鋤頭斗笠、竹籃小鏟,宇淵一身青色布衣,打扮成鄉農模樣,他挖來滿籃筍子,交給曲無容,這回有雞油、有排骨,熱熱的湯在鍋里熬煮。
曲無容坐在湯鍋邊,偶爾打開鍋蓋攪和幾下,偶爾扇幾扇爐火。大多數時候,她的眼光飄到不遠處,看著冷剛和宇淵練拳法。
冷剛對宇淵仍然冷淡,但相處三個月,他不得不承認,宇淵是個叫人激賞的男子,于是為求取心態平衡,他不時向宇淵討教武功,說是切磋武藝,倒不如說他想趁機替姑娘出氣。
冷剛的每一拳都扎扎實實,但宇淵卻是招招點到為止,她看得出來,卻從不出聲阻止,因男人們的交情自有他們的做法。
兩人走近時,都是滿頭大汗,曲無容各遞給他們一條巾子。
冷剛脫去上衣、打著赤膊,走到井邊打桶冷水,當頭沖下,宇淵瞄他一眼,再回頭看看曲無容。
她聳肩,冷剛沒在她面前避諱過。
她都不介意了,他有什么好介意的。
宇淵學冷剛脫去上衣,走到井邊,打冷水、沖身體,把一身疲勞沖去。
曲無容突然想起,這事兒傳出去,公主又要評她,不遵禮儀、男女授受不親。
不過……她并不在意,反正不會停留太久了,公主再月余就要臨盆,屆時,她自當離去。
冷剛沖完身子進屋,換下干凈衣裳,出屋時,多帶一套,丟給宇淵。
他走到姑娘身邊,捧起鍋子進屋,曲無容拿來碗筷,屋里就兩條板凳,兩人落坐下來。
曲無容替冷剛舀了碗竹筍,然后不自覺地,也替宇淵盛入滿滿一碗,發覺不對時,三碗竹筍湯已經擺在桌面。
壞!她已不是婢女紀穎,而是神醫曲無容,怎又替他張羅起瑣碎事?
“紅衣姑娘……”
她方出口,冷剛便接話:“還氣!
怎么會?她已親自到姚紅衣跟前,將她與冷剛的關系解釋得一清二楚,她們談得很好,紅衣姑娘也對她交心,怎地還氣?
“紅衣姑娘怎么說?”她問。
“她說寧愿嫁豬嫁狗,也不愿意跟我這只大笨牛!
曲無容抿唇竊笑,果然是只笨牛。“這話……”
“表示我比豬狗不如,我負她太多,她這樣想并沒有錯!
“錯,這話表示紅衣姑娘沒那么惱火了。她肯罵你,比不理你要好得多!
“真的?”冷剛濃濃眉頭揚起,連同嘴角一并上揚,姑娘的看法怎同他相差那么多?
“相信我,我們同為女子!
宇淵從里屋出來,走到桌邊,只考慮一下,便坐到曲無容身邊,端起筍湯,啜一口,天上美味。
“你們說的紅衣姑娘,是醉語樓的掌柜嗎?”宇淵加入話題。
“對,侯爺當初是怎么結識紅衣姑娘的?”曲無容問。
“很多年前,紅衣帶著一個小姑娘在街頭要飯,兩人貧病交迫,還有人口販子對她們虎視眈眈,是司徒先生先發現她們,帶兩人回百草堂安置。
我還有印象,小姑娘說她們走了幾千里路,要去找哥哥,卻不知哥哥身在何處,我想資助她們黃金白銀,讓她們繼續上路。但紅衣說無功不受碌,這句話讓我為她的骨氣折服,于是我留下她們……”
這話穎兒說過,宇淵記得、曲無容也記得,舊事涌上,兩人心頭同時拂過一陣暖。
“后來呢?”
“紅衣帶著小姑娘跟在司徒先生身后幫忙,小姑娘的身子很糟,是先生一點一點,用藥膳替她慢慢調養起來。為感激先生,紅衣釀酒相贈,我們才知她有好手藝,然后我為她開了醉語樓,讓她有個棲身處,養活自己與小姑娘!
她轉頭,問冷剛:“還能怨她惱你?”
“我沒怨過她!崩鋭偞稹
現在,他知道自己欠宇淵一筆,也欠下司徒先生,往后,要擺眼色予人,得多想想清楚。
“你們在說什么,我聽不懂。”宇淵問。
“那是一個故事,很長很長的故事。”曲無容替冷剛回答。
“如果我帶你飛到樹梢,你會告訴我這個故事嗎?”他知她的怪癖了,知道只要帶她飛高高,她的心情就會很好,好得想說故事。
“不會!
“為什么?”
