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就是二月八日。
天未亮,司徒劍滄走出屋外,立在幽藍的天地間。巨梟看見主子,飛下來,棲在他的右肩上。
司徒劍滄焚香,朝西拜,敬告父親,他正一步步完成允諾父親的事。
回屋內,他開始整理包袱,三片大餅,五個饅頭,如此隨便,就是他入會場後,四天整的糧食。假若父母健在,將會有人為他準備吃食,同赴考場,而爹娘的面目,如今都模糊了……這時候,阮罌正在做什麼?他想起這些年,跟他互動最頻密的徒兒。前日,她來辭行,說這幾天就動身往西域,日子就選在二月九日。
「那麼,我在這里,先祝師父考試順利嘍!鼓茄绢^笑著說!高@些年,謝謝師父的指導!
就簡單幾句,了結了師徒的緣分。
打從那天,聽見阮罌辭行後,他就開始失眠,直到這刻。這丫頭,沒預告的,就來說這麼一下,他沒心理準備,沒想到那是最後一天見面。
她穿著最愛的紫衣裳,動作表情,和平時沒兩樣,眉眼間看不出一絲舍不得。甚至,音調里還帶著激動喜悅,彷佛跟他告別,沒啥大不了。
天空露出微光,雨綿綿的早晨,濕氣濃重。
他離家,目送的,是巨梟的黃眼睛。雨勢不大,他懶得打傘。
走入巨樹林,經過阮罌曾窩過,有著大洞的老樹。他停步,注視樹干的空洞,彷佛又看見,曾窩在里面的天真少女。
司徒劍滄不禁微笑,摸了摸老樹皮,竟已經開始懷念起這惱人精。他撇開思念,邁步前行,穿越巨樹林,走在山林小徑,忽地,愣住了。
是錯覺嗎?煙霧彌漫的小徑前方,打著紅傘的紫衫女子,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阮罌?」
阮罌上前,左手挽著個竹籃,右手的傘,移向他頂上,幫他擋雨。
「早啊,師父。」煙氣從那粉紅小嘴飄出散去。
「一大早來做什麼?」
「有事急著見你!
「快說,我還趕著考試。」又要他幫什麼了?
「很簡單的事,不會浪費你太多時間啦!」阮罌指著他肩上的包袱!笌煾傅陌そ栉乙幌!
「做什麼?」
「借一下,拜托!
司徒劍滄拽下,交給她。他看阮罌把傘放下,蹲下來,擱落竹籃子。再打開師父的包袱,看了看,將他準備的大餅、饅頭,全拿出來,扔到地上。
「你——」正生氣要罵,驀地住口?此χ,打開她的竹籃子,將籃子里的東西,一一放入包袱內。分別是六塊紅豆松糕、五個綠豆大餅、七片乾牛肉、四個栗子糕、三個粽子、八個饅頭。
一下子,那貧窮空虛的包袱,塞滿了。重新將包袱打好,阮罌遞給師父。
「喏,拿去!
「……」司徒劍滄怔望著。
「拿去啊!」她笑了,幫他掛上肩膀。
她調整包袱的位置,叨叨絮絮地說:「我不喜歡欠人情,這五年,謝謝師父關照,這些吃的就當徒兒報答您。師父什麼也不需要,但總要吃吧?這都是徒兒做的,你也知道我沒有烹飪的天分,但是做得再差,也比那些吃了鬧胃疼的硬饅頭好多了……」
「多事。」他強裝冷漠,可心里酸著,震蕩著。
「考試要是鬧胃疼,我看你還考什麼哩!」阮罌從腰際,解下個東西,拉住師父的手,將東西塞入他的掌心里。
「這,也是給師父的,以後我們大概是不會再碰面了,我去了西域以後,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回長安……就這樣,徒兒沒話說了。你也該走了,師父,我目送你!
重新邁開腳步,但每一步都像千斤重。
沒回頭望,但能感覺那雙美麗的眼睛,注視著他。司徒劍滄走著,邊打開掌心,看見她給的東西。
那東西,很多考生也有,都會帶上。那是做娘的會繡給愛子,做女人的會繡給意中人,代表考運亨通、寄予鼓勵、期盼祝福和無盡關懷的,艷紅色的「連中三元」荷包。
好俗氣。
司徒劍滄皺了皺眉,怎可以帶這俗物,有違他的作風。晨霧,潤澤雙目,濡濕眼瞳,還是,濕潤眼睛的,不是霧,而是……
阮罌還看著他嗎?希望沒有。因為他很呆地,緊握荷包,竟濕了眼睛。他頭也沒回地直往前走,不想讓阮罌看穿他的心思。
目送師父離開,阮罌想著,這該不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吧?
