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親隊伍來到阮府,行了各項儀式,到黃昏時,將新娘接走往高家去。街坊來圍觀,前呼後擁,喜氣洋洋。阮罌面蓋紅罩子,安坐轎內,只聽得外頭人聲喧嘩,喜樂震天響地奏著。在這熱鬧當頭,她內心,異常平靜。
她知道,這只是個過程。轎子晃得厲害,她心如止水,垂落眼眸,沈靜地坐著。沒關系,她安慰自己,這只是形式而已,這不會奪走她的夢想,也不會將她困住。偏頭過,她顱向簾外風景,忽然目光一定,街邊人潮里,掃來了一道犀利的目光。
師父?真是他!這一剎那,感覺卻似永恒。阮罌與師父打了照面,在那些看熱鬧的、黑壓壓的人群後,他雙手負在背後,站在春風酒館前,看她出嫁。
師父仍是一襲白衫,姿態清高孤絕,隔著人潮,冷眼看她。而在他右肩上,立著的巨梟多醒目。
阮罌心悸,幾日不見,是思念成狂?或是投汪的感情,讓她產生錯覺?怎麼師父更英俊非凡了?劍眉星眸,篤定的眼神,令她枰然心動。
阮罌還給師父一個狡黠的微笑,從昨日她就在猜,猜師父會不會來。他果然來了!
阮罌右手探入襟內,夾住個東西,擲出窗。在人潮的混亂跟推擠中,那擲出的東西瞬間消失,蒼叫一聲,飛掠過去,及時銜住阮罌拋出的細物。
迎親隊伍過去了,人潮也跟著被吸引過去。司徒劍滄沒跟上去,他轉身,往反方向走。「蒼」飛回他的右肩,鳥嘴銜著阮罌拋出的東西。
司徒劍滄取下來,掌中,又是那個可笑的幸運荷包。不過這次,荷包似乎重了些,他以指腹戳揉荷包,察覺異狀,有一邊縫線開著,里面藏著一卷紙條。取出來,打開,紙條上,寫了三個字。哪三個字?
我愛你。
不。不是,阮罌寫著——
等、著、瞧。
司徒劍滄面色一凜。等著瞧?瞧什麼?難道……他轉身,凝眸,注視遠去的迎親隊伍。他若有所思,莫非這丫頭還有別的打算?!
這陣子,他離開故居,故意不帶走阮罌贈的荷包,就是想讓自己心底忘記她。好好冷靜冷靜,別再被她影響,并為著殿試做準備,他絕不能失敗,唯有拿下狀元,才能面見圣上。他不能也沒辦法被這些小情小愛綁住。
為了回避她,酷愛山林生活的司徒劍滄,很諷刺地,隱身在城內客棧里。寧愿和數千人同住在城內,唯獨害怕與阮罌獨處?蜅3臭[,人來人往,他誰也不理,心情竟比在面對阮罌時還輕松。面對阮罌,他常常心亂如麻,而今她嫁人了,嫁得風光。她臨別含笑的眼眸,他會記在心里。
真的嫁了、不去西域了、認命了……
司徒劍滄想,這也好,她去西域找死亡之蟲,弄不好會喪命。現下安安分分地嫁了,過太平日子,是很好的,聽說高家是京城排名前三名首富,聽說她未來夫君高飛揚是個斯文人,很好,這親事結得好,這結果很完美,這一切一切都從俗而落俗套,本來去西域對女人來說就是個不切實際的傻計劃,現在毫無新意,但平安富貴地收場了。
但為什麼這麼幾番又幾番的好,帶給司徒劍滄的感覺卻很不好。看她嫁人,心里千斤萬擔地壓著,悶沈地,不舒坦。
這荷包,為什麼又回到他手中?搬走時,丟在桌上,就是不想要了。她干麼撿走又拋回給他?又要擾亂他心了?上回會試的教訓還不夠嗎? 一定要跟這女人做個了斷。
看也不看,一揚手,荷包飛出去,墜落路中央。他邁步往前走,一步兩步,想阮罌怎麼樣親手繡出荷包。三步四步,想起阮罌那次在蘆葦中怎麼主動地牽住他手。第五、六步,他停下腳步,側首,望著肩上的「蒼」—以眼神問著——
很無情嗎?
蒼眨眨眼,像回答是。
他轉過身,瞧那荷包還在路中間,被路人踩過了,被馬車輾過。來來往往的人車,一下下踐踏過荷包,那踏過荷包的馬蹄,踩過的足靴,都像踏在他心上……
「蒼」啄了啄主子的臉,像問著——要不要它去撿?
司徒劍滄搖頭。不,不能帶著她的東西,不允許再被她擾亂心思,但又不肯就這麼走開……
他看著路中亮紅色的荷包,變成灰黑的荷包,那飽挺亮靚的外型,不敵連番踐踏,變得扁爛。駐足在街上,這樣呆望個死物,真傻啊!他也不明白,既然狠心拋下了,為何又離不開?
