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天快亮了,阮罌才睡去。
她夢見人已到西域,夢見艷陽曬到煙騰騰的沙漠,死亡之蟲,血紅一片,布在她周圍。她以為親眼見識到,會很興奮、很刺激,但沒想到,它們一起昂頭,嘶叫,朝她吐出紅色的舌頭,同時眼睛射出青色光芒,攻擊她,像罰她愛追求刺激。
夢里沒有痛覺,但她被嚇醒。
阮罌怔在床上,大喘著氣。
第二天,半睡半醒間,模模糊糊地,她夢見白色天地,長街變白色,紅燈籠亮著白光,人影幢幢,全穿著白衣衫,每個人,都有著跟師父一模一樣的臉皮,而午門,人擁擠,一把白刀揚起,斬了刑臺的人。
「不——」
阮罌擠在人群里,見鮮血沖上天,一瞬間,眼前全成了猩紅色,甚至真實地聞到血腥氣。夢中不能自主,她撲跌在地痛號。
她哭著醒來,枕褥都濕透了。她一個人呆在黑暗中,劇烈顫抖。
第三天,不是夢。
白天,她到刑場,站在看熱鬧的人群中,見著披頭散發的人犯被押出來,押上刑臺。阮罌試著隱藏自己的驚慌,但她恐懼得快要昏倒了。劊子手手中那把刀,比夢中更亮上千百倍,日光中反射,太炫目,刺痛了阮罌的雙目。
很希望是夢,但不是。
刀落,人群驚呼,血花飛濺。
阮罌摸住頸子,好像那把刀,同時也斬過她的頸子,她立刻哭起來,開始發抖。
人群爭先恐後地往前擠,想更近去看。阮罌轉身,往反方向走,她要先去停放死囚的地方,等著領回尸體。她故意支開勤兒,想獨自承受這巨大的哀傷。
而,每一步,都好沈重。這條路,怎麼走得這麼辛苦?
風吹過,飄動身上斗篷,她好冷……她覺得自己像抹游魂,也許剛剛她也死了。
以前怪師父話少,現在恨不得他人在身旁,就算不說話,就算待她壞,沒關系,她都愛,只要師父活著。只要他還能呼吸!就算只是和他吃著清粥小菜,已夠滿足。
阮罌好不容易走到領尸處,卻有個人,先一步等在那里。
那人穿著一襲華美的金色斗篷,身旁站著六名婢女。聽見阮罌的腳步聲,那人緩轉過身,那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兒,她教阮罌看見了跟自己一樣的紅眼睛。
她也在哭。
可看見阮罌,她笑了,笑得悲傷。
「是你嗎?」簡短的,她說了這句。
阮罌停步,不明白地看著她,揣想著她的身分。
「剛剛處決的犯人,是你什麼人?」
驀地阮罌面色一凜,明白過來了!改闶情L公主?」
「還不向我行禮?」
阮罌冷笑,忽而咆哮:「就是你害死他!那麼還在這里哭什麼?」
一旁的女婢喝她大膽。
長公主打量阮罌。「你來領尸體嗎?呵,恐怕,讓你失望了,他的尸體我要了。」
「你且試試,我殺了你!谷罾涰斜懦龊。
長公主大笑,笑得凄愴,笑得瘋狂。「果然是一樣的臭脾氣……」收住笑容,狂妄道:「這尸體,不給你,你回去吧。他就是做鬼,也不得自由!
阮罌抽出匕首,便沖上去殺人。
婢女尖叫,一旁的侍衛沖過來!副Wo公主!」
「阮罌!
阮罌頓住勢子。
「阮罌……」
有人叫她,這聲音、這熟悉的嗓音——她轉身,震住,刀從手中滑落。
眼前,是個穿褐色大袍,半蒙住面的男子,但那雙眼,她熟悉。阮罌顫抖,連呼吸都小心,怕是夢。她看得出他在微笑,那眼睛里閃爍著笑意。
「師父?」怎麼會?剛剛分明……
「囚犯被我掉包了!归L公主上前來。「方才斬的是另一名死因,披頭散發的,誰認得出來?」望著阮罌,眸子里淚光閃動。「我真羨慕你,你跟他走吧。我愛他,我要他活著!
