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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0800小姐 第九章
作者:黃茜
   
 丁鴻鈞在早晨七點鐘步入自家公司大樓,無心關照警衛(wèi)驚異的注視,更無暇理會滿血絲的雙眼使得對方的注視加入多少猜測成份;快速交錯的步伐敲擊地板的聲音回蕩在大范圍的空曠中,直奔私人電梯上到頂樓辦公室。

  昨晚,他一夜無眠,仿佛是在等待審判日的天明。

  是。徟腥,多么貼切的名稱。丁鴻鈞胡亂抓起桌上的任意一份檔案打開,在沒有旁人的時候意圖欺騙自己的腦袋正在忙碌中。

  "我要想想。"

  空氣中,這句話直接鉆進他的腦膜,直通思緒的核心。

  辦公室里沒有任何聲響。這句話,是史佳說的。

  想想,想想,還是想想。為什么對他切身利害的一點要求,她總是只有這句話;而對那個男人承諾她的所有縹緲不切實際,卻是這么果敢奮不顧身地去保護?

  他是在吃醋,他承認。而且丁鴻鈞認為,他非常有資格吃醋。

  從遇到她的那天開始,他一心一意、小心翼翼地對待、呵護她,傾盡全力付出所有,才換得愛苗一點一滴地成長苗壯;別人的眼光也罷,家人的羈絆也好,甚至于是他該達成的公事,都義無反顧地私心為她攔截下來了。如果史桂眸中的愛意是真的,為什么就是不能也為他做點什么?

  他知道跟那個死掉的男人、跟他的意念、跟他們的回憶爭寵是很傻的一件事,但是……反正他每次想到這件事就是滿心不快!

  丁鴻鈞很很地合上一個字也沒入眼的檔案,伸手摸了他辦公桌上"供"了很久的芥末豆,撕了包裝就地大嚼。

  嗆辣的滋味直沖腦門,讓他像被打了一拳一樣的腦筋急轉彎。

  史佳說的只是她要想想,并不是當場回拒他,不是嗎?

  你是一個闖入者!丁鴻鈞。他在腦袋里告訴自己,你的出現(xiàn)改變了她以為會永恒的愛和堅持,是你逼得她非得做不同的選擇的。

  那,你又怎么能怪她說"我要想想"?如果沒有你的話,她可以毫不留情地說出她原來的答案。

  和她原來的整個世界對峙,你還能要她怎么辦?

  丁鴻鈞!你還說你愛她!

  他灌下一整杯水的時候,心情已經平靜多了。

  也許專家的評估報告會是好消息,也許董事會贊同他對土地案作法的說詞?

  也許,一切都會平安度過?

  他也只能這么想了。

  敲門聲后,他精神奕奕的秘書大踏步走了進來。"樓下警衛(wèi)跟我說你一大早就像火箭炮似地沖來了。"

  丁鴻鈞對那張他今天特別看不順眼的唇紅齒白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廢話少說,把我今天要受死的時間統(tǒng)統(tǒng)呈報上來吧。"

  何俊曄識相地從老大最關心的事報告起;"股東們決定早上十點要見見你。"

  "有沒有什么風聲?"

  "據(jù)說,大老們對你剛鬧得正紅的緋聞沒什么意見,只是很不高興你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做法而已。"

  "只是'不高興'而已嗎?"

  "如果你能承認這只是你一時興起逢場作戲,并會立刻收拾干凈,同時承諾發(fā)奮圖強把淡水的地限時解決的話,頂多被念一念就沒事了。"

  "要是我告訴他們我跟史佳就快結婚了呢?"丁鴻鈞相當佩服自己,到這個時候還有這種黑色幽默的心情。

  "除非你把地的事情解決了,否則……你得有心理準備。"

  "我知道。"丁家在鴻遠的股份,是相對多數(shù)而非絕對多數(shù);股東們若是聯(lián)合起來一致反對他,他只有下臺的份。"評估報告什么時候會到?"多想無用,跳下一則新聞吧。

  "今天早上,委托的研究單位不一定什么時候送到。"

  "再盯他們一次,最好在董事會以前讓我看到東西。"

  "好。"

 。  

  丁鴻鈞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緊壓在隨著脈搏起伏一下又一下抽痛著的太陽穴,徒勞無功地想減輕點什么。

  生理上的疼痛,或是心理上處在谷底的沉重?

