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再去,再被他轟出來。我也不在意,總之鍥而不舍,他發脾氣趕人,我便走,上午走了下午去,下午再趕,第二日去。磨得他沒法,終于受不了,叫:“朝生趕她出去!早叫你鎖門不讓她進的,你聽到哪里去了!”
我抿嘴笑:“他若鎖了門,誰出去買菜做飯給你吃?”
他臉色變青,朝生看了趕忙扯住他袖子,皺了眉勸:“少爺……”
他把袖子一甩,厲聲道:“你趕不趕?不趕你就走,我也請不起你!”
那實心眼兒的孩子嚇了一跳,幾乎哭出來:“少爺,朝生不走!”
他冷哼一聲:“那你叫她走!不許再給她開門聽見沒有!”
我在一邊淡淡道:“朝生,你別理他。他若趕你走,你便到我這里來,總有你的去處——看他再能找著什么人來服侍這位公子爺的好脾氣。”
他氣得又反駁不出什么話來,只是叫:“你還在這里干什么?出去!”
我又笑一笑:“我走便是。”轉向朝生說,“我出去買些菜,回來幫你做飯!
朝生忙不迭地點頭。
他在那里頓足:“誰要你回來!”
我微惱:“偏回來!朝生給我開門!
他口不擇言,開始譏諷:“當日里我求你也還不肯,如今怎么趕都趕不走了呢?”
話一出口正中我傷處,我半晌沉默無語,最后勉強一笑:“是啊,我這不是犯賤么?”
他曉得過了份,竟不再說什么。
朝生擔心事,追出來叫我:“丹姑娘!
我轉頭向他笑笑:“你放心,我去買菜!
他松一口氣,知道我并沒有被得罪。
我買了菜回來,已決定將剛剛他那句話忘得一干二凈。見他書房門緊閉了,存心避開我,我也不再去招惹他,和朝生兩個在廚房里做飯,一面談天。
朝生驚訝:“沒想到丹姑娘這樣好手藝!”
我揚了揚鍋鏟笑:“這還是練了年余呢。早些日子做出來那飯菜,吃得我自己都要吐的,如今竟也算好手藝了。阿彌陀佛,可修成正果了!
朝生不作聲。這個孩子躊躇的時候就心不在焉,兩道眉狠狠皺著,過一刻終于問出來:“丹姑娘這兩天老在這兒,不回南京么?”
我微笑:“連你也學你家少爺趕我走?”
他嚇一跳,趕緊一疊聲地說不是:“只是奇怪,南京那邊不用姑娘回去么?”
我再笑:“你想說照花閣罷?”
朝生臉一紅,點點頭。
我手下忙著飯菜,一面答:“那里,我不用回去了!
朝生捉摸著我的意思:“丹姑娘?”
我深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我已經自己贖身出來了,和那個照花閣再沒關系,落得一身輕松自在,也不用倚門賣笑營生了!
朝生十分歡喜,拍手道:“好了好了,這回少爺可以……”
“莫忘了你家少爺剛剛才趕我出門!蔽逸p輕打斷他,“罷了!蔽医庀聡拐f,“我先給他送飯過去!
去時見他正皺著眉,手中握著一柄刻刀,摸索著緩緩地在一團軟泥上刻下一刀又一刀。他那樣專心,多時不見他的這般模樣了,甚至連我推門進來也不見他抬一抬頭,仍是專心一意地刻。
我放下飯菜,舍不得打擾,靜靜待在一旁看著。
這又像是回去從前的時候了,他在那里或書或畫或篆或刻,我就在一邊看著,心里平和,沒半點波瀾,十分舒服自在。
突然刻刀一滑,正劃在他左手上,殷紅的血立刻從傷口逸出來。我低呼一聲,上去抓住他的手察看傷口。他身子一僵,想抽出手來。我皺眉:“別動!”
傷口有些深,他手上已有橫橫斜斜數道類似的口子,都是新近擺弄這刻刀添的。
他急促地說:“你別管我!”
