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吃一些?”
“不了!
偏院的房間里傳來再低聲不過的對話,水無痕微啞的嗓音有些滿不在乎的意味,卻又帶點不知如何面對的羞赧。
“那……要不要再喝些魚湯?”李初雪坐在炕邊,頂著一頭不曾凌亂的發(fā)!拔衣犳九f,多喝些魚湯對傷口很有幫助的!
“不了,我真的喝不下了!钡统恋纳ひ魩е{(diào)侃的笑意。“倒是你,要不要先差人幫你打理一番?否則依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走在街上絕對不會有人猜得出你貴為一國的公主!
仿佛回到了一開始,水無痕仍如往昔般的調(diào)笑。
“橫豎我又沒有機會走上街,怕什么?”她嘴上說得可灑脫了,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回頭睇著銅鏡中的自己。
“好歹在王爺面前也要裝扮得嬌艷些,是不?”他依舊笑著,好似把前幾天在昏沉之中的別扭滋味給忘了!疤热粑沂峭鯛,見到你這副模樣,不逃也似的躲得你遠遠的才怪!
到底多耽擱了幾天他也記不清楚了,橫豎他受傷未愈,而且王府的戒備依舊森嚴(yán),遂他便順著她的意在這房里待下。
其實待在這里也挺好的,只是她眸中偶爾的溫柔總是會教他閃神、教他心痛。
突然間,他有點明白無常為何甘心把無愁推到一念懷里了,也有些明白當(dāng)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時,為何能夠恁地執(zhí)著而不顧一切;以往不懂,現(xiàn)下懵懵懂懂,好像有些明白了。
因為他現(xiàn)下做的事,和當(dāng)初無常所做的簡直一模一樣。
他以往恥笑過他的,但現(xiàn)下他有些明白,有些事情真是強求不得的,而他也終于有些明白自個兒的心意了——那份沉淀在心底苦澀的滋味。
李初雪先是一愣,而后笑道:“只怕我扮得再美,他見到我一樣會逃!彼y得拿自個兒打趣。
他不提,她倒要把這樁事給忘了。
初聽到,她并沒有十分震驚,八成是因為她心底早已有了譜,即使是親耳聽到王爺把她當(dāng)妹子看,她也不意外;反倒是他,這幾天下來高燒退了又燒、燒了又退,幾乎要把她逼瘋了。
她是多么害怕他一旦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就像她那苦命的母后……
好在不知道是他命不該絕,還是他師父煉制的藥真的有效,他的燒到最后終于退了,傷口也比她預(yù)期的好得快,相信不消幾天,他就可以行動自如了。
到那時,就是他要離開的時候了吧?也是她該離開王府回宮的時候了。
“你……”水無痕有點意外她竟能如此看得開。
早些天不敢提,是怕提了會惹她落淚,沒想到今兒個旁敲側(cè)擊,她灑脫得緊,仿佛當(dāng)真壓根兒不以為意似的,真不知道她是說真的還是在演戲。
“你不在意?”
“在意有用嗎?”她輕笑,索性解開一頭散亂的發(fā)髻!疤热粑艺f我在意他,他就會迎娶我嗎?不,八皇兄脅迫他,他都不允了,還有什么能夠改變他的想法?況且,我根本不打算改變他!
當(dāng)她落淚時,亦詮會輕揉著她的發(fā)絲要她別哭,但無痕卻會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
他和亦詮不同,雖說那時自己是把他當(dāng)成姑娘家,遂才沒推開他的擁抱,但后來即使知道他是男兒身,她也并不討厭。
倘若真討厭他,她早去通風(fēng)報信了,根本不可能救他,甚至為他守上那么多個夜晚,直到他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為止。
她對他有一份依賴,和對亦詮的不同,但她卻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同。
“倘若不嫁給他,難不成你要和親去?”他斜睨著她。
和親是恁地可怕的事,她是如此纖弱,而大漠滿是沙塵和黃土,要她如何在那種地方生活?
況且和親的公主沒一個好下場,她若是去了,下場不知道會是多么可怕。
他怎能忍受她得受這種委屈?
“那也是我的命……”她斂下眼苦笑!罢l要我是大唐的公主呢?誰要我出生在皇室呢?我又能如何?”
她能不認(rèn)命嗎?
“逃啊!”他不假思索地道。
怎么能如此認(rèn)命?她可知一旦認(rèn)了就會沒命啊!
“我能逃到哪里去?”她輕問,神情縹緲得好似隨時都會憑空消失。
水無痕不禁無語。
是啊,她能逃到哪里去?
她一個尊貴的公主,自小養(yǎng)在深宮,倘若真要她逃,她到底能上哪里去?
只怕她連大街都沒親腳踏上過吧!倘若逃離了宮闕,她又該如何安身?