“這個故事是冷剛的,你可以試著帶他飛到樹梢,看他愿不愿意告訴你。”曲無容輕聲笑開,今天,她的心情很好。
“那么,恐怕是他得帶我飛上樹梢!庇顪Y笑著,把一大碗筍湯吞進肚子里。
正在啃排骨的冷剛乍聽他的話,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為什么是他要帶你飛上樹梢?”曲無容問。
宇淵把碗遞出去,她自然而然接手,又替他添上一大碗,剛“運動”過,他的食欲好得驚人。
“我有很多跟紅衣相關的故事。”這回他占了上風,冷剛的臭臉因他的話緩和。
“比如?”她試著替冷剛爭取福利。
“杜康樓的王掌柜對紅衣很感興趣,已經追求好幾年,始終未見佳人點頭,倒是紅衣身邊的小姑娘倒戈,不斷勸紅衣嫁人。”
該死,親妹子居然胳臂向外彎。坷鋭偘櫭碱^。
“再比如!庇腥O了,曲無容迫不及待。
“司徒先生考慮辦個招親大會,拋繡球、打擂臺,他要替紅衣招來一個允文允武的狀元郎!
“紅衣姑娘怎么說?”
“紅衣姑娘沒說,是小姑娘說話了!
又說話!?不替哥哥守住嫂子,還把嫂嫂往門外推,兄妹豈是這般當法?冷剛不滿。
“小姑娘說,紅衣姊姊不嫁狀元郎,一心吶,等著我的笨牛哥哥!
曲無容和宇淵視線轉往冷剛,只見他的臉像成熟柿子,耳朵紅透。這下子,宇淵全明白了,那個笨牛哥哥就在眼前,與他同桌吃筍。
“可是一年年過去了,女人年華有限,你當老板的,就不想想辦法?”
“我急啊,紅衣是個好姑娘,這些年跟著司徒先生也學了不少字,說出去,好歹稱得上是個才女。雖然留下她替我掌理醉語樓,一年至少可以賺進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可也不能自私耽誤人家!
“有人埋怨你自私了嗎?”忍控不住,冷剛插嘴。
“紅衣不埋怨,可前年小姑娘嫁人,出閣前還殷殷相求,要我替紅衣找到好人家,別讓她孤獨終生!
“然后呢?”
“我想紅衣不愛商賈,也許喜歡官侯,于是我常邀提督、將軍、御史上醉語樓,沒想到紅衣不睬人家,讓我自討沒趣。逼急了,我親自把紅衣找來問話,她說,真要孤獨到老,也是她的命!
“好剛烈的女子!鼻鸁o容道。
“可不是,那日她問我,知不知道魚也會醉?”
“我說不知,她便備了兩壇女兒紅,要我回家倒入池中……”
聽到這里,冷剛再聽不下去了,霍地起身,沖出家門。
宇淵慢條斯理喝下最后一口湯,說:“現在,你可以講故事給我聽了?”
“你要我在別人背后說三道四?”曲無容笑問。
“所以,剛剛那一堆故事,全是我在紅衣背后說三道四?”宇淵揚眉問。
曲無容大笑:“你肯承認最好,我可沒有屈打成招。”
“你真狡獪!
“多承褒獎!
“我在諷刺你!
“可惜,我資質魯鈍,聽不出來!彼鹕,快步往外走去。
看見她的跛足,無緣由地,胸口抽痛幾下……很痛吧?
拋下碗筷,宇淵追出門,幾個大步,追上她,勾起她的腰,往樹林處飛躍,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聽她背后說三道四,但他知道,冷剛不在,他同她將有一場非常愉快的對談。
*
“不好了,公主服了曲姑娘開的藥,腹痛如絞,侯爺已經趕往衡怡閣,請姑娘也快點過去。”
過午,曲無容正在床上假寐,下人的驚惶失措讓她瞬地清醒過來,迅即下床,她倉促打理自己。
“姑娘……”
冷剛進門,話未全,曲無容已拿好藥箱,準備出門。
“我聽到了,冷剛,你快帶我過去!
“是!
冷剛打橫抱起姑娘,輕功施展,一下子工夫,已將她帶往公主的衡怡閣。
曲無容推門進入,看見宇淵坐在床邊緊抱公主,她躺在他懷間呻吟不已。
她拖著跛足飛快前奔,跑到公主床前,執起她的皓腕,要按脈診斷。
“不要……別讓她治我……”公主縮回手。
“公主,看清楚,她是曲姑娘!”宇淵急道。
“不要……不要……”公主頭搖得像波浪鼓。
她是鬼嗎?干嘛用這種眼神看她?曲無容一頭霧水,還想再問話時,桃紅就地跪下,哭得凄厲萬分。
“侯爺,別再讓她靠近公主了吧!”她一面哭,一面磕頭,撞得額間泛起一大片紅腫。
“你什么意思?”
