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紅榜貼出來。紅榜前,人推人,人擠人,人人吵著鬧著急著好奇著議論著,城內大戶的家仆,等著回去稟告老爺誰中狀元,好叫媒婆去說親。
在那黑墨墨人群中,高飛揚艱阮罌也在里邊?赐昙t榜,費了好大勁從人群里擠出來,回家去。一路上,阮罌不說話,像不高興著紅榜貼出來的結果.
高飛揚默默跟在後頭,心里犯嘀咕——是誰殿試?干麼拖他來看榜?上回看會試榜單,阮罌也去。怪了,她有朋友參加科舉考嗎?肯定沒考上,瞧她看完結果,問得連話都不說。
兩人靜靜走了一會兒,穿過沒什麼人的小巷。阮罌忽地停步,往旁的石墻踹一腳。
「。 购龅赜中τ痔,手舞足蹈,她這會兒真情流露。
「怎麼了啊?」高飛揚嚇得抱頭蹲下,很惶恐,還以為她要打人哩。
阮罌好激動,咬一下手背,又蒙臉笑,又抬頭吸氣,忽然又恢復鎮定了,她看著高飛揚,說了句:「沒事!
「沒事?沒事?那剛剛是怎樣?」
「回家了。」阮罌邁步就走,不解釋。
高飛揚跟在她身後,羅羅嗦嗦地!赣诌@樣,每次都做一些怪舉動,我會被你嚇死……」
阮罌笑咪咪地走著。中狀元了,師父中了,就知道師父最厲害!她與有榮焉哪,可惜不知道師父住哪,真想去賀喜他。
師父一定很開心吧?以後仕途順利,不用過那種清貧日,她為他開心,又隱約地感到寂寞,她跟師父,似乎越來越遠……
*
殿外,奏起悠揚悅耳的韶樂,新科進士們由午門入殿,禮部尚書在樂曲中大聲朗讀金榜,從狀元、榜眼、探花到各位進士一一唱名,宣他們出班跪在殿前,由唐皇親自欽點。
長公主求父皇讓她跟太子觀禮。她特地穿上最愛的,以百鳥羽毛織成的裙子,其裙鮮艷無比,從各角度看都是不同顏色。長公主與弟弟,安坐在父皇身邊,她神采飛揚,雙眼直定在狀元身上。
長公主愛慕地瞧著他、在那群新科進士間,他不卑不亢,氣度沈穩,多耀眼!
周邊新科進士,因為沒見過皇上,或面色蒼白,或表情惶恐,或身體顫抖,或激動面紅,唯獨司徒劍滄,同進士一起跪在皇前,但他眼色冷漠,表情沈靜,就如當初他們相遇時,那孤傲表情如出一轍,并沒有因為見的人不同而換了眼色。
長公主笑了,就是最欣賞他這點。
皇上翻開狀元策,夸獎司徒劍滄!鸽蘅催^你的狀元卷《有物混成賦》其文縱橫捭闔,氣勢磅礴,未來,望你盡心報效朝廷!
主考的翰林學士文大人,也恭喜司徒劍滄!笭钤嚾龍,有皇上欽點,你這一生可說是吃穿不盡了。」
「在下平生之志,不在溫飽。」司徒劍滄正聲回道。
此言一出,龍顏大悅,皇上激賞,笑道:「志不在溫飽,說得好極,不愧是狀元郎,氣度恢弘,壯志凌云,看樣子很想有一番作為,前途不可限量。按例,朕先授你翰林院修撰,與文大人學習,三年後,祝你狀況,再做安排。」
三年後就當她的駙馬爺!長公主笑咪咪地算計著。
當什麼修撰?皇太子也笑咪咪想——明日就求父皇讓他到太子府做事。
文大人提醒司徒劍滄!高不謝圣主隆恩?」
司徒劍滄緩抬起眼,一雙黑眸,冷厲地注視著圣上,鏗鏘有力地說:「在下不想進朝當官!
