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館隔壁的另一棟別墅是員工居住的宿舍,格局與規(guī)模和其他坐落在向陽山莊里的相同,算起來是相當高級的員工宿舍。
楊昀騏在三份離婚協議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一旁還有被臨時拉來當證人的馬尾小妹,在崇華確定她已經滿法定年齡之后,她在證人欄上簽上「涂曉葵」三個字。
顯然她從剛剛知道楊昀騏已經結婚,而且正要離婚到現在,還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話說回來,他們對楊大哥所知不多,只知道他三年前到椿館來當廚師,廚藝之優(yōu),方圓百里內無人能出其右,而且他與椿館的真正主人──同樣也非常神秘的房東小姐似乎是相當熟稔的老朋友。
曉葵接著發(fā)現向來煙不離手的楊大哥這時竟然沒抽煙!她一臉驚異地看向坐在身旁的楊昀騏,后者仍舊一臉神態(tài)自若,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你們其實不用特地跑這一趟!箺铌莉U說。
「要的,一來聽依蓮說,楊先生和你父親曾經很照顧她,所以我想親自來拜會!
對比楊昀騏一身休閑又平凡的打扮,崇華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流露出身為精英分子的鋒芒,發(fā)型、服裝、舉手投足,都給人一種冷靜、嚴肅、持穩(wěn)的感覺。
「二來我已經向依蓮求婚了,如果沒有意外,我們一決定日期,便會通知你一聲,希望婚禮當天楊先生也可以來賞個光!
崇華說話的神態(tài)和語氣不無一種高人一等的自豪,依蓮對楊昀騏的描述并不多,他不知道那是因為她刻意避諱。他曾經揣測她的前夫會是什么樣的人,如今看來他認為當年想法還不成熟的葉依蓮是因為他的相貌而接受那段婚姻。
葉依蓮沒有對崇華的話多作補充或反駁,在那當口,她只是懷著一種像在等待著什么、卻又茫茫然不知所措的不安而沉默著。
楊昀騏笑了笑,「我可能抽不開身,不過我會把禮金寄給你們!
葉依蓮的名字是早就簽好的,她坐在崇華身邊,半垂著眼,不懂自己明明想來親口問他,到了這一刻為何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楊昀騏甚至沒特別和她說上一句話,只是很制式、很客套的和崇華應對。
還是,這些對他而言早就不重要了?只有她還傻傻的認為他應該給自己一個交代?只有她還笨笨的,因為害怕承認放不下而當了七年的縮頭烏龜?
她甚至不敢將視線抬起,再看他一眼。
「要不要留下來吃頓飯?反正都走了那么遠的路了。」她聽到楊昀騏這么問道。
「不了,我們還得去別的地方,就不打擾了!钩缛A說著起身,葉依蓮連忙回過神也站了起來。
如果現在不問,可能一輩子沒機會了!
葉依蓮猛地抬起頭,對上楊昀騏不期然與她相對的眼。
「昀……」
「這些年,妳過得好嗎?」也許只是湊巧他們同時間開口,又也許是他刻意打斷了她的話。
他依然如她記憶里的那般。≈皇钱斈昴莻少年眼里輕狂的叛逆與桀驁,還有總是不經意流露對她的寵愛已經不在了……已經回不去了。
葉依蓮心口一陣抽緊,像是原來被深深埋起來、被刻意遺忘的,突然間以疼痛來宣示存在。
可是她已經不是當年只會以著無辜的眼神示弱的女人,她垂下眼,在瞬間把早已不該存在的感覺與激情遮掩,努力維持最完美的形象。
「我過得很好。」她回道。
楊昀騏臉上又是一笑,曉葵在一旁看著,卻悄悄握緊了雙手。
從他們來訪開始,她知道楊大哥根本沒真正笑過,直到剛剛……
「那就好!顾f,仍舊沒有表露太多。
「依蓮。」崇華轉過身喚著她。
葉依蓮不讓自己有時間思考其他,舉步離開。
結束了,從今以后不要再想。她像在催眠自己,腳步如同她內心的狼狽與倉皇,走向那個真正愿意給她承諾的人,不再回頭。
一直到他們的車子駛離椿館,楊昀騏才緩緩從口袋里抽出一根煙點上。
