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漫長五年過去,他的人生走過第二個空白期。
撫著手中的鑰匙圈,那是安妮轉交到自己手上的東西,看到它,他記起所有事情,那張屬于小女孩的稚氣臉龐,那雙望著麥當勞的眼神里寫滿欲望,是她,殊云居然是那個可愛到讓人想捏捏臉頰的小學生。
他記得,她的制服干凈潔白,兩個小小手心貼在麥當勞窗前,仿佛里面賣的是神仙美饌。他走近,說要請她一餐,她看見自己,對食物的欲望轉換成崇拜表情。
那年,他才出道,尚未嘗到走紅滋味,根本沒想過,小學生會對自己迷戀,他把崇拜解釋成她感激他的慷慨。沒想到,才拉起她的手,她的臉色轉為蒼白,然后在下一秒鐘昏倒。
他手忙腳亂,叫來救護車將她送到醫院,救護車上,他坐在她身邊,看著眉清目秀的小女孩緊蹙雙眉。當時,他端詳她的五官,猜想,將來長大,小女孩會是個大美人。
她握住自己不放,劭飏解下鑰匙圈,代替自己讓她握在手心。進醫院,在家屬來到之前,他守在她身邊。
殘忍的是,醫生估算那次的病發,她撐不過。說不上的心疼在胸口氾濫,明明陌生,他卻對她有了無比心憐,他觸觸她的發、親親她的額,在她耳邊低語,要她勇敢堅強,要她努力睜眼對明日的太陽微笑。
后來,通告時間到,他不得不先離開,隔日再到醫院,據說家人已連夜將她送往國外醫治。
他給她的鑰匙圈是月月送的,她省下兩個月零用錢,請師傅為他打造,在第一次發片記者會上送給他。
他們彼此重視這份禮物,月月恐嚇過他,說自己不在身邊的時候,劭飏要一天看三次鑰匙圈,想念她,所以鑰匙圈送人,月月自然要大大發脾氣。她刻意不和劭飏聯系、刻意和男同學去看電影,她用冷漠懲罰他將她的禮物丟棄。
劭飏忍耐了幾天,最后沒辦法,他等在門前,等月月和男同學出游回來,強拉她的手,用摩托車將她載到后山,把小女孩的故事說給月月聽。
故事聽過,月月的淚珠在月光下晶瑩,她哽咽問:“小女孩很漂亮嗎?”
“嗯,她大大的眼睛骨碌碌轉動,長長的頭發披在肩后,粉嫩的臉頰圓潤,只差一雙翅膀,否則就是貨真價實的天使。”他說。
“她一定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巡視過世界,自然要回轉天堂,向天神報告!
當時,他們以為殊云已經死去。
“天使?”他低語。
月月笑說:“太棒了,我們和天使有交情,將來你或我提早到天堂報到,就可以去拜托天使妹妹飛到人間,替我們探探彼此的消息!
“嗯,請她以鑰匙圈為憑,走到我們面前,告訴我們,對方在天堂過得好不好。”他接續月月的戲言。
“我要請她帶話,告訴你,就算我不在身邊,你都要開心過日子。如果可以,我會拜托她,請她代替我好好照顧你,陪你幸福開心。”
一語成讖,月月死了,殊云出現?
是月月請殊云帶話,所以殊云對他說──“我相信靈魂輪回,她將再度回到你身邊,因為那么濃烈誠摯的愛情啊,不是每個男人都給得起。請你別自苦、別憂郁,否則月月在天上會不安心,她一定希望你做自己,希望你好好享受生命。”
果真如此?殊云是月月派來照顧他、陪伴他幸福開心的天使?
不知道,亂了,若殊云真是他的天使,怎能來去匆匆?若殊云是他的天使,沒道理,她離去,留他徒然空虛。
他恨她,恨了整整五年,從她離去那日開始。
她說,不過在他身上試探人生所有可能性;她說,他給不起豪宅,了不起給一棟隱居木屋;她說,走過浪漫夢幻,她愿向現實投降……這樣的女人,怎能名為天使?
