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痕,你杵在這兒做啥?倘若是心情郁悶,要不要妹妹我替你解悶?”
“還是姐姐我好呢?”
“你挑一個吧,無痕,瞧你悶得很,咱們姐妹們都安寧不了。”
無憂閣后院樓閣下頭,傳來閣里鶯鶯燕燕的笑聲和喳呼聲,擾得橫躺在橫梁上頭吹風的水無痕不禁蹙緊了眉頭。
怪了,以往不覺得煩,為何這當頭卻覺得吵死了?
“無痕,下來吧,同姐妹們一同吃酒賞花去!
下頭又開始招呼著。
他知道她們是好意,但他的心情就是快活不起來,呷了酒只會讓他更苦悶,只會讓他把初雪那一張賽雪的粉顏想得更清楚;是誰說呷酒可忘愁來著?
簡直是狗屁不通。
他快悶出心病來了!
他真的快要死在女人的手中了……
煩啊,即使偷嘗了師父珍藏的幾壇御酒,他依舊煩悶得無法可解。
水無痕坐直身子,提起酒壇大呷了一口,悵惘的魅眸直眺著遠方,卻見不著城郊外的郡陵王府。
他不由得輕晃著頭,任由一頭檀木般的長發(fā)散落,用低啞的嗓音啟聲:“春從何處來?拂水復驚梅。云障青鎖闥,風吹承露臺。美人隔千里,羅幃閉不開。無由得共語,空對相思杯……”
微啞的嗓音吐露著思念,微音淡繞在蕭颯的梅林間,更顯現(xiàn)他難言的哀愁,然而……
“天啊,無痕在吟曲?”
“這怎么得了?他到底是怎么著?是讓邪魔給附了身不成?得趕緊喚大掌柜來才成哪!”
即使是讓衣大娘硬逼著都不愿學唱曲,不愿當歌生的水無痕果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嚇得底下的鶯鶯燕燕立即作鳥獸散,無人敢稍作停留,就怕再待下去便等著要出事了。
“真是太失禮了……”他斂眼瞅著潰散的人潮輕喃道。
早知道只要他一唱曲便可以換來清靜,他早在八百年前就該唱了,最好是嚇得她們都不敢再近他的身,可以讓他的耳根子靜一靜,讓他一個人獨處,讓他度過這最難捱的時刻。
“真不知道無常在搞什么,都什么時候了,居然還沒回來……”大呷了一口酒,半躺在橫梁上的水無痕不禁喃喃自語著。
唉,倘若無常在的話,至少他還可以向他討教討教,看要怎么讓這心情好受些,別讓他再受折騰了,要不說不準哪一個夜晚,他會夜闖郡陵王府把她給盜出府。
但,就算盜得出府又如何?,
把她帶回無憂閣?
然后呢?
讓她知道他不過是個再低賤不過的樂戶罷了,甚至還是個雙手沾血的劊子手?
不,他無法接受!
倘若她不是個公主,倘若她只是個身份與他一般的尋常百姓,他又怎么會忍心放下她一個人?
搶她都來不及了,怎么可能會忍心割舍?
可惡,他都快要悶出病來了,為何他的身旁卻沒有一個真正懂他的人能同他共語心事?
他不免想起在王府里有她陪伴時的日子……肩傷早已經(jīng)好了,但是卻烙下了痕跡。
他是人,他不是水,一旦劃過了豈能無痕。他的腦海中滿滿的都是她的笑容,她縹緲得教他心痛的苦笑……
“無痕,你這渾小子在上頭搞什么玩意兒?”低柔的女音在樓閣下響起。
“我豈是無痕?我豈會無痕?”水無痕狂然怒喝了一聲,微醺的他壓根兒搞不清楚喚他的人到底是誰。
“混帳東西,還不到掌燈時候,你倒是給老娘鬧酒瘋了!”
水無痕一愣,斂眼瞅著樓閣下的人,心里一震,隨即躍下!皫煾浮彼鄄桓姨У貑柡蛑。
“你眼中還有我這個師父?”衣大娘美眸微慍。
“我知道錯了!蹦凶訚h大丈夫,雖說膝下有黃金,但該跪的時候還是得跪,要不然的話,怕是下次就沒膝可跪了。
是他偷了師父的御酒,被罰是活該。
“你也知道你錯了?”她瞇起麗眸。
“徒兒知道不該偷您的御酒,徒兒跟您認錯……”他扁起嘴來,突地發(fā)覺自個兒很悲哀。
他郁悶得都快死了,非但沒半個人安慰他,師父還要欺負他……他的心情不好,喝了些酒又如何?