這廝大膽,一句話辭謝了皇上美意,眾人嘩然,皇上面色驟冷,長公主的笑容僵住,皇太子驚訝得張大嘴巴!也呆住了,連文大人都傻了。
皇上厲聲怒斥:「胡說什麼?你不想當官?不當官考什麼狀元!」
皇上這一吼,吼得在旁候著的文武官都嚇得跪下!富噬舷⑴
皇上怒瞪司徒劍滄,周遭人膽戰心驚,而司徒劍滄只沈靜地注視著眼前地面!此時跪著的皇宮地面,光明潔凈,曾經,父親也跪在此,面見皇上嗎?曾經,這地面,也呈現在父親目中嗎?今天,或者就是他司徒劍滄的忌日了。
早料到會有這天,等會兒,他還要說出令皇上更憤怒的事。
好安靜,現下,沒人吭聲了,他能感覺得到,寒氣陣陣,那是眾人因恐懼而凝聚的寒氣。司徒劍滄在心里笑,這群膽怯的家伙,有這麼可怕嗎?他也知道皇上正瞪著他,但他心中波瀾不興,早做了死的準備,忽然,那望著地面的眼色,變得極溫柔。
在這風云變色的當頭,司徒劍滄想起某人——
阮罌,有沒有看見紅榜?是否為他高興?阮罌,在高家快樂嗎?她那個性,能當個好媳婦嗎?
他好想她。如果死前能再見到她,他也想,跟她說,三個字。
。
於此同時,阮罌不知皇殿里正暗潮洶涌,司徒劍滄命在旦夕,并在死前,很思念她。她正跟勤兒窩在房里喝茶,阮罌在紙上畫了幾個提劍的步驟。
「你看,很簡單的……只要有耐心,日積月累,定見功力!。這也是當初,司徒劍滄教她的方式,F下,她交給第二人,教授的同時,心中滿著對他的思念。
忽然,一個黑影掠過紙張。勤兒抬頭,驚呼:「小姐?」
阮罌轉頭,臉色驟變。是「蒼」,它飛進高府,棲在窗臺,注視著她們。
「好大只的鳥!骨趦后@惶。
「是巨梟!谷罾浧鹕硪。
「小心,等一下被啄了!
「不怕,我認識它。」阮罌笑了,伸手撫摸。問它:「你主子呢?怎麼沒跟著?該不會連你也拋棄吧?」她玩笑道:「怎麼?考上狀元就不要你了?」
巨梟目一凜,忽轉向那觸摸的指。
「小姐!」
它啄了阮罌手指。血,從柔白的指頭涌出,阮罌震住。
「蒼……」忽然,她心神不寧。
。
宮殿,仍處在風雨欲來的詭異氣氛中。群官跪地,不敢言語;長公主與太子,亦為激怒皇上的司徒劍滄背脊寒透。
皇上問司徒劍滄:「沒想到本朝今天將破例,於欽點新科進士之際,革殺新科狀元。敢冒摘頭的危險,忤逆本皇,是為著什麼?」
「先父乃司徒文閔!
「司徒文閔?」皇上覺得這名字熟。
一旁的太監稟告皇上!甘鞘昵埃然嗜栽谖粫r,於太子府任事的太子左贊善大夫。」
皇上尋思道:「這麼說,你父親曾在朝當官……太子府?怪不得我覺得這名字熟。」細看名冊,果然在新科狀元資料上,寫著父親司徒文閔。
司徒劍滄道:「十年前,父親目睹太尉周曉昌因政務糾紛,在早朝路上被刺客擊殺在長安大街。先父怒不可遏,首先上疏先皇,請求朝廷捉拿元兇。因先父官非諫職,這種出位行為,犯了大忌,惹了眾怒!
「朕想起來了,是有這事。當時太尉被殺,朝中很是震蕩一陣!
「當時,王丞相找人誣指先父強占東街民宅,并藉細故揪鄰人指證先父在家侍母不孝,上奏先皇,先皇不問因由,下旨將我父貶出京城,到山西做苦役。先父郁郁寡歡,病死山西,我考取狀元,面奏皇上,為著還父親清白,并追究王丞相過失。」
皇上緩了臉色.「原來如此。看來你亦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為先父受的委屈竟立志考取狀元,面奏本皇,實屬難得。但前朝諸事,如過眼云煙,王丞相亦已告老還鄉。如今你高中狀元,你父親可瞑目了,朕封你為左拾遺,彌補你父親受的委屈。」
司徒劍滄不屑功名,他要的是正義!钢x皇上美意,在下不想做官,望皇上即刻下旨,追究前丞相過失,論罪責罰,告慰先父在天之靈!