師父急著趕考,她怕耽誤師父,就沒跟師父說教她迷上西域的爺爺,昨天回來了。
為了找死亡之蟲,消失五年多,爺爺有沒有看見死亡之蟲?她不知道。她想問,但沒辦法問,因為爺爺的耳朵沒了,聽不見。就算聽見了,爺爺也沒嘴巴答,爺爺的嘴巴也沒了。沒了耳朵、沒了嘴巴的爺爺,或許還可以試著用眼神做溝通,可是就連眼睛,爺爺都沒了。這就麻煩了!
她爺爺不是走回來的,是窩在瓶里,化成白粉,讓陌生商人帶回來的。商人說,兩年前,跟駱駝商隊往絲綢之路做生意,遇上只身在荒漠中旅行的爺爺。
商人贊嘆!笡]想到八十幾歲的老人,竟能在戈壁沙漠生活!
爺爺加入他們的商隊,後來生病了,死前,托商人將來若去長安,將骨灰送去阮家。
看見骨灰,阮罌的爹怎麼說的?
他哭著說:「真傻啊,放著我給他的榮華富貴不享受,跑去野蠻地方受苦,命都沒了,找什麼死亡之蟲?值得嗎?」
阮罌心里犯嘀咕!鸽y道像你這樣一天到晚飲酒作樂,吃到肥肥,拈花惹草,讓妻傷心,才叫聰明?」
娘呢?娘又是怎麼說的?
娘也哭!冈鐒袼昙o大了,別想著往外跑,就不聽,如果聽我的好好待在家里,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說不定還能活過百年……」
阮罌心里又嘀咕!甘鞘鞘,像你乖乖待在家,溫良賢慧,持家有方,把咱家搞得家大業大,結果呢?」阮彎心里哼哼嘖嘖!改汩_心嗎?」
爹又跟變成骨灰的他爹說:「可憐的爹,你不知道你終於有孫子了啊,而且是三個哪!」
此話一出,二娘柳姚姚立刻拽住她的三名死小孩,跑上去對著爺爺的骨灰哭,并認夏地虛情假意,哭得好像肝腸寸寸斷。這時,阮罌的娘臉就綠了。三個寶貝孫子,她呢?只一個女兒。
阮罌覺得很荒謬,爺爺死在西域,還頂不賴的,她才不哭哩!那樣勝過悶在這里,庸俗到老。還有件大事,阮罌沒跟師父說,而且還是個不得了的大事。
二月九號,高家就正式提親了。這陣子兩家長輩,來往密切,交往熱絡,可以說除了正式提親外,其他關於成親日、地點、嫁裳、餅大小,等等等兩家都密切商討過。阮罌跟高飛揚這兩位事主,反被落在一旁,沒人問意見,也不需問,反正安排操度的都是這些長輩。真正高興的,好像也只有他們。
高飛揚愁眉苦瞼,連著幾天跟阮罌訴苦,埋怨不能跟真正喜歡的壯虎成親?蛇@家伙埋怨歸埋怨,還是認命地聽任安排,不反抗,敢情只是抱怨來玩的?抱怨來應景的?
嗟,沒原則。阮罌呢?阮罌也表現出最大的熱誠去配合大人們,就當是她離家前的最後一場表演吧!
爹娘問她:「嫁裳這個款式好不好?」
「好!闺y道我說討厭紅嫁裳你們會聽?去——
爹娘說:「成親日就訂在下月六號如何?」
「行!闺y道請你們訂在百年後的一月七號你們肯?嗟——
高夫人望著阮罌肚子說:「罌罌以後要努力幫我們高家多添幾個娃娃喔,尤其是男娃娃。」
那句「男娃娃」,讓站在高夫人旁的阮罌的娘,瞬間變成一朵枯萎的老花。
當下,阮罌沒回話,微笑作答。
看吧?悶死人了,什麼跟什麼嘛?每天關心的都是這些芝麻綠豆大的事,阮罌想像遙遠西域,想到即將去探險,熱血沸騰哪!