“御酒?”衣大娘一愣,媚眼圓瞠!澳隳昧宋业挠疲俊
“嗄?”難不成他是認錯樁了?
“你這個該死的混帳東西!”衣大娘躍上橫梁,抱下兩、三壇早已見底的御賜酒釀,恨不得一掌把他打死。
“師父,是御酒重要,還是徒兒重要?”他預備好動作,準備逃命去。
“你說呢?”衣大娘輕笑著,把酒壇往后一扔,毫不在意酒壇碎落一地!爱斎皇怯浦匾!老娘要徒弟滿街都是,要聽話的徒兒隨便挑一個都比你像樣,而御酒可是三年才有一次,你這混帳居然一口氣給老娘吞了三壇……要為師的瞧你失魂落魄,倒不如讓我一掌斃了你,也算是成就一樁美事!”
“師父饒命。∧彝絻翰皇怯惺聠?”
水無痕縱身跳起,沒命似地往前跑,哪知道他用盡全力地逃,才逃出后院便見到師父已在眼前。
“不急、不急,為師的想先同你聊聊這件事先!彼Φ霉椿辏疅o痕卻是寒意四起,想逃也來不及了,緊接著響起的不是求饒聲,而是扎實的慘叫聲。
“他是無痕?”
當今東宮太子李誦難以置信地盯著在一旁侍酒的舞伶,不敢相信水無痕扮起女裝之后竟是恁地銷魂。
“沒錯!币麓竽锾袅颂裘迹彤敍]見到水無痕一臉的哀怨。
“原來他是這裝扮,難怪可以自由的在郡陵王府里來去,即使有人想要追查,也不會相信他竟是個男兒身,現(xiàn)讓他得以這裝扮在閣里出現(xiàn),是否有些不妥?”他可不想讓他特立的大內(nèi)密探就這么輕易地被識破。
“那是今兒個他做了事惹得我惱透了,特意要罰他來著。”衣大娘倒也沒說她已動過私刑了。
“那倒無妨!崩钫b輕點著頭,又道:“不過本宮也確定郡陵王確實無意加入八皇弟的陣營,這讓本宮寬心不少!
“這代表無痕所探查之事屬實?”
“嗯,因為宮內(nèi)已傳回消息,說初雪已確定要和親了,這便是意味著亦詮并沒有屈服在八皇弟之下,即使要犧牲初雪和親,他亦不倒向他的陣營!
“原來如此,只是這么一來,安平公主不就得遠嫁到回鶻了?”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即使是本宮,也不一定能左右父皇的決定!
“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公主和親以換取和平的假象?”在一旁侍酒的水無痕突出一語,衣大娘不由得瞇起美眸盯視他。
“無痕?”倘若這不是特辟的廂房,這么大聲嚷嚷怎能成大事。
“我不允許!彼疅o痕暗咬牙著。
該死的郡陵王,想不到他竟然敢騙他!
他非殺了他不可!
管不了自個兒是一身女子裝扮,也顧不了臉上的濃妝靚抹,他現(xiàn)下只有一肚子氣,有著不能饒恕的殺氣,誰也不能擋著他,即使是師父也不成!
“他是怎么了?”李誦疑惑地睞著他飛身而去的背影,那毫不掩飾的殺氣讓他倒抽了一口氣;他所認識的水無痕可不是這個樣子的,他愛玩愛笑,他壓根兒不曾見他冷斂笑臉。
“八成是……”她希望不是,她不希望再節(jié)外生枝。
這渾小子最好保佑自個兒別再給她捅出紕漏,要不然……可不只是一頓揍就可了事的。
夜色如魅,猩紅色的天際沒有半顆星辰,就連彎月也躲在厚重云層后頭。
水無痕像是鬼魅一般夜闖郡陵王府,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地直入敘濤閣,雙眼緊盯著背對他的男人。
“看來你是知道消息了!崩钜嘣復坏。
水無痕微愣,隨即又瞇起魅眸,掌勁一運,手上的軟鞭乍立如劍。“我不是來聽理由的,我只是來履行我的承諾,你準備受死吧!”