「放肆!」唐皇震怒。
「皇上息怒啊……」已經跪著的群臣,又一陣哆嗦。
唐皇怒斥:「區區一個新科狀元,敢逼本皇擬旨!我看你是迫不及待地想領死,去天上見你父親。」
司徒劍滄緩抬起眼,直視皇上。
皇上微怔,一時竟感覺到怕。那雙眼,是不怕死的眼,日光犀利,敢迎視他,毫無懼意。這家伙瘋了嗎?
司徒劍滄是瘋了。
舍棄一路走來的花草顏色,舍棄加諸身上的感情,舍棄走近的人,不嗔不喜,將情感減到最低,就是因為將來早注定好的結果,來這里搏他一搏。
阮罌曾問他有什麼夢想?他聽了心中悲涼。阮罌哪知道,他能有什麼夢想?他是個沒有夢,也不能作夢的悲劇角色。
他有的是義務,洗刷父親冤屈。這義務艱困危險,已霸占住整個生命,整個前程,哪還有作夢的馀地?夢想是給那些衣食溫飽的人享受的,像他,從何夢起?
為了父親最重視的名譽,為堅持一個正義,他愿賠上自己性命,替這大世界,一個渺小微不足道的、沒人在乎的、曾發生在司徒家的悲劇,寫上句點。以他的鮮血,來拚皇上的良心。
司徒劍滄想清楚了,假使皇上堅持不肯答應他的請求,他便要當庭刺殺皇上,讓這不義的皇帝命喪黃泉。自然,他抑或落得共赴黃泉的下場。
滿朝文武官,噤聲不語。觀禮的長公主跟太子,緊張得呼吸急促。
在一陣足教人血液結冰的沈默後,皇上以警告的口吻提醒司徒劍滄:「司徒劍滄,過去事休要再提,朕封你左拾遺,再不接受,朕就摘你腦袋。」
蠢物!司徒劍滄仍是那句:「在下不想當官,請皇上下旨,追究前丞相過失!
長公主抽氣,面無血色。大殿空氣,頓時凝結。
皇上坐在高處龍椅,卻不能威其跪地的司徒劍滄;噬闲囊粰M,命旁人:「來人,把他給我——」
司徒劍滄目一凜,袖內短劍落在手中。再會了,阮罌……他提氣,盯住皇上,驀地,長公主忽地站起,捂住胸。
「父皇!我心痛……」她往後倒,暈了過去。
一時,秩序大亂,太監宣御醫入殿,愛長公主如命的唐皇,立時將公主抱進懷里,心急如焚,卻聽公主低聲說了兩個字——
「別殺。」
很小聲,但皇上聽得清清楚楚。
難道女兒為這狀元假暈?皇上回頭,凝視還跪在地,等他定奪的新科狀元。
這家伙有何能耐,竟讓他女兒幫他?
三個時辰後,皇上跟御醫及前來關心人等,離開東宮。稍後,宮婢宣狀元郎司徒劍滄入宮。
「你沒事了……」不久前還躺在大殿表演暈倒,這會兒長公主已大搖大擺地在寢宮喝甜湯。
司徒劍滄緘默不語,慎重起見,暗自思量目前的情況。
長公主睞他一眼,笑道:「我知道,你還惦著你父親的事,剛剛我已經跟皇上商量過了,皇上明日下詔書,收回前丞相的奉祿,并將你父親的案件轉交刑部,按律例責罰。你父親的事,我已幫你辦好。」她注意司徒劍滄的表情,搜尋感動的跡象——沒有,他神色如常,沒公主預期的表現。沒向她道謝,也沒感動得激動落淚。沒關系,她為他做的不止這些,待她說完,他肯定大感激。
長公主喝了口甜湯,又說:「方才在殿上,幸好我想到昏倒的妙計,不然你現在已是個斷頭尸!垢袆恿税桑繘],他的表情還是冷冰冰。
長公主的斗志整個被激發出來了,更賣力表現!高有,我父皇不追究你忤逆的罪行,也同意你不必進朝當官了,只要求你留在太子身旁指導太子功課。這些通通是我幫你解決的!褂X得她好了不起吧?