不,她不是。他的天使死了,在他送她搭上救護車那日,在他把鑰匙圈留在她掌心同時。
可悲的是,他居然愛上她。嘆氣,他的手在琴鍵上滑出幾個音。
殊云的估計是對,仇恨帶給他力量,這些年,他淡出演藝圈,除了年度演唱會之外,他不再參與任何出片計畫。
事業重心轉移,他從餐廳到飯店經營,從股市到度假村,劭飏在全世界擁有幾十個度假圣地,每年為他帶來的豐厚利潤,早已足夠他買下一座座豪宅,他上紐約時報專訪,不再是為著他的演藝身分。
他請得起無數企業菁英,他總在宴會里,對著年輕男人猜想,那里面,誰是殊云的丈夫。
放下酒杯,走到窗前,再過三個月就是圣誕節,當年,殊云是在這樣的九月進入他的生活,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十二月……那年克難的圣誕樹常在記憶間,盡管他恨她,卻恨不了那段經歷。
年近三十,回憶淡了,是老了嗎?
生命中,深愛的月月漸漸褪去顏色,可恨的陶殊云卻一日比一日深刻,為什么?他解釋不出這種現象,是因為恨比愛更難教人放下?
鈴響,管家開門,迎入子健和安妮。
安妮氣鼓鼓地把雜志丟到桌面,怒道:“你看──‘安妮擄獲劭飏心,賓館十二小時實錄’,簡直該死,這種無中生有的事也能寫得出來!”
“不算無中生有,那天你的確是和劭飏一起進賓館,一起在十二個小時后離開。”子健涼涼說話。
“閉嘴!還不都你害的,沒事跑到賓館鬧,這下子可好,我和劭飏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卑材莸伤谎郏瓪怛v騰。
看眼雜志,劭飏無可無不可,這種報導傷害不了他什么。
“你們什么時候宣布結婚?”劭飏問。
“看她啰,她比較喜歡當你的助理,不樂意當我的妻子!弊咏o奈,他的確是吃醋才鬧出這次事情,他明知好友無心,也明白安妮對劭飏死心,但盲目的愛情,常教人盲心。
事情經過很簡單,他在賓館里喝醉酒,劭飏載安妮進去尋人。
守過一夜,子健酒醒,和安妮言語不合大吵一架,安妮沖出旅館,劭飏怕她出事,在后面尾隨,竟惹來這樣一大篇報導。
“元旦演唱會上,我宣布退出演藝圈,從此以后你再沒借口挑釁安妮。”劭飏笑笑,徹底退出是很多年的想法了,這次,他打算落實。
看一眼劭飏,安妮嘆氣。
她高估了自己,不過兩年,她就對“無怨無悔付出”失去信心,她做不到不求回饋,做不到愛情總是撞上墻壁,于是她回身,看見子健──一直在身邊默默守候的男人。
快滿五年……她和殊云約定的日子將近。
殊云還活著嗎?不知道,子健試過各種方法從他舅舅口中套問殊云下落,總是得到相同答案──殊云死了。
殊云真的死去,或只是信守承諾?她故意不出現,她讓劭飏死心,她努力成就自己和劭飏的戀情,只是呵……無法堅持到底的人是自己。
“真的,你確定?”子健訝異,他以為劭飏為月月,會堅持當一輩子的歌星。
“是的!
劭飏拿到子健老家鑰匙后,在里面整整住了三十天。
面對月月的舊物,他思念、他回憶,他在里面對月月訴說心情,是看開嗎?不知道,但他的確得到某個程度的釋放。
“我很高興你做出這個決定。”子健說。
“我要做自己!边@是某個女人對他說過的話,他剽竊。
“安妮,你失業了,乖乖嫁給我吧!弊咏√裘颊f。
安妮沒回答,反而轉頭面對劭飏,若干沉思,她不確定應不應挑起話題,那么久了,該讓真相出籠嗎?抑或繼續下去,假設事情是他所認定那般?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否則子健又要跑到賓館喝得酩酊大醉!臂匡r打趣。成了朋友,他和安妮的相處,更覺容易。
“劭飏,這件事,我擱在心頭五年了,我想,不能再對你隱瞞。”安妮凝重,話才出口,心靈相通,子健馬上知道她想說些什么。
“安妮,別說!
子健搖頭,這五年,劭飏過得很好,沒有頹喪、沒有失志,沒有沉溺在死亡的陰影中日日自責,比起月月剛死那段,子健不得不承認,殊云的安排的確拯救了劭飏。
“還沒結成夫妻,就有了共同秘密?”劭飏笑笑,沒有太大反應,身為商人,多年磨練,他更趨成熟穩健。
“我覺得隱瞞真相對殊云不公平,對不起,我答應過不在你面前提起殊云,但是,我總覺得虧欠她!碧岬绞庠,安妮眼眶泛紅。
“什么意思?”