他不能帶她回?zé)o憂閣,因為一旦他任務(wù)失敗,她該如何是好?豈不是等于誤了她一生?
水無痕瞇緊魅眸,思來想去,發(fā)現(xiàn)最終的兩全其美之計,還是得將她留在王府里,一定要李亦詮迎她人府不可,要不她真得和親去了。
李初雪不懂水無痕在思忖著什么,徑自自妝臺上取來月牙梳,輕輕地刷起他檀木似的長發(fā)。“別說那些了,你還有沒有哪里覺得不舒服?要不要我差人帶些熱水進來,替你擦拭身子?”
“不了!
擦拭身子?誰?誰要幫他擦拭身子?
她嗎?她到底在想什么?謹(jǐn)記著他對她的好,她便能極盡一切地服侍他嗎?她這么做只會讓他覺得難受。
“也好,氣候不佳,若是擦身又引起你發(fā)高燒,那可就不好了!彼c了點頭,頗為認(rèn)同。橫豎他已換上了干凈的衣衫,感覺上也神清氣爽多了,犯不著在這當(dāng)頭無事生事。
“那……能同我說你的師父是誰嗎?”她想知道關(guān)于他的事,哪怕是再瑣碎的雜事都好。
“一個狠心到極點的女人,倘若不是她把我撿回去,我大概已經(jīng)餓死在廣陵街尾了。”他由著她輕刷著黑發(fā),感覺她沁涼的指尖在自個兒發(fā)際游移,舒服得讓他昏昏欲睡。
“她若是狠心,又怎么會收留你廠她笑著問。
“她若不狠心,就不該強逼我習(xí)武,又要我練舞,不管是文舞、武舞,七德舞、九功舞,就連女孩子家練的霓裳舞都要我摻上一腳;她美其名是我干娘,但實際上不過是多個奴才供她差遣罷了,我以前是傻了才會覺得她待我好!币酝鶝]人要聽的牢騷,這下子找到人傾吐,他說起來可順暢多了。
“倘若不是待你好,她又何必收留你?”李初雪將月牙梳擺到一旁去。
“天曉得!”事實上他豈會不知道原因,只是難以說出口罷了。
抬眼睞著她不算紅潤的粉顏,也不免有些憂心。
“你要不要歇會兒?”
“我不累,昨兒個有歇會兒,現(xiàn)下精神好得很!
“真是如此?”
渾厚低沉的嗓音突然自門簾后頭響起,水無痕隨即抬眼看去,沒想到竟會看到他晃到自個兒房里來。
“亦詮?”李初雪嚇得心都快要跳出胸口了。
他怎會在這當(dāng)頭來?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方才她和水無痕的對話……
“你方才在同誰說話呢?我好似聽到男人的聲音!崩钜嘣忎J利的眸光不著痕跡地落在水無痕不形于色的面容上。
“我?”她連忙以輕笑掩飾心虛。“沒有啊,這里只有我和無痕,哪里會有什么男人來著!”
李初雪睇著水無痕優(yōu)雅的俊臉,硬是扯出自以為完美無瑕的笑。
“是嗎?”挑起飛揚的眉,李亦詮是打從心里不信她的說辭!暗也徽J(rèn)為我會聽錯,你知道我的耳力一向極好!
他聽府里的婢女說,初雪連著幾日都待在水大師的房里,幾乎足不出戶;一開始他倒挺欣慰的,以為她總算改了性子、收斂了些,遂他今兒個特地到這兒來瞧瞧,孰知卻在外頭便聽到了詭異的男聲……
看來他好像遇到有趣的事了,是不?
雖說他還不清楚這男人的底細,更不知道初雪到底是在什么時候發(fā)覺他是個男人的,但他絕不能任他在王府里造次。
“可這房里只有我和無痕,你也知道他是個啞巴,根本不會說話,怎么可能會傳出什么男人的聲音,一定是你……”她依舊輕笑著,然握著水無痕的手卻被李亦詮?fù)坏乩_。
同一刻,她耳邊掃過破空飛至的聲音,還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抬眼便見到水無痕手拿軟鞭纏在李亦詮的頸項上。
“無痕,不要!”她自地上爬起,卻被李亦詮?fù)坡渲辽砗蟆?br />
天,他會殺人,那他會不會殺了亦詮?
“初雪,你到外頭去!崩钜嘣徱皇志咀±p在自己頸項上的軟鞭,另一只手則推著要她離開這個房間。
“亦詮,無痕不是壞人,他不會傷害我,也不會傷害你的!”
