不是這么說的,她要我注意瓜田李下、男女授受不親,希望別讓她再從下人嘴里聽得一句有損侯爺的言語……”
“夠了,不要為了一時怒氣說謊,你可知,這樣的自己有多猙獰可怖,這種謊言只會讓你得不償失!”語罷,他甩袖而去。
望著擺動的青色簾子,他們……又吵架了?
他說她猙獰可怖、她說謊……沒錯,一向如此,每次他居間看事情,老是公主對、她錯。只是,他說“得不償失”,真有趣呵,在他身邊,她幾時得到過?不總是失了心、失去命、失去所有能留下的東西。
淚潸然,那年的驚惶再度出現,她知道,自己又要卷入一場挽救不來的狂瀾中間。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寂寞苦,相聚是福?未必,人生太多變數。
曲無容拿著一桿筆,字字句句全是詩,只是啊,心系苦、攢眉苦,追憶苦、蠟炬成灰何嘗不苦?
就不明白啊,說了千百次,前車之鑒不該重復,偏偏,他的溫柔,讓人忘記心苦。
小屋門板被推開,桃紅走到曲無容面前,面無表情說:“公主想見你。”
“我想,還是不要吧,萬一再發生什么插曲,我豈不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鼻鸁o容冷笑。她的小人心鉆了出來,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不往那個方向作想像。
“只要你不愛當人家的插曲,怎會發生插曲?”桃紅語帶玄機。
“你怎知我愛當插曲?說不定我無心、你有意;說不定是你的過度心機弄巧成拙,無心插柳柳成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