阮罌也哭了,奔人師父懷中,放聲號哭。
司徒劍滄立刻將她摟緊了,緊拽在懷里,然後抬頭,對長公主說:「我不會忘記你,你是我心中,皇朝最美的公主。」
長公主眨了眨眼,眨出更多淚來。終於等到他的贊美,得到他的感謝,卻得不到他的愛,最後仍是輸給他。也許這本來就是一場永不會贏的戰役,因為她愛得比較深,注定輸給他。
「本宮將你們逐出長安,命你們不得再回這里。聽見嗎?」
這是長久以來,司徒劍滄唯一聽進長公主的命令,他隨阮罌離開。
長公主目送他們,天色陰郁,狂風獵獵,長公主覺得她像作了場夢,她在這夢中時而高興時而落淚,像個瘋子。而原來,這是愛情。曾以為自己高高在上,而原來在愛面前,她太渺小,太無能為力,即使身分再尊貴也無用。無限唏噓,從不知貧窮為何物,直至今日。她替自己感到可悲,阮罌一介草民,還比她富有。
「我祝福你,司徒劍滄!顾馈
祝福這個教她懂得,有些事,仗權勢亦不能得到。教她識得這世間,還有人不屑攀權附貴,寧與愛靠攏,跟自己意志同存,誓不低頭。
。
「我爺爺說過,沙漠的夜,天空里的星子比城里看見的還多上幾十倍!
「我爺爺還說過,在沙漠里,要跟游牧民族一樣,住蒙古包,乘駱駝!
往西域路上,月映大地,黑色駿馬達達前行,蒼在頂上盤旋,時而飛近,時而消失不見。
司徒劍滄攬轡繩,聽阮罌在他懷中喋喋不休。
長路漫漫,阮罌的夢想等在前方,而司徒劍滄的夢想已經實現,拽在懷里了。換他,陪阮罌天涯海角逐夢去。
聽她講得興致勃勃,他問:「萬一沒看到死亡之蟲呢?」
「有的,一定有的!谷罾浐苡行判摹!肝覡敔斠娺^,他說有就有!
「如果沒有,可不要傷心啊!顾揶淼馈
阮罌回頭,賞他個目眩神迷的笑容。
司徒劍滄不禁恍惚地想,是這燦亮的笑,令他折服,甘愿陪她發夢嗎?他聽阮罌爽朗地說——
「等我見到傳說中的死亡之蟲,便親手抓了它,帶回我爺爺墳上示威,誰教他當初不帶我去,哼,什麼女人不能去西域冒險,我這不就去了嗎?」
「是是是!顾Γ切θ莶刂鵁o限包容。
他們在月光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個把月披星戴月,阮罌不覺辛苦,只覺得幸福。這便是她要的幸福生活。不住大房子,不需平安的好環境,就算身處一條兇險大道,只要能表里如一,不需作假的當自己,并且與愛的人同在,她就心滿意足。而如果喜歡的人,還愿意陪她完成夢想,今生何求?
是夜,投宿荒野客棧。
店小二領他們穿過走廊,來到最邊間客房。「兩位要廚房送膳食嗎?」
阮罌問:「你們有什麼吃的?」
「不需要!顾就絼婢芙^了。
阮罌看他一眼。「你不餓?」
司徒劍滄搖頭了,阮罌只好笑笑對小二說:「不用了。」
店小二又問:「兩位要什麼喝的嗎?」
「不需要!顾就絼嬗质谴鸬苗H鏘有力。
小二搓著雙手,笑嘻嘻地推銷:「我們有高粱酒、上等燒酒,還有——」
「我說不用。」賞了小二錢,司徒劍滄打發他走。小二前腳剛踏出門,他砰地立刻關門。
阮罌困惑。「我還想叫壺酒,慶祝你大難不死,你怎麼……」愣住,看他走到窗前,砰地,把窗給關上。擋去月光,關上夜蟲啼叫聲,小房間頓時安靜,只剩燭光裊裊,映四面墻。
司徒劍滄轉身,盯著她。
也不知怎地,阮罌忽地心跳飛快,呼吸不順,緊張了。她用有些傻氣的笑容,掩飾心慌。「干麼又關門又關窗的,你——」
「過來。」他目光炯炯,瞧得她臉紅耳熟。那霸道的口氣,像失去等待的耐性。
阮罌慢慢走去,停在他面前。
司徒劍滄猛地一張臂,便將她緊鎖在懷里。那雙鐵臂的力道,勒痛她的身體。
「師父……」他怎麼了。
司徒劍滄臉貼著她發梢,內心激動!钢,我真以為……會失去你……」
直至親密擁抱住了,心才踏實,確認不是夢。
「我現在,只想這樣……」他說,一直抱她不放手。
否極泰來,他只想要她,想占有她。這傻瓜卻只想著西域大計,一路上,不知他的心思。彷佛不久前,他們差點生離死別,她都忘了。這傻瓜,差點失去,他急著想珍惜。除了抱緊,還想要更多證明,證明他們不會再分開,這天地除了她以外,再沒什麼值得他關心。