阮罌預定二月九號這天晚上,要來個義無反顧,牽連阮府上下,連著高家,四十幾口人畜的逃婚行動。這逃婚行為,很快地會被好事者大肆傳播,成為二月長安城最熱門的大消息,阮家布行的千金阮罌,毀了跟高大爺獨子的婚約。唉呀,光想就覺得這事不得了、嚇嚇叫。
畢竟小時候蹺家,阮家還只是個經營小布行的普通人家。阮罌再放肆,都不會變成大消息。而今十八歲了,阮家布行在城內外有很多分店,她成了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蹺家逃婚,自然更擲地有聲。
再加上高九戈大爺的酒館生意旺旺旺,連朝中都有靠他贊助籠絡的官,算是有頭有臉大人物。那麼阮罌這一蹺家逃婚,果真要轟動長安城。她這臨別一蹺,也算蹺得轟轟烈烈,氣勢磅礴,不枉阮罌是大冒險家阮奇石的孫女。
萬事俱備,東風不欠,很順利,都很順利。
五萬白銀帶上,要乘的馬買好停在馬販家。師父精心繪制的地圖,路徑都背熟,更替的衣裳全備好。九日傍晚,阮罌先去跟大廚告別。
在灶房,大廚握著阮罌的手,眼都哭腫了!感〗悖宦讽橈L。俺做了粗糧,您帶上,沿路不要餓著!勾髲N看著阮罌長大,他有腰痛的職業病,大小姐好幾次主動幫他推拿,何德何能啊?他知道小姐特立獨行,志比天高,更明白小姐的西域大計。
阮罌拍拍大廚的背!妇粕俸纫稽c,以後喝醉,可沒人幫你掩護了。」
再到下人住的後屋去。到此為止,都還很順利,很順利。後屋大廳,共十二個男仆七個女婢,早等在那兒,給小姐送行。
「小姐,我會記得你對阿花的好,要不是您,阿花的弟弟到現在還在受苦呢。」阿花的弟弟有氣喘,是阮罌主動請大夫看好的。
「小姐,我會記得你給我吃過的那些好東西!关澇缘那趦海W屝〗阏埧湍!
「小姐,我也會水遠惦記著您。您是俺的恩人!拐f話的是王星星,之前惹了某幫派老大,是阮罌幫他擺平。當時怎麼擺平的?她喬裝成黑衣人,跑去砍得那個幫派差點瓦解。
阮罌拜托大家:「往後,請各位代我孝順我娘。」
「沒問題!
「一定!
到此為止,也都還很順利,很順利。
剩下最後步驟,見娘最後一面,喔,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可憐的娘。走進娘的房里,見她娘親正伏在桌前,正在縫著什麼。
「不歇著,還忙什麼?」阮罌過去瞧。
「就一點針線活!谷罘蛉颂ь^道。
嘎——這一抬頭,把阮罌嚇退三大步,怎回事?母親眼下有大暗影,兩頰凹陷,面色臘黃,笑容疲憊。
「娘在給你做鞋呢,娘要你穿上這鞋,讓你一路好走,將來在夫家快快樂樂的!
「別累壞了。」阮罌心虛地笑了笑。
阮夫人縫得起勁!覆焕鄄焕郏闶俏业膶氊惻畠,啊!」不小心讓針戳到。
「小心!谷罾浢δ门磷樱瑤湍赣H擦去指尖的血漬!竸e做了,用買的就行了!
「幫你做鞋,娘高興啊,就算讓針刺幾下又有什麼關系?不痛的。」
「晚了,歇著吧。」
「不,娘要快點做,因為娘還有——」阮夫人去打開衣箱,拿出袍子!高@袍子也是要讓你帶去高家穿的,還沒繡完呢!還有這個……」又撈出一件裙!高@裙也快繡好了,娘特地繡了能帶來好運的鳳凰,還有這個——」
還有?阮罌面色發白,愣在墻前!改,你會不會做得太多了?」
眼看娘陸陸續續拿出未完成的荷包、手絹、衣裳、裙子、襯衣等等,全是打算在阮罌出嫁前做給她的。怪不得容貌憔悴,面色枯黃,這樣搞下去,還有命嗎?