蹙眉,劭飏表情轉為嚴肅,以為再影響不了自己的人物……哪里曉得,不過一個輕言提及,心情翻騰。
“沒有婚禮、沒有企業聯姻,殊云用謊話騙你,她讓仇恨支撐你走過傷痛期!
安妮低眉,病房交心的那日回來了,她看見無私的殊云,看見蒼白的面容映上蒼白枕頭,看見將死的少女一心一意設想愛人的未來幸福。
她輸了,從那刻起,安妮明白自己大輸,她做不到那樣的犧牲,那種專心愛戀并非她所專長。
“把話說清楚!”劭飏吞下沖動,銳利的眸光掃向子健。
光一眼,他就曉得瞞不住了,劭飏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喟嘆,子健決定和盤托出。
“殊云死了。”
“你說什么?”彈起身,他不相信自己所聽見。
“舅舅帶殊云來的時候,明白告訴我,如果找不到適合的心臟,殊云只剩下六個月生命,往后每次病發都將縮短她所擁有的六個月。殊云對家人說,在你身邊、和你朝夕相處,是她活著的最后心愿。
對她而言,這樣的心愿很危險,沒有親人時時照顧,而你對她畢竟陌生,哪里曉得她需要怎樣的保護。記不記得那位安靜的趙管家?事實上,她是殊云的特別護士,她真正的工作不是打理家事,而是照顧殊云的臨時狀況!
突然間,記憶涌現,沒錯,殊云說她害怕死亡,是他告訴她,死亡不可怕,被留下來品嘗孤獨的親人才難熬。
殊云說,她羨慕別人能跑能跳,能開心大笑、能放聲痛哭,但她不行。她問,如果她死了,他會不會做一首歌,唱他的心、她的情。殊云還說,如果她是月月,她希望活下來的他幸福順利。
天!她說無數話,句句影射自己將歿,他卻連半句都沒聽進心底。
“為什么不告訴我?”他恨她,整整五年啊!
“那天在小木屋里,你和殊云爭執過后,她發病。在醫院里醒來時,殊云說,她相信劃開傷口,流了血、結過痂,你會慢慢痊愈,怕的是,膿包裹在肉里,一天一年不消褪,隱隱抽著、痛著、恐懼著。
她說月月是你胸口結不了痂的傷口,你的心日夜翻騰,走不出悲慘空間。如果她注定傷你,那么她要做你的開放性傷口,只消幾天就能遺忘的傷痛。于是,她選擇讓你恨她,不愿意你傷心!
頹然坐倒,劭飏連苦笑都做不到。
殊云成功了,成功地讓他恨她,成功地支撐他走過每一個令人厭惡的日子。
“你們怎么知道她一定會死?說不定她運氣好,說不定她找到心臟,手術成功!子健,快帶我去找你舅舅。”
他激動地沖上前,握住子健手臂叫嚷。
以前他也認定過殊云死于十二歲,可她活下來了,在五年后加入他的生活。是了,殊云的運氣比別人好,殊云比一般病人勇敢,殊云是上天眷顧的小天使,上帝會把所有的運氣加注她身上。
“即使動手術,成功機率不到兩成,殊云放棄了,她不認為自己能活下來。”安妮哽咽說。
“她不是醫生,憑什么做手術評估?走,帶我去找蘇伯伯!臂匡r迫不及待。
“這件事我問過舅舅無數次,舅舅給了我同一個答案,他說殊云死了,死在五年前的手術臺!
子健用力揮開劭飏的手,不該說的,將過去的事情重新掀開,對誰都沒有好處。
“殊云說,早晚她和月月會成為你的回憶,回憶或者甜美,卻不能陪著你共度人生,你需要一個愿意為你無怨付出的女人。
她同我約定,就算奇跡出現,她存活下來,也保證在五年內不出現,讓我安心追求你的愛情。我失敗了,我不是殊云,做不到全然奉獻,我需要男人回饋我的愛情。但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她要你幸福,那是她的最后愿望!”安妮說。
緊握的拳頭泛紫,青筋暴張,紊亂的心情,紊亂的思緒,紊亂的他抓不著方向。
怎么可以死?他寧愿她活著,寧愿她和陌生男人在地球一端共處,他情愿恨她一生一世,不愿意她死。
自責、悔恨。他恨自己沒將她牢牢抓在掌心,恨自己沒在最后日子里,陪她走向恐懼。他恨了她五年……整整五年……知道他的恨,她怎還能走得安穩?
抓起鑰匙,顧不到子健和安妮,劭飏逕自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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