阮罌乖乖地讓他拽緊,她安靜了。他痛苦的嗓音,令她眼眶紅了,而在那熱情擁抱里,她迷惘著,心慌著。
司徒劍滄低頭,尋到她的唇,擄獲,吻住那片柔軟。
欲望在這瞬間點燃,她好自然地張嘴歡迎他,挺身與他貼更緊。同他一般貪婪地呼應彼此,掠奪彼此氣息。當吻得越深入,更親昵,彼此身體更熱燙,體內的騷動更激烈。
光是吻她,他不滿足。司徒劍滄左手握住阮罌纖細的頸子,右手探入她衣襟,再低身啃吻那柔白的耳,大手在她衣內摸索……
當那粗糙大掌握住柔滑細膩的飽滿,她立時在他掌中興奮尖挺,情不自禁發出饑餓的呼聲,他即時堵住她嘴,舌頭探入唇內,痛苦又亢奮地品嘗那濕潤的嘴巴內部,身體渴望狠狠地、不留馀地的占有她全部。渴望不只柔軟的唇,還要更多的親昵。
在他熱情的愛撫中,她恍惚,身體軟弱了,只想倒在他身上。當他全身充滿力量,她卻覺得自己柔軟無助得只想躺下。
不知道怎麼了,這太過親密害羞的親吻和碰觸,竟摸出強烈的快樂興奮,她渾然忘我的顫栗。感覺身體背棄她,只認這男人是主人,急著向他靠攏,渴望被他雙手安慰。
她迷糊了,迷糊中任他擺布,被帶至床上,同時他滅了燭火。在黑暗中,欺到她身上,他身體如暖被,整個密密覆蓋住她。
好熱……
阮罌閉上眼,感覺他一雙熱掌,托住兩邊耳後,他熱的嘴,覆住她唇,吞沒她的呼吸,嘴巴被熱情地堵住了,渾身興奮地繃緊了,當他熱烈的愛她那柔軟的唇瓣,直至它亦熱情地紅艷腫脹。又將熱吻種到她的頸項,再吮住裸在衣外圓潤的肩膀……再……再要更多。
她傻傻地快樂著,甜蜜著,由他主導。他除去彼此衣物,除去所有阻隔……片刻後,阮罌感覺這男人的身體,剛猛勃發,抵在身上,每一部位肌肉,都像燃燒的鐵,燙著皮膚,好像喝醉了,迷亂地由他為非作歹。
而急切要她的欲望,令司徒劍滄痛苦又瘋狂,當她歡迎地展開身體,沒一絲羞怯地鼓勵他投入時,她便如花一朵對他綻放。他以一個野蠻的力道挺入這柔美的身體,聽見她一個痛的呼聲,但她立刻似花瓣般收緊他,將他密密緊裹住,甜蜜地震顫著他……
到此,他再沒了理智。
他想,他應該慢些,卻失控地暴動。他想,他該理性放慢步調,卻忘情地投入更深處。怕弄痛她,卻在她繃緊身體的同時失去控制,反而更粗暴地要……
如夢般,床燃燒,汗如雨,兩個潮濕身體,一整夜,暗暗興奮,放縱欲望將彼此發膚都消滅,甜蜜地融化在一起……
*
這夢想之旅,進行了六個月之後,已有一個率先放棄。這率先放棄的正是司徒劍滄的老相好,巨梟「蒼」。
蒼來到西域,立刻戀上了另一只美呆了的母巨梟,很快把母巨梟肚子搞大,雙梟遠走高飛,為了愛情,拋棄主子。
到這時,死亡之蟲還沒看到,但見著大怪樹。
十月中旬,戈壁沙漠,氣溫驟降,大怪樹名稱「胡楊」,綠葉在這時節轉黃。這里的游牧民族,說大怪樹可以「生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生命力頑強。
「死亡之蟲就在怪樹林里!刮饔蚝怂_巴這麼說。
他是阮罌雇的會講漢語的領隊,他說他知道哪里可以看見死亡之蟲。為了賞金,冒性命危險,帶他們去離城二十八里處的怪樹林找。
從進入戈壁沙漠到這個時候,一行人已在沙漠中旅行大半日了,他們全身里著笨重大袍,只露出眼睛。
這一路,司徒劍滄眉揪緊,神情冷俊,因為很生氣。為了來戈壁沙漠,他跟阮罌乘駱駝,經歷過沙塵暴、熱情的大旱地,還住過蒙古包,吃各種來路不明、滋味詭異的胡人食物。他愛乾凈,這對他來說是酷刑,但每每看見阮罌驚奇的模樣,一肚子火氣就發不出來。唉,暗叫苦,干麼喜歡這怪丫頭?老天故意的吧?教他遇上這個冤家。
前日當他們遇上沙塵暴時,躲在巖石後,風沙漫天蓋地撲過來,眼睛睜不開,呼吸好困難。他雙手一抱,將阮罌護進懷中。風沙過後,他成了可笑的「聚沙人」,她呢?她不怕,還興奮叫好。
「太壯觀、太刺激了!原來這就是沙塵暴!」
可憐司徒劍滄呸掉嘴里的沙子,只好苦笑。
一望無際的戈壁沙漠沒好景致,偶爾遠眺,天地連接處,會有汪洋或沼澤,隱約可見島嶼林木起伏錯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