終於,有人發現荷包,撿起來。司徒劍滄眉心一凜,面色不悅。撿起荷包的,是個流鼻涕流口水的臟乞丐,乞丐呵呵笑地握著荷包,愛不釋手地摸了摸,帶走了。
「請留步!顾就絼孀飞先,攔住乞丐。「對不住,這是我的荷包。」
乞丐瞧著司徒劍滄,黑臟臟的手,緊拽著荷包,護在胸前。頓時司徒劍滄頭皮發麻,好像那臟手拽著自己。
他拿了十文錢,塞給乞丐。「拿去,荷包還我!
乞丐不放手,對司徒劍滄笑,露出黑黃黃的牙齒,還很親愛地親吻荷包。
夠了!司徒劍滄快吐了,忙賞他一兩白銀。
乞丐抓緊白銀,松了荷包。
司徒劍滄趕緊拿了荷包走,又氣又噁心。疾步回客棧,忍耐著反胃的感覺,握著臟荷包,像握著死老鼠。
該死的阮罌,該死!
回到客棧房間,跟店家要一盆水,將荷包洗了又洗,搓了又搓,再換一盆水,又洗了洗再搓了搓,第三盆水,繼續,重復以上的動作。最後打上皂子,直洗到荷包褪色,整間房彌漫皂香,這才終於安下心,吁了日氣。
他一抬頭,怔住。窗外,天色黑了,蒼站在窗沿上,黃眼睛盯著自己,好像在嘲笑主子的愚蠢。
握著荷包,恨恨地低頭,又無奈地笑了。
「蒼,待我進宮參加殿試,你便代我去跟著阮罌,陪她身旁!
他的心,不亂了,也不再反抗她了。瞧這荒謬的處境,他承認,自己是愛上她了。承認以後,心如明鏡,接受愛的同時,躁郁之心平順了。不反抗愛情,因為那只會令自己變得很分裂,快精神錯亂。
司徒劍滄抬眼,凝視蒼。
「很可笑吧?」他摸了摸鳥兒,彈熄燭火。
司徒劍滄便沈沒在憂郁的黑暗之中,帶著對阮罌的感情,走向宿命的旅程。
。
喜酒喝了,新人拜過堂,送入洞房去了。
新郎掀頭蓋,高家伺候兩位新人的女婢講完了吉利話,她們曖昧地眉來眼去,竊笑著,祝福兩位新人。
房間布置得喜氣洋洋,床頂系著紅絹。
阮罌與高飛揚并坐在床鋪,他們看女婢們關門離開。
然後,兩人不動聲色,靜靜坐著,接著——
高飛揚問阮罌:「接下來呢?」
阮罌回高飛揚:「要跟我睡嗎?」
高飛揚整個人彈到床角。「妹子,你講話一定要這麼直接嗎?我只是問你接下來要干麼,跟睡不睡有什麼關系?」
阮罌雙手往後撐在床上,覷著他!笓覀让娴牧私猓约俺黾耷澳锏闹笇,照一般狀況,現在我們是要抱著睡的!
真虧她講得臉不紅氣不喘,高飛揚反聽得汗如雨下,面孔脹得通紅。「我不想抱你……而且我們之前的協議,就是不要抱啊!」
「我知道,我開你玩笑,別緊張好嗎?」很好很好,大家有共識。
「可是……我們就這樣坐到早上嗎?」
「那怎麼行,累了一天,我想睡了!谷罾浱上,蓋被。
「我怎麼辦?」高飛揚還團在床角。「我也很累,我也想睡!
「睡啊。」
「一起?」
「對啊!
「這……好像對不住壯虎,而且,我不習慣跟人睡,還有,我們這樣睡不大好吧,萬一……」
阮罌打呵欠!复笊贍敚上掳!我相信就算我們這樣睡一百年,我們之間還是清清白白,什麼都不會發生。」
高飛揚是女的,不是男的。在阮罌眼中就是這樣。就算高飛揚想對她怎麼樣,憑她跟司徒劍滄學來的武功,應付他綽綽有馀。何況,高飛揚還比較怕她會對他怎麼樣。
高飛揚做了個很娘的舉措,將枕頭拿來,放床中間,把床隔成兩邊。床很大,就算隔起來,還是很寬敞。布置好了,高飛揚才躺下,不習慣有人在旁,他翻來覆去,心情很緊張。他想,要是身邊躺著的是壯虎就好了……
阮罌一彈指,將臘燭滅了,驀地房間暗下。
「你干什麼?」高飛揚猛地坐起。
「滅了臘燭!
「為什麼?我喜歡房間亮著!