她豈能就這么走了?倘若她走了,天曉得他們到底會發(fā)生什么事。
雖然她依然相信無痕不會對亦詮動手,但事實上……她沒有把握。
“但事情看來并不像這么一回事!崩钜嘣忂有χ。
水無痕一手緊抓住軟鞭的一頭,而另一只手則是緊扣住他的頸間大脈,纖雅俊爾的臉上滿布肅殺之氣。
“無痕,放開亦詮!”李初雪繞至另一頭,揪住他的手臂。
初見他毫不掩飾的殺氣,她的心疾跳得像快要竄出,難以置信他一旦斂笑之后的神情竟教她如此不安。
“我要你迎娶初雪入府!睙o視李初雪冰涼的手,他微瞇起懾人的魅眸瞪向神色自若的李亦詮。
既然已讓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身份,他自然得要先發(fā)制人。
“嗄?”
低啞的一語令李亦詮和李初雪皆愣在原地。
李初雪更是拉扯他有力的臂膀,心頭莫名酸楚著!盁o痕,你在胡說什么?我要你立刻放開亦詮!”
他是瘋了不成?
難道他會不知道亦詮貴為王爺,拿著兵器抵在他的脖子上頭,就是造反;一旦被逮到,他絕對會被就地處決的,而他這么做的原因竟然是為了她……
她是何德何能讓他這么對待?
“你和初雪是什么關(guān)系?”李亦詮把眉挑得更高,壓根兒不在乎水無痕的手正掐在自己致命的大穴上頭。
“沒有關(guān)系!彼胍矝]想。
實際上確實是沒有關(guān)系,他只是擔(dān)心她,只是不希望她受苦,希望她可以過得好罷了。
“既然沒有關(guān)系,你又何必管她嫁不嫁我?”李亦詮的口吻聽來挑釁極了。
事情若真是那么簡單倒好,但初雪的異狀,和眼前這個巧扮舞伶進府的男人絕對有關(guān)聯(lián)。
“你不需要管這個問題,只要答應(yīng)我。”
水無痕怒瞪著他,不禁略微收緊了手上的力道。他知道自己不只是希望他待初雪好才出手威脅,其實他絕大部分的原因是來自他的嫉妒……
他的心燒得仿似發(fā)燙,每次要他親口求他留下初雪便是另一種煎熬。
但心再痛,他也要咬牙要他留下她。
“你不過是個刺客,憑什么同本王談條件?”李亦詮嗤之以鼻。
“無痕不是刺客!”李初雪在一旁急忙為他辯解!澳且蝗赵跀w,他沒想要動手傷人的,全都是因為我,才會害得他……”
“那都不管,重要的是,他手上的軟鞭正纏在本王的頸項上,倘若他不是有意弒主,這舉止又算什么?”想同他談條件,至少也得一并坐下好好談,拿著軟鞭架住他算什么?
“算什么都可以,我只是要你把初雪留在府里,絕對不能讓她淪為和親的籌碼!睅煾刚f他總有一天會死在女人手中,他現(xiàn)下是信了,但若能為她而死,為她求得幸福,又有何不可?“如果你沒照這話做,我會回頭殺你!
他做不到的事,找個可以托付而她又喜歡的男人,為她辦妥這一件事,是他最后的要求。
“初雪是我的妹子,我自然知道如何保護她,犯得著讓你這刺客叮囑!”
水無痕瞇緊魅眸,倏地大掌拍落在他的肩后,他頎長的身軀便隨即一軟,昏厥了過去。
“你做什么?”李初雪輕拍著李亦詮的臉。
“他不過是昏過去了,幾個時辰后自然會醒,你犯不著擔(dān)憂!彼疅o痕的手微抽,纏在李亦詮頸項上的軟鞭馬上回到手中,接著他便躍下炕,取出一件外衫搭上。“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既是他動手的時機,自然也是他該離開的時候了。
他現(xiàn)下只點了他的昏穴,可他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倘若他再待下去的話,難保他不會因嫉妒而做出什么喪心病狂的行為。
“你要去哪里?”李初雪霎時回頭。
走?要走去哪兒?他就這么走了,那她呢?
她嘴上說要回宮和親,但其實那不是真心話,倘若他要帶她走,她會愿意跟他走的?伤麨楹尾徽f?他不是憐她嗎?既然憐她,為何不愿帶她走?
“回我原本待的地方!彼渎暤。
惱自個兒的無能,惱自個兒的處境難為,他現(xiàn)下有些佩服無常居然能夠像個沒事人般地同他談天說地,若要他也與他一樣,他是萬萬做不到的。
“往后見不著了嗎?”她的心快要迸出胸口了。
水無痕無語,徑自斂眼盯著她瞧,半晌才使勁了全身的力道收緊了雙拳,像是柳絮般的自她的身旁飄過,一眨眼便看不見他的蹤影。
李初雪傻愣地轉(zhuǎn)過身睇著微微飄動的簾子,纖指輕撫上唇,淚水無聲落下。
變化如此之快,壓根兒讓她措手不及……讓她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