阮罌既沒高興,又不感動,只覺得有很大的壓力。她就要蹺家到遙遠的西域去,留下爛攤子讓娘收拾了哪。
阮夫人笑容恍惚地說:「我不累……真的。我開心哪,你能嫁到好人家,我放心了。這是娘最感到安慰的……」
呵!阮罌哭笑不得,娘的行為,害她想到高飛揚前幾天在茶樓說的話——
「我不像你那麼任性,我們做子女的就是要聽爹娘的話,要體諒生養我們的父母,再怎麼放肆,也不能不顧他們的顏面,做出大不孝的事……」
剛剛斗志高昂,一切都順利得不得了,可是,一面對娘,她忽地整個人虛掉。阮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親情真是最綁縛人的束西,眼看娘這麼興奮,連笑容都恍惚,萬一發現她逃婚,會不會崩潰?
阮罌試探地問:「娘……女兒,可以跟你說說心里話嗎,你愿意聽嗎?」
「傻丫頭!箵ё∨畠海诖惭!冈勰概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什麼都能說?」
「跟自己的娘還有什麼不能講的!
「我不嫁高飛揚。」她咬牙一口氣講完。
阮夫人反應很快,馬上跳起,瞪住女兒。表情像天上突然打大雷,或眼前有豬飛過,整個人呆掉。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再問一遍。
「我不想嫁高飛揚!乖僬f一次。
現在,阮夫人的表情好像面對的不是親生女兒,而是個陌生人,她一副聽不懂不了解的樣子。
「我甚至想逃婚,這親事是你們訂下的,你覺得對我好,但我不喜歡。我想退婚,只有退婚,我才會快樂,你希望女兒快樂吧?」
阮夫人聽了半天,唯一聽進去的是那兩個字——
「退婚?」阮夫人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哪,現在看著女兒像看著叛徒。「這麼丟臉的話你也講得出來?」
「其實女兒一直有個夢想——」
「我被你氣死了!」
「一直想像爺爺那樣去——」
「退婚是多嚴重的事,你要讓我們以後都抬不起頭嗎?!」
「我很向往過那種自由自在的——」
「還敢說要逃婚?你有沒有為我想?」
「先聽我說完——」
「你逃婚你逃看看,教出這麼失敗的女兒是我的錯,你逃婚我就自殺,跟高家謝罪!」
阮罌怔住。她沒一句話可以講得完整,全被阮夫人打斷。
「我知道了,別激動,我說說而已,我不退婚,我只是一時還不能接受要嫁人,我喜歡待在娘身旁,我舍不得娘……」馬上變回阮夫人那個虛偽的乖女兒。
阮夫人這才緩了面色,搗著心口,既感動又擔心地說:「罌罌,你都這麼大了,不要講這麼孩子氣的話,不要嚇娘。
阮罌再三保證她會乖乖嫁人,阮夫人才讓她離開。
唉,眼看娘那麼激動,連自殺都講出來,阮罌還逃得下去?
照、逃、不、誤!
豈止照逃不誤,還比預定逃的時間提早兩個時辰。馬上逃,立刻逃,逃得遠遠,逃得義無反顧、理直氣壯!
阮罌策馬出城,狂風打痛臉龐,一雙黑色眼瞳,因為憤怒而更明亮。
阮罌恨恨地想——家里的下人們,全不懂她奇怪的夢想,但愿意傾聽,試著了解。他們不是她最親的人,卻愿意讓出耳朵,讓她說真心話,在他們面前,她能自在地當個表里如一的阮罌?勺钣H密的娘親呢,一 句都聽不進去,也不肯稍稍了解。真諷刺,也真難受,偏偏娘口中講著的,都是為她好。
不管,她要去流浪,去看滿山遍野,傳奇中神秘的血色大蟲。要去讓老鷹在頂上嘶叫,讓駱駝的響鈐震得耳鳴,再去跟危險的響馬干架,見識異族人的模樣,是紅頭發還是藍眼睛?想像這些,令阮罌熱血沸騰,情緒激昂。
「你逃婚,我就自殺,跟高家謝罪。」
駕!她陡地勒住駿馬,心臟咚咚撞著胸坎,目眶發燙……
阮夫人的話如一條無形繩索,勒住阮罌的喉嚨。緊緊地,錮住她。她呆望前路,夜色蒼茫,荒野無上盡延伸。
阮罌雙目一凜,彷佛在那空虛荒野間,看見一雙寒星似的眼眸。那眼睛的主人,聰明睿智,是她明燈。
阮罌牙一咬!格{!」她掉轉馬身,往回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