  雨刷在下班時雨中的臺北市區(qū),是唯一能夠勤奮工作的角色,其他塞在路上的人啊車的,或是認命或是抱怨,仍是只能望著以龜速般移動的交通,什么也不能做。

  塞在路上的他,只覺得矛盾。

  在這一整天打擊打擊再打擊之后,丁鴻鈞最大的渴望,莫過于見著史佳、見著她那有百分之百撫慰作用的臉蛋和身影,聽她對他或是嘮叨或是發(fā)嗔成是軟語呢噥,好像再大的挫折都會煙消云散。

  但是,在帶不回好消息的情況之下,他該用什么樣的表情去面對她?

  就像是一個帶不回薪餉的男主人。

  評估報告是今天的第一個壞消息,專家說若要保持紅樹林原貌又要蓋出堅固不會倒的房子,能使用的土地范圍比例小到與投資成本相距甚大。

  放下報告,冷著一張臉進董事會,丁鴻鈞不想再多解釋什么,他們當然也禮尚往來地冷著臉判他死刑,總裁停權等候發(fā)落的命令近日內就會收到。

  好笑的是,當他失去了對那塊土地的處置權后不久,下午卻傳來了消息:有環(huán)保團體圍著某中央行政機關在抗議,舉發(fā)他們對自然保護區(qū)及水土保持區(qū)周邊土地的建照未經審慎評估就任意核發(fā),被點名的其中一塊地,就是丁鴻鈞因而被趕下臺的、鴻遠重點投資在捷運淡水線的那一塊。

  任誰都知道,什么計劃惹上了環(huán)保團體,不會有別的下場,絕對只能吃不完兜著走。

  轉換成旁觀者的立場,他倒是有了看好戲的心情,在潦倒的心境當中。

  這一切,他要史佳來和他分擔?

  他舍得嗎?

  車陣依然停滯,丁鴻鈞茫然地看著前方,撥出手中的大哥大。

  "喂?"小男孩的聲音,是小秉。

  "喂,小秉,我是丁叔叔。"

  "丁叔叔,你怎么還沒來?阿嬤快要煮好飯了耶!"

  "丁叔叔有點耽擱了,你叫媽媽來聽電話。"

  一陣窸窸窣窣后,電話那頭換了人。

  "哈羅!"一瞬間,他仿佛可以看到用陽光的表情在接電話的史佳。"今天過得還好嗎?"還有陽光的語調。

  他想,他會用一輩子的時間記住和懷念這個聲音,不管是隔著半個世界的初識、苦苦追求時的漠然、表白時的嬌羞,還是現(xiàn)在,打心底對著這一頭的他笑著的聲音生動得讓人心動,也讓人心痛的她。

  "不怎么好。"打起精神,丁鴻鈞回她話。

  "……結果出來了?"她不難猜到。

  "要想獲利性地開發(fā)同時保留原來的動植物環(huán)境……不太可能。"宣判一樣的句子,也不過就是這幾個字,輕輕地、委婉地說完。

  "嗯,我知道了。"史佳并沒有大大的反應。

  "所以,你還是保留著你的土地所有權,仔細考慮。"丁鴻鈞揉揉酸疼眉心。"有個環(huán)保團體突然冒出來抗爭,你可以多平靜一段時間,我想,他們還沒有余暇這么快找上你的。"

  聽到這話,她的不安油然而生;即使早在接起電話、聽到他疲憊的語氣時,她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他們?"史佳輕聲質疑。

  "我被炒魷魚了。"同樣簡單的句子,另一場宣判。

  很久很久,史佳都沒有答話。

  "因為我不肯把地賣給你。"終于開口的時候,她平鋪直敘的句子里夾帶了一絲微弱的鼻音。

  像是正壓抑著就要決堤的淚水。

  "不。"他一個人在車廂里,閉上眼睛,搖搖頭。"因為我覺得不該讓一個在道理上、情義上都站得住腳的人放棄她的堅持,但是這和賺錢的原則相違背。"

  "我是商人,但也看得到名利地位以外的東西。"他說。

  電話兩端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你……快點過來,今天的晚餐很豐盛哦!"史佳強裝出來的歡樂,在鼻音之下很容易被識破。

  就算有這些不愉快的事,對她來說,最想的仍然只是快快樂樂地見到他、一起過一個有彼此陪伴的夜晚而且。

  "史佳,我……我今天……不過去你家了。"