「多謝!惯@淡淡吐出的兩字,便是他唯一的感動表現。
就這樣?這跟公主預期中的落差太大,不激動得跪下謝她就算了,起碼真情流露歡呼一下吧?不真情流露就算了,最低限度笑一個吧?可好樣的,他還是八風不動,態度冷漠。
索性擺明邀功了,公主說:「之前你打我一耳光,我沒跟你計較,事後也沒追究,現下還幫你,你知道為什麼嗎?」走到他面前,笑道:「因為我欣賞你,我喜歡你這個人,往後,你的命就是我的,你不可以對我冷冰冰的,要記著長公主對你的好。」她口氣撒嬌,人靠過去,但司徒劍滄一個側身,輕易回避掉。
長公主個性就勇敢,越挫越勇,越挫折就越興奮。
長公主尷尬地笑了笑,沒關系,慢慢來,早晚征服他。
她轉了一圈,擺個嬌媚的姿勢,問他:「司徒先生,你說說看,我穿的這件百鳥裙,漂亮嗎?這是我的設計,你既然會設計那麼漂亮的兵器,表示你眼光獨到,我想聽聽你對我這身裝扮的感想!
「傳聞宮中有公主,搜集百鳥羽毛,制百鳥裙,那位公主,就是你?」
「沒錯,正是我。共抓了一百只鳥,才配成這條裙子,美吧?—」
「鳥兒長羽毛是為了保暖,你奪其羽毛,就為了一時的美麗?」他冷笑。
「一時?不,這麼漂亮的裙子我可以穿好久呢!」她嘟著小嘴,拽高裙子,有點孩子氣地,圍著他,踮腳尖,半跳半走舞一圈。
「美嗎?美吧?是不是美得不得了?你看這顏色的變化……好美!」
「好丑!顾就絼嫦胍膊幌刖蛽p她。
長公主被裙擺絆倒了,因為他殘酷的話,她分心,踩到裙子。上次是被他打耳光,這次是被他害得跌倒,可憐的長公主,頻頻在喜歡的人面前出丑。
他不心疼,還補上一段:「這裙子你穿起來很丑。公主體態豐腴,又穿上綴滿羽毛的裙子,如此搭配,便顯得公主肥胖臃腫,活像是一只……」豬。好吧,刻薄也是有限度,豬這字,省略。
然而,公主已敏感地領悟到他省略了什麼!富钕袷颤N?你是要說什麼?豬嗎?」
她跌坐在地,泫然欲泣。候在四周的宮婢要很努力地才能忍住不笑,她們上前要扶公主起來。
「滾開!」公主斥退她們,就這麼賴地上,仰望他。看那一雙寒星似的眼眸,長公主雙眸燃著熊熊的挑戰欲!肝也粴饽悖傆刑,我要從你口中,聽到對我的贊美!
司徒劍滄面色一沈,眸光凜凜,像告誡她,甭浪費力氣了。
在他心中,已有一位,她不需百鳥裙,她不必對他笑,不需討好他。那一位,將他的心,全部占領。
入皇城時,原本抱必死決心,料不到,他竟能全身而退。世事難料,那麼在之前,他何苦畫地自限,限制去擁抱愛的那位。
此刻,望著長公主,她笑盈盈,炫耀色彩斑斕的百鳥裙,司徒劍滄不覺美,倒覺得無限蒼涼。
打贏這戰役,但錯過最愛的女人。她嫁作人婦,往後對她的感情,只能埋心里。
「你怎麼不說話了?」長公主問。
他微笑,他跟她,沒有話講。
司徒劍滄窮畢生心血,平反父親冤屈,這才覺得,很無聊。因為對爾後生活,缺乏熱情……
他面色一凜,明白過來,他也有夢想,他有。直到這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夢想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