全然不需要多作解釋,只因他也聽不進了,橫豎是要拿他的命來賠,倘若師父怪罪下來,頂多是一命抵一命,他什么都豁出去了。
軟鞭飛躍破空而去,身形如雷似地向李亦詮擊去,卻在纏上他之際讓他閃身逃過,軟鞭再起像是有生命似的,再次攻向他的手、腳、頸項,落點皆在要命的大穴上頭,全然不留余地。
“你打算殺我,為何不干脆劫初雪出宮?”在閃過一記要命的攻擊之后,李亦詮微喘地道。隨即踢起一旁的原木椅纏住他的軟鞭,再上前鉗制他,孰知原木椅卻粉碎在他的軟鞭上頭,他上前去反倒是被鉗制。
“劫她?”水無痕又是一愣,但是擒在他頸上的指頭卻不放松。
“是初雪執(zhí)意不愿添本王的麻煩,趁本王不注意時回宮的!
李亦詮無奈地道:“一旦回宮,饒是本主也無法再把她接出來,除非本王迎娶她,但本王豈能為了她而棄社稷于不顧。”
“那不關(guān)我的事!彼挪还苌琊⒋笫拢膊还車遗d亡,他只知道郡陵王違背了諾言,而他是來取他性命的。
“你現(xiàn)下殺了本王也無濟于事!
水無痕無語。
他當然知道,但心底這爆涌而出的狂怒倘若不找個人發(fā)泄的話,要他如何承載得了!
“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救她出宮不是?本王救不了初雪,但不代表你救不了她,況且你為了一句承諾而欲殺本王,豈不是擺明了你對初雪的情意?既是如此深厚的情意,為何你不干脆帶她走?”說著,李亦詮不禁有些惱了!氨就跎碓趯m闈之中,即是再有心想護她,倘若她不愿,本王還能如何?倒不如由你去勸她,說不準還有用些!
“我?”他憑什么?
“本王可沒見過初雪同本王以外的人如此親密過,況且你可是個男子,她愿意親近你,豈不是代表你在她的心中是相當重要的?”感覺他的身子微震,李亦詮不由得再加把勁。“況且本王聽說,你之前曾同公主同寢共枕,這是否意味著你早已經(jīng)毀了公主的清白,她等于是你的結(jié)發(fā)妻子,倘若你不去救她,還有誰會救她?”
“我同公主之間再清白不過,況且她同我共枕不過是因為那時我巧扮女妝!彼麗琅睾鹬。
“你敢說你和她之間再清白不過?”
水無痕斂下眼。
他豈會不明白初雪對他也有一份感情,姑且不論那到底是不是男女之情,但他相信只要時機成熟,她定會心動。但以他的身份,即使她為他心動,愿意死心塌地的跟著他又如何?他不知道自己能給她什么。
“想要同本王攪和,倒不如去找她吧,先把她劫出宮,往后不管你要怎么安排,本王都不會過問,只要你待她好。”李亦詮由衷地道:“只要別讓她待在宮中,只要讓她消失,她就無法和親了!
水無痕在心底掙扎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松開了手,一躍身便消失在暗夜里。
去劫她吧!先不論往后會如何,先把她劫出宮,這么一來,至少她就可以不用和親了,至少他也就不會那么難受了……
“誰?”
燈火通明的大內(nèi)禁苑里,靜寂得聞不出絲毫人味,然此時躺在暖帳里的李初雪卻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沉穩(wěn)不似宮女發(fā)出的聲響,令她不由得掀開帳簾睇向帳外,卻沒料到會見到教她心系魂往的身影。
“無痕?”
真是他嗎?
是不是她太思念他了,所以才會出現(xiàn)幻覺?
“我來帶你走!
水無痕走到她的跟前,斂下的魅眸貪婪地凝睇她的粉顏,瞧她似乎消瘦了些,心不由得又痛了。
“帶我走?”去哪兒呢?
現(xiàn)下的她還能到哪里去呢?
李初雪愕然地盯著他,見他的大手湊近,她卻沒有退縮,任由他溫熱的指尖在她雪脂凝膚般的粉顏上游移。
她貪戀著他的溫暖……
“你為何不待在王府里呢?”他問著,低柔的嗓音有著輕輕的嘆息。
“我待在那里會給亦詮添麻煩的!彼耘f只是苦笑!暗故悄,怎么到這兒來了?大內(nèi)可不比王府,倘若真讓宮廷侍衛(wèi)逮到,是可以就地處決的!