「今天的晚飯你們自己解決!顾唤淮诉@一句話,便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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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兩間房的客人叫了外送的晚餐,到了九點,才是他們員工的用餐時間。
工讀生阿燦先回家去了,只剩下曉葵和民宿老板娘,也就是她的阿姨。這附近的人都喊她阿椿姊,還有阿椿姊當公務員的丈夫,本來平日楊昀騏會和他們一塊兒用餐,不過今天他從下午時就沒下樓來過。
看著眼前外送的便當,曉葵就忍不住擔心,「楊大哥不會有事吧?」
頭上還卷著發(fā)鬈的阿椿姊搖搖頭,「如果真的有事,應該早八百年前就出事了,不會等到現在。」
「我看,妳等等把便當拿上去給他!顾陶烧f道。
一抹人影從電梯的玄關處晃了出來,曉葵還以為是楊昀騏,回過頭卻發(fā)現是平常不到半夜不會晃下樓來覓食的房東小姐。
「櫻姊!」曉葵像看到救星。
皮膚蒼白、穿著深色睡衣的女人雙手抱胸,右手食指上還夾著裊裊燃燒的香煙,一下樓就先到廚房拿啤酒飲掉大半瓶。
「櫻姊,妳知道楊大哥結過婚嗎?」曉葵小聲地問。
林夙櫻閑閑地吐了口白煙,「知道,他十八歲就娶了老婆,二十一歲寄離婚證書,結果沒下文!乖侔蚜硗獍肫亢韧辍
「今天他妻子來找他重簽離婚協議書!箷钥严挛绲那樾握f了一遍。
林夙櫻聽完,眉頭擰了起來。
「櫻姊,楊大哥會不會有事啊?」善良的曉葵滿心擔憂地問。
林夙櫻揮了揮手,「放心吧!他要是會想不開就不叫楊昀騏了,他的心可是鐵鑄的。」說罷,轉身走回玄關。
「櫻姊,妳去看看楊大哥吧!」曉葵不放心地在后頭喊。
「行啦!小管家婆!沽仲頇焉狭藰,猶豫了兩秒,才舉手敲了敲楊昀騏的房門。
這棟別墅總共六個樓層,一、二樓共用;三樓是臨時員工宿舍,專門給像阿燦那樣來打工的人,有時工作太晚不方便回家時使用;四樓住的是阿椿姊夫妻倆和曉葵;本來林夙櫻想住頂樓,楊昀騏給了她兩倍房租,雖然她不缺錢,但也從不跟錢過不去,于是她自己住五樓,留頂樓給楊昀騏。
這類價位高昂的獨棟別墅都設有電梯,在電梯和樓梯處特別隔出一個小隔間,可以做為開放式玄關,也可以采封閉式,讓每個樓層都保有各自的隱私。
敲了半天沒反應,林夙櫻試試轉動門把,門沒鎖。
門后,原本將近五十坪的空間隔出一大塊地方做為陽臺,另外有兩房、兩廳,外加廚房和浴室,仍舊十分寬敞。
林夙櫻不用猜也知道楊昀騏坐在陽臺的欄桿上抽煙。
「現在才躲起來搞自閉,是不是晚了點?」林夙櫻倚在落地窗邊問道。
楊昀騏半側過頭,笑了笑,「不想煮晚飯就是搞自閉?看來我過去三年來挺盡責的,沒有三天兩頭罷工,讓你們習慣一點。」
「再裝就不像了,你以為你眼前的人是誰?」林夙櫻仍舊在屋內,她可不想吹冷風。
「是,在下還真瞞不過大姊頭法眼。」
「我不當大姊頭很久了。」隨手拉了一旁的椅子坐下。「不要拐彎抹角,你那只小白兔終于開竅來找你攤牌了嗎?」
楊昀騏繼續(xù)望著遠方融在夜色中的海景,不語。
「你有沒有和她解釋當年要和她離婚的原因?」問是這么問,不過林夙櫻以她爺爺的名義發(fā)誓,答案是沒有。
楊昀騏搖頭,「知道她過得很好,她要再嫁的人看來也很可靠,我就放心了。」
「靠!」忍不住發(fā)出無意義的語助詞,林夙櫻朝天上翻了翻白眼,「我實在搞不懂你,都已經沒事了,干嘛不去把她找回來,跟她解釋?」
「在來這里以前,我只是個一無所有的光棍,能給她什么?」她聽到他笑著說道,卻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錢很多!」法院又沒查封他家的財產。
「她也不缺錢。」當年他給了她一筆豐厚的「贍養(yǎng)費」,她有錢、有學歷、有大好的未來,而他除了錢,大學沒念畢業(yè),還坐過牢,能給她什么?
「她缺男人保護!褂行┡丝偸切枰浑p手臂依靠,就像葉依蓮。
「事實證明,她找到更好的!
「衣冠楚楚不代表不是人面獸心。」
「她和那男的交往五年了,如果真的遇人不淑,不會在一起那么久!