大約是這些日子和他斗慣了嘴的,我應的也快:“我偏管——藥呢?朝生把藥收在哪里?”一轉頭便見案上的藥瓶子和干凈白布,是朝生一早給他備下的。
我捉著他的手替他上藥、包扎。
他是沈繪,到底不能歸于沉寂,一時的落拓,沉溺酒中,也只不過需一個人略提一提,他會又站起來。眼睛瞎了也罷,他還有一雙手,還有一顆心,總可以堂堂正正再站起來。
我是可以放心了罷。
上完了藥,我放開他:“好了!
他的左手依舊僵僵直直地伸在那里,右手上仍拿著刀。他長長嘆一口氣,把刻刀扔在桌子上。
“我真想殺了你!彼f。
我抿著唇,一抬手把發上的簪子拔了下來,放在他手里。
他皺了皺眉:“什么東西?”
他應認得的:是當日他摔給我的那支簪子。
我沒頭沒腦地說:“先前斷了,我叫人用薄銀片接合了斷處!鳖D一下,又說,“手工終是不及你的——可惜了!蔽易叱龇块T,一腳已跨在門檻外邊,又回身,“飯菜在那邊桌上,快吃罷,別放涼了。”
身后面他仿佛欲言又止,終究沒再說什么。
我走了。
第二日,我又坐在揚子江的渡船上,自江北,回了江南。
這一回沒什么感覺,似乎我本就不該留在那里的,而那些日子也不似真的,只是一個很好的夢,在這夢里我又得見他,陪他。
我是什么樣的人呢?如今的日子我已很知足。
回去以后一連幾日的平靜,平靜得竟讓我心里覺著有些空落,我也只作毫不在意罷了。
一日我出門買了些柴米油鹽,回來便見門口站著個人,明眸皓齒,抿著嘴只顧望著我笑。我這才認出來:“靈兒?”
可不是這丫頭!上來拉住我手搖了一搖:“還當丹姐不認得人家了!
我上下打量她,笑著一點她額頭:“一年不見,也是女大十八變,真險些教人認不出了——只是一雙眼睛變不了的,我總認得。先進來說話!
她跟我進屋,合我撒嬌:“丹姐也不回來看我們一看,若不是在揚州遇著屏姐,哪里知道你躲在這兒呢!
我笑說:“是是是,就是躲著你呢,過得好端端的,你還來翻我出來做什么?”
她撅撅嘴:“丹姐這樣無情——不怪媽媽總念你沒心沒肺了!
“沒心沒肺?”我好笑,“不是沒頭沒腦,笨嘴拙舌么?”
“丹姐若是嘴笨,天下也沒靈巧人兒了!”她裝作惱了,把我手一摔,“靈兒特特在屏姐面前爭了這差事,趕了這么遠路來,不但水沒一杯,姐姐還冷言冷語的!
我苦笑:“你倒會給我派不是,我這里也才進門,哪里就來得及給貴客奉茶倒水了。”
她又笑,重又挽起我手來:“哪個希圖姐姐的茶水?只想著見丹姐一面,多辛苦也值了!
瞧瞧吧,照花閣里出身的人,哪個不是伶牙俐齒的。做這伺候人的差事,總要練得長袖善舞才好。我也是這么出來的,自然明白。我拍拍她手:“說罷,屏兒差你來什么事?”
她略略正經了些:“屏姐想你呢,說在揚州遇見了,卻沒多聚聚。六月廿二,莫愁湖邊,請姐姐見一見——不許推。”
我看看她:“你們也莫拿那一套來對付我。”
她賠笑:“誰來對付姐姐?丹姐就看著屏姐用心,靈兒也一路辛苦,別叫作妹妹的白走這一趟罷。不然屏姐那里叫人家怎么交差呢?”
我也撐不住笑,伸出一只手指:“下不為例罷了!
錦屏這樣殷勤,靈兒軟語相求,我也只得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