  不管有多么想見她一面、多么想碰碰她親親她、和她談談天說說地、在一起哭也好笑也好……如果不硬下心說這句話,他永遠沒辦法將自己帶離她身邊。

  也沒辦法把他帶給她的掙扎矛盾帶離,還她原來的平靜。

  沒有力量保護她、成全她的幸福的他,是該離席的時候了。

  "也好……你需要休息的嘛!那……明天你過來,我弄豬腳面線給你去去霉氣。"史佳單純地以為他只是累了。

  "史佳……"他并沒有察覺自己握緊方向盤的手已經用力到慘白。"我想,我以后都不會再去打擾你的生活了。"

  淚泛出眼眶、灼灼地燒過臉頰,然后……

  滴落到地板的聲音,在他倆的心底回響。

  除此之外,世界于他們來說,已是寂寥一片。

  "你一定很后悔認識我吧?"媽媽和小秉對話的聲音在一墻之隔,漆黑的浴室馬桶上,史佳仰起掛著淚珠的臉,酸酸地笑著。"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對頭過……緊急救援了一年,你才回來過一點安定日子,最大的案子又遇上我,全部搞砸。"

  她知道他這一生認定的責任和目標都在那個公司;而她,卻是那個毀了他的人。

  "一點都不,遇上你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后面一整排車一起發(fā)出的強力喇叭聲,才讓丁鴻鈞略略回神,踩下油門往前移動。"沒有你,我這輩子不會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怒哀樂、什么是真正的愛。"

  胸口的隱隱作痛,隨著話筒中僅剩的呼吸聲,在糾結的兩顆心中傳遞、累積著。

  "那……就這樣吧。"一刀切下,他痛徹心扉。"土地的事你自己小心一點,他們會用什么方式,說不定的。"

  "我知道。"史佳咬著牙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你……記得去吃碗面線去霉氣。"

  "好,再見。"

  "再見。"

 。  

  從那一天起,雨沒有停過。

  上天是要幫他們把有形的、無形的淚水一次哭完嗎?手上掛著酒杯,抬眼望向傍晚跟早晨沒什么兩樣灰蒙蒙的天空,丁鴻鈞帶著微醺,不很感興趣地想著。

  他有一個禮拜沒見史佳了,這事兒他倒絕對是記得清楚。

  選擇在電話里分手畢竟是對他倆比較不困難的做法,但同時也剝奪了他自己最后一次見她的機會。

  殘忍一點、痛一點,所以遺憾和思念就深刻綿長得接近永無止境。

  相較之下,他對失去工作的毫不留戀,反而是決然又確定地,一點也沒有反悔惋惜的意思。

  看著他從小到大的老爸,倒是先沉不住氣了。

  "說老爸并不感傷這白手起家掙來的成就失在你手里,雖然稍嫌矯情了一點,但與事實相去并不遠,反正我的生活重點已經不在那上頭了。我真正擔心的是,你的志向、你的人生都在這上面,你究竟放手放得有幾分甘愿?"

  老丁先生觀察著,這幾日在家中看似無神,隱約卻察覺得出來腦子還是在動著的兒子。

  "選擇自己認為對的事,就不用再去談什么甘愿不甘愿。如果事情再從頭來一遍,我重新認識史佳、認識她對土地的堅持,那么我的想法不會有不同,只是做法上會更積極一點、更圓滑成熟一點,甚至,多動點腦筋、多繞點遠路走。"

  看起來,阿鉤的肚子里已經有一套東西了。

  "但是……你卻在這個時候放棄了史佳?"

  "一個連工作和承諾都保不住的人,能給她什么樣的愛情?"丁鴻鈞搖頭,卻不是太沮喪。"要她一個女人來和我分擔我的失意、懊惱,同時繼續(xù)忍受外界的質疑訕笑?"

  "這不是我留在她身邊的時候。"他很確信他自己的道理。

  "看來,你對接下來要做什么也是成竹在胸噗?"

  "還談不上成竹在胸。"丁鴻鈞正在笑,笑的模樣實在不像是個剛被人生的矛盾擊倒的人。"差不多知道該怎么做而已。"

  "那我是不是可以請問一下我英明神武的兒子,你已經動手在做什么了,對嗎?"老丁先生射出玩味興致的眼光。

  "如果我說是呢?"

  "有什么好玩的東西?你讓我這個退休的老先生也忍不住手癢起來了。"

  "真要玩的話,爸您的段數(shù)我還是要甘拜下風的。"丁鴻鈞笑著他那精得像狐貍的老爸。"你敢說現(xiàn)在還圍在環(huán)保署門口的那票生態(tài)保育人士,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老丁先生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出聲。

  "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要聲明我老丁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哦。"

  "我知道。"丁鴻鈞回給老爸一個了然的眼神。"要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跑出來,一定也是被我這頑劣的兒子搞出來的,你只是收拾殘局而已。"

  "知道就好。"老丁先生點頭,而后又想到什么似的皺眉。"你確定你要保持著距離,在你坐在家里動腦子玩事情的時候,把史佳排除在世界之外?"