「亮著怎麼睡?」
「暗暗的很恐怖,我怕鬼。」
看!莫怪阮罌不把他當男人.阮罌憋住笑。「那要不要我講床邊故事給你聽?」
高飛揚安靜下來,一會兒後,語氣很受傷地說:「你諷刺我對不對?我聽得出來,你在笑我膽小對不對?其實你看不起我,覺得我沒用,對不對?」
唉!心靈脆弱的家伙。「好啦,睡吧,想那麼多干麼?」阮罌翻身,閉眼,睡了。
高飛揚也翻身,背對她,但睜著眼,他睡不著。又過一會兒,房間響起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阮罌問:「哭什麼?」
高飛揚抱著枕頭,哽咽道:「覺得自己很沒用……大婚之日,兩個不愛的人躺一起,睡在同一張床,我想了又想,這實在夠荒謬、夠可笑的。」
「早叫你反對,你又不敢忤逆你爹娘。我知道,你希望躺在一起的是王壯虎,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不是說為人子女應該要聽父母的話,早先你還勸我呢!」
「假如你是我呢?你敢跟父母講實話嗎?」長大了,被世俗觀念束縛,本來覺得喜歡王壯虎是很自然的事,可現在不敢大聲捍衛自己的感情。
「嗯……假如是我,我會試著講吧!
「喔,可我不敢,難怪壯虎老嫌我沒用!拐f著,又啜泣了。
「我拜托你不要哭哭啼啼的好不好?蠢物!
「你就不會說點好聽話安慰我嗎?我都這麼難過了,你真無情!
「安慰的話如果對事情有幫助我會說,但於事無補啊。」聽,聽,這不是師父說過的話嗎?唉,連講話口氣都像師父了。這叫做潛移默化?還是用情太深?
高飛揚被罵得更難過了!肝矣植皇且欢ㄒ獙κ虑橛袔椭,我只是希望你了解我多痛苦,那我會好過一點!」
聽,聽,角色顛倒嗎?怎麼一句句都像她說過的?阮罌忽爾面色黯然。處處感覺得到師父的影子,是因為她太想他的緣故嗎?
「好啦,我帶來的那個丫頭很靠得住,將來叫她幫你聯絡王壯虎,你們還是可以常碰面,別哭了!
*
皇朝今日舉行殿試。禮部會試中脫穎而出、來自全國各地三百名貢士,匯集皇城,從中左門魚貫入殿,經點名、散卷、贊律、行禮等種種儀式禮節,參加名義上由皇帝主考,實則由八名主考官監考的殿試。今次考題為《有物混成賦》。
當三百名貢士忙於伏案、針對考題、發表見解、作出對策文時;當八名考官、十六只眼睛監視考生狀況時,有雙眼睛!圍住考區布簾跟布簾間的縫隙!偷偷覷著里邊狀況。那雙美麗眼睛,追逐的,是貢士群里最最卓然出色的俊男子——司徒劍滄。
眼睛的主人,身分尊貴,可再怎麼尊貴,為了偷看考生,這會兒不顧鳳體,跪趴在走道,雙手抓著布幕,看得欲罷不能。
「公主瞧見他了嗎?」伺候她的老嬤嬤問。
「是他,是司徒劍滄。!」長公主笑了。
自那次別後,曾派人去跟什居士打聽過司徒劍滄的來歷、消息,得知他將參與殿試,就密切注意著。好陣子不見,他還是那麼輕易就讓她心坎小鹿亂撞。
「三百名貢士里,就他儀表最出色,其他看起來像草包,丑不拉幾!
「換我看!」還有雙眼睛,跟長公主一樣興奮地想瞧司徒劍滄!改囊粋哪一個?姊姊說的是哪一個啊?」說話的是小長公主兩歲的皇太子。
長公主指給弟弟看!妇退,上回打我耳光的就是他!
「哇!他就是你說的,被七把刀架著還敢罵你的人嗎?」
「是啊,了不起吧?」
「了不起!
「性格吧?」
「性格。」
「我希望他拿狀元!箤脮r父皇就會賜官,以後她就能常見到他。
「我想跟他做朋友,他敢打姊姊,一定是個好厲害的人!
呃……嬤嬤聽得冷汗直流!搁L公主,皇太子,這事千萬別說出去,要讓皇上知道,是砍頭的死罪啊。別說狀元,不死就萬幸了!箣邒呖扌Σ坏,這兩位皇室姊弟,竟著迷一個敢忤逆皇親的惡徒。
公主說:「等他考上狀元,將來,叫父皇招他當駙馬!
長公主想太遠了吧!嬤嬤偷笑。
皇太子說:「要是他考上狀元,我叫父皇讓他到太子府做贊善,由他來跟我宣講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我一定聽,現在養著的贊善都是古板老頭,悶死了!
這對姊弟,越說越像真的,好像這狀元頭銜,真絕對會落到他們中意的人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