“這段日子曲姑娘開給公主的藥單里,或多或少都加了一兩味活血破血的藥材,要不是百草堂里的抓藥師傅謹慎,把藥方給別的大夫看過,改了新藥方才抓藥,不然公主早就、早就……”
“你說什么。俊鼻鸁o容驚問,活血破血,她以為她的神醫名號是蒙來的。
“桃紅沒說謊,侯爺可以去找百草堂的大夫對質,今天換了抓藥師傅,他沒注意,桃紅也太粗心,以為大夫已先看過藥單,沒想到喝下藥,公主就變成這樣了。都是桃紅該死,請侯爺罰桃紅吧!”她怒瞪曲無容,仿彿同她有深仇大恨。
“你指控我要讓公主下胎?”曲無容冷聲問。
“我只是說出事實。剛剛藥單給司徒先生看過了,他說孕婦不能服用地龍、紅花、桃仁、九香蟲、莪術,為什么曲姑娘的方子里開了這些藥?”
“我開那些藥。堪阉幏浇o我!”
怎么可能?曲無容接過方子,目光逐一掃過,莪術、紅花……那分明是她的筆跡……但她沒開這方藥,是誰仿了她的字……
重重疊疊的問號在她腦子里轉,一時間,她找不出合理解釋。
宇淵眼見曲無容臉色倉皇不定,憤然斥責桃紅:“既然你早知道藥方不對,為什么從來都不說?”
“是公主呀,公主說侯爺很敬重曲姑娘,我們不能在背后說小話,她還講,也許曲姑娘的藥方有獨特之處,是百草堂的先生太謹慎,不敢讓公主嘗試!
桃紅說得條條是理,讓曲無容辯解不成。
“曲姑娘,那是獨到藥方,還是孕婦不宜?”宇淵問。
“孕婦不宜。”她實話實說。
她滿腦子混亂,只隱約知道有人想加害她,是誰?是公主嗎?用自己和孩子同她對賭?這賭注未免太大。
“司徒先生在嗎?”宇淵揚聲問。
“他在門外。”
“請他進來替公主看診。”
宇淵放下玉寧公主,走到門邊,要將一臉迷亂的曲無容帶開,他們都需要時間將事情從頭到尾好好厘清。
“侯爺,不能讓她走,她是想害公主的壞人……”說著,桃紅猛然跳起來,一把抓下曲無容臉上的絲帕。
迅雷不及掩耳,絲帕被桃紅一把扯下,乍見她真實面容,一屋人全都愣在當下,動彈不得。
只見曲無容蛾眉欲顰,將語未語,唇綻櫻桃破,她的肌膚冰清玉潤,如杜鵑披雪,美若霞映澄塘,絕艷容貌教人倒抽氣,就是床上的公主也忍不住瞠大眼睛,不敢相信。
世間怎有這等人才品貌,說她是仙子不過分!
難怪相公忘記紀穎,難怪他一顆心全飛到后院小屋,她連紀穎都爭不過了,怎爭得贏曲無容。
公主死命咬住下唇,在唇間烙下深印,全身抖得好厲害。
該死!只見宇淵飛快伸手,從桃紅手中搶回絲帕,返身替曲無容覆上。
他面目嚴肅,語帶寒冽,懾人雙瞳射向房里仆婦。“今天的事,一句都不準往外傳,誰傳出去的話,就提頭來見!”
說著,他拉起曲無容離開。
門關起那刻,公主淚水潰堤。
宇淵不是個刻薄主子,從未對下人說過半句重話,現下,他不理會曲無容用藥嫌疑,不管妻子和孩子的死活,只想著曲無容的秘密會不會外傳。
還需費心、揣測他的想法嗎?不必了,他愛上曲無容,毋庸置疑。
“公主、公主……”
桃紅沖到主子床邊,摟住公主大哭,她讓侯爺嚴厲的神色嚇壞了,從來、從來駙馬沒這般對待過人吶!
“我斗不過她了,我大輸特輸了!背镀鹈薇唬饨。
她的苦肉計沒用,宇淵不在乎,半點都不在乎,偷雞不成蝕把米,她輸得好難堪。
“不會的、不會的,公主好好照顧身子,等身子恢復,我們一定可以想到辦法把她趕出去,公主千萬要定下心,別慌別亂,桃紅會幫你。再不,咱們有皇后當靠山!”
公主茫然若失,滿腦子里都是曲無容那張絕美的臉,她傻傻自問:“紀穎、曲無容、曲無容、紀穎……她們為什么要聯手欺負我?”
桃紅摟住公主,心疼極了。不該變成這樣。∷墓鲬撌怯喝萑A貴、養尊處優,無傷無愁,人人羨慕的對象!
“別怕,桃紅在,桃紅不會讓那個狐貍精得逞,一定會替公主牢牢守住駙馬爺。”她向上天立誓。
“桃紅救我,我只剩下你、只剩下你了……”突地,公主用力抓住桃紅,摟住她的脖子放聲大哭。
“桃紅知道,我會想辦法,絕對會!彼不帕恕
定下心啊,動動腦子啊,她不能再放任情況壞下去,侯爺的偏心、他對公主的哀慟視若無睹,她一定得找到法子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