  "老爸雖然是老一輩的人,但也是談過感情的人。她可能會有的被拋下被隔絕、害怕被忘記的絕望感覺,我也能想像體會的。"老丁先生又說:"你忍心放她這樣?"

  不忍心又能怎樣?

  丁鴻鈞嘆了口氣,飲盡杯中的紅酒;回到她面前,看著她為他煩惱、為他自責、為他掙扎,這樣會比較好嗎?

  要說是他大男人的自尊作祟也行,他就是不能容許自己保護、支持不了史佳的同時,還要去變成她生活中的負擔。

  天色越來越暗,雨的浩大聲勢沒有因為時間的任何改變而有任何不同。

  他想起第一次去史佳家時,也是這樣一場壯盛的大雨,當時他的狼狽從某個角度來看,和現(xiàn)在的處境是差不多的。

  那卻是一場想起來會讓人發(fā)笑的雨呵。

  管家在叫,丁鴻鈞關上陽臺的落地窗,進屋去吃飯了。

  晚飯后,他在客廳陪老爸;他看晚間新聞,兒子看報。雨聲還是持續(xù)著,丁鴻鈞一樣聽著,只是不知怎么沒由來地煩躁。

  新聞里正在報著,連日來的大雨已經讓全臺各地陸續(xù)出現(xiàn)災情。

  "臺灣就是這樣,越來越多地方不能住人了。"

  老丁先生隨口評論,丁鴻鈞還是把頭理在報紙里。

  一段一段的災情報導往下,"汐止"這個地區(qū)被提起的剎那,他壓下報紙露出兩只眼睛改盯電視。

  說是汐止幾十年來首見的大水災,積水已經到了半層樓高;畫面上盡是被滾滾泥水淹去大半的店家房舍,乘著橡皮艇的消防救難隊在救人、發(fā)送食物。

  "史桂和小秉不是住汐止?"

  "他們家在高處,應該會沒事才對。"丁鴻鈞應著;也不知道是安慰父親還是安慰自己。

  "還是打個電話吧。"老丁先生替他說出心底的聲音。

  就最單純的關心立場,這通電話他打得絕對有道理。

  跟他想史佳想到快要發(fā)瘋、好不容易有個很好的理由聽聽她聲音,真的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丁鴻鈞一邊按著號碼鍵一邊自我催眠。

  "嘟--嘟--嘟"電話沒通。

  他再試了一次、兩次、三次……

  看來那個地區(qū)的電信也中斷了,他無奈地放下話筒。

  一直到這個時候,丁鴻鈞才真正開始替徐家祖孫三人的安危擔心起來。不能聽到史佳親日說他們沒事,他無心做別的事卻又束手無策;在書房里踱步踱得地毯都快被他踩穿。

  電話鈴聲一響就被他接了起來。

  是史佳感應到了他的心焦嗎?那一頭是他無時無刻不在腦海里重播的聲音。

  "阿鈞?"她那里的聲音很不清楚,電訊斷斷續(xù)續(xù)的,還有很大的雨聲作背景。

  他卻絕對精準地聽出史佳異于平常的情緒,很……焦急,很走投無路。

  "怎么了?"丁鴻鈞迅速平穩(wěn)地回問。"小秉和伯母都還好嗎?"

  "阿鈞……你……有沒有什么辦法找到一臺直升機還是橡皮艇……任何可以越過大水到我這兒把人接出去的東西?"

  好像急得快哭了的史佳,力持鎮(zhèn)定地說完她的要求。

  "好,你給我五分鐘!"他沒有遲疑半秒鐘,手已經在撥另外一線電話。"是小秉還是伯母?"

  "是小秉。"好像松了一口氣,史佳的聲音變得顫危危的,全然不同于一開始的穩(wěn)定。"下午媽媽發(fā)現(xiàn)他發(fā)燒,車子已經騎不出去,想說喝點水吃點藥會不會好,晚上卻越來越嚴重,水從外頭沖進家里、越淹越高,電話也打不出去。我們到頂樓借了鄰居的行動電話打119,可是好久都不來,小秉好難過,燒得都吐了,說不出話來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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