“我說了,我是來帶你走的。”他一把拉住她,作勢要往外走。
暫且不管未來會如何,先把她帶離這里再說,他絕對不能放她一人和親,他不能忍受她到那么遙遠的地方去,況且一離開大唐,就沒有人保護她的安危了。
“不成!崩畛跹┟腿煌2。
水無痕側(cè)首怒瞇起魅眸。“有什么不成的?難道你真想去和親?你知不知道回鶻是多么可怕的民族,倘若你真嫁給了回鶻王,你知道自個兒會遇上什么事嗎?難道你都不怕?”
真是氣煞他了,她該不會真的想要去送死吧?
“父皇既已決定要將我送往回鶻和親,我自然不能走,就算我真的走了,父皇亦會為了和親之事而派人搜查城內(nèi),你若硬是要帶我走,會惹上殺身之禍的!彼p搖螓首,過腰的長發(fā)隨著她的晃動而輕顫。
澄澈的水眸不再晶燦生光,隱晦得教他心疼,想伸手再擒住她甩開的手,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憑什么。
“況且,你打一開始就不打算帶我走,又何必在這當頭帶我走?”瞧他神情寒鷙,她不禁又苦笑!凹热荒悴淮蛩銕易,何不讓我和親?而我和不和親,又與你何干?犯得著讓你夜闖大內(nèi)禁宮嗎?”
“我……”他囁嚅著說不出話。
“我和你非親非故,你又何須為了我做這么多?如果只是可憐我,你大可以把你的惻隱之心收回,我不需要你的憐憫!陛p嘆一聲,李初雪抿唇輕笑著,她的身形在通亮的深殿寢宮里縹緲得像是隨時都會消失。“你走吧!這深宮內(nèi)苑可非你可踏進的,你走吧!
轉(zhuǎn)過身去,她疲憊得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了。
甫回宮的幾日,她幾乎是夜夜枕淚而眠,接連幾天下來,淚終究還是會哭干的,然當淚流不出來之際,她才真正懂得自個兒到底是為何而落淚。
一切都太遲了……
水無痕瞅著她的背影,睇著她纖細的身子,回想著她的苦笑,揣度著她的消瘦,倏地迅即如雷地將她撈入懷里。“我豈會是惻隱之心!倘若只是憐憫,我又何須夜闖大內(nèi)、又怎會為你落淚。
倘若只是憐憫,依他灑脫慣了的性子,他又怎會這般沉不住氣?倘若只是憐憫,打一開始他就不會為她落淚,更不會為了她變得如此別扭。
“那……你的意思是……”她的心猛然一縮,卻不敢肆意揣測他的想法。
“我?guī)慊責o憂閣,我不讓你和親!毖b扮成如洛神般的花容羞澀不已,瞧在李初雪的眼中,是又笑又想流淚。
“你頂著這容貌同我說這話,直教我想笑……”她掩嘴輕笑,眸底卻有更深的哀愁。
“嗄?”大手撫上頂項,他才驀然想起……他被師父罰扮女裝,聽李誦說起她的事時,他啥也沒多想,便像是失了心魂似的,帶著軟鞭便直奔郡陵王府,壓根兒沒發(fā)覺自個兒竟是……,
“別笑了,趕緊同我走吧!”
他真是糗態(tài)百出啊。
他拉緊她滑膩的纖手,卻發(fā)覺她停步不動,令他疑惑地回頭睞著她。
“怎么了?”
他出的糗還不夠大嗎?
“走不得,我不想拖累你!币蝗缤5男。
“你不會連累我的,我可以跟你保證,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找出你的藏身之處,你只管跟著我走,什么都別怕。”他緊摟著她,隨即將她打橫抱起,不容許她再抗拒他。
“但是大內(nèi)戒備森嚴更比郡陵王府,你以為你可以這樣帶著我……”讓他摟在懷里飛出宮外,她才驚見一干守在她殿外的侍衛(wèi)和巡邏的禁衛(wèi)軍皆倒在殿外的長廊上。”
“他們該不會都……”
難不成他為她殺人了?
“都只是暈了!彼麚е_下輕點地躍上殿頂!安贿^是烏合之眾,豈能擋得了我?”
“是嗎?”
“只要跟著我走,你什么都不用怕,我不會讓任何人找到你的,況且我?guī)煾敢惨欢〞䦷臀业摹!彼疅o痕說道,將她擁在懷里,心情是說不出的快活,連翻幾座殿,輕而易舉地將她帶出大內(nèi)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