「喲!看來楊大少爺這些年不是真的對小白兔不理不睬,你還請人調查她的情況嘛!」她說的當然是彼此心照不宣、他卻一直不愿承認的事實。
楊昀騏但笑不語。
就因為這樣,當他能夠無所顧忌地去找回她時,她身邊已經有了另一個男人,如果他曾經傷害過她,那么當那個男人出現時,就是他該退出的時候了。
「你要真有心把她讓給別的男人,早就去訴請離婚了吧?」
所以啊,有人傻傻的逃避,有人傻傻的等,等到她真的用時間去證明另一雙手可以倚靠,他才會真正讓自己死心。
這一對真是欠人罵,林夙櫻暗啐。一個膽小得像縮頭烏龜,一個內斂得像個老頭。
「都過去了。」他只是對著夜空瘖痖地說。
愈美麗的愈想挽留,愈想留住的卻愈留不;愈珍貴的失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來……
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嗎?
突如其來的鈴聲劃破了消沉低迷的冷空氣。
林夙櫻懶得動,鈴聲響了許久仍不放棄,楊昀騏只得挪動身體,從欄桿上一躍而下。
「喂,我是。」楊昀騏接了電話,是從這棟別墅的總機接過來的。
話筒那方急切地傳達著訊息,楊昀騏愈聽,臉色愈是驚恐而深沉。
最后林夙櫻只聽到他對著話筒說道:「我馬上過去!
電話掛斷,他像風一般拿起鑰匙,甚至沒招呼林夙櫻一聲就沖了出去。
窗邊的女人又抽了一會兒煙。
從小到大,會讓他這么緊張的人事物屈指可數,楊遷走了之后就剩下那一個……
突然也覺得不太對勁,林夙櫻起身,跟著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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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很冷,頭很痛。
有人在她耳邊問話,有人在她身旁來來去去,替她檢查身體、打點滴,但她只想安靜,只想躲起來。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像夢囈般不斷地說話。
「小姐,妳好歹得告訴我們妳住哪里,或是電話多少,我們才能通知妳的家人。」穿著灰色制服的人這么說道。
「我沒有家人。」很早以前就沒有了,她被丟下了,他不要她。
「那么妳知道,最后跟妳在一起的人是誰嗎?」
驚悚的記憶回流到她的腦海,一幕一幕,都是她這輩子不敢想象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又經歷了一次那些場景,恐懼得渾身顫抖。
警方和醫(yī)護人員以為她自己跑到海邊喝酒,吞安眠藥自殺,才會在海中載浮載沉,她身上確實沒有其他外傷,只是醒來后像神智不清地囈語著。
「小姐,妳記得最后跟妳在一起的人是誰嗎?」穿著灰色制服的人又問。
她驚恐地看著病房里所有人的臉,這些人是誰?他們真的是來救她的嗎?還是也和那些人一樣,是披著人皮的魔鬼,只要她泄漏任何秘密,就會再次被強灌安眠藥,拖回海里?
「我不記得了!我什么都不記得……」下意識的,她只能選擇這個她認為最安全的說法。
最后,員警只在她丟在沙灘的包包里,找到一紙離婚證書,和幾份證明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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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依蓮大二那年,楊遷希望他們小倆口出國念書。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國內的大學念得好好的,卻要跑到國外去?不過那陣子十紋蘭內部氣氛很詭異,內憂外患不斷,楊昀騏幾次累得連和她在一起時話都不太多。
不過,他倒是很積極地為兩人的出國做準備,和她一起考托福,參加入學測驗,也很快地備妥一切需要的文件。
「到了外頭,我就不用再管十紋蘭的事,而妳可以學妳喜歡的畫畫,我們可以過著像普通年輕人一樣的生活。」
楊昀騏和她坐在臥房外的走廊上,這么談起兩人未來的顥景。
「我們可以把所有課余的時間拿來看電影、玩樂,如果有必要,去體驗一下打工的甘苦也不錯。」
她看著他的側臉,聽著他的描述,原來還有一絲遲疑也全都化為滿心的期待,始終矜持著未說出口的愛戀變得更加濃烈,一如他眼中的憐寵也是與日俱增。
「雖然人生地不熟,可是我們有兩個人,想家時也有伴!顾φf。
于是,她開始編織屬于他們的美夢,心動地想象到了新的天地,他跟她會擁有新的生活,即使那里沒有五月雪、沒有桂花香,他們也會一起發(fā)現不一樣的感動,一起欣賞異國的風花雪月,互相扶持,不離不棄。
臨行前,他卻改變原來同行的決定,要她先走一步。
「我只晚妳幾天,妳先過去,我很快就會回到妳的身邊。」他說。
以前,他不曾讓她一個人先回家,不曾讓她一個人落單,她以為那次只是個例外,可是她在異國等了又等,一個月過去,她接到一紙離婚協議書,還有楊昀騏要她幾年內別回國的簡短訊息,其他什么也沒講。
異國的秋天像世界將到盡頭一般的蕭瑟,她反復的將那紙離婚協議書折起又攤開,以為只是因為思念而作了一場可怕的夢,可是紙上的文字并沒有因此而改變。
她打國際電話回楊家,空號。她甚至找不到人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事,那一刻她才知道,為什么那些跟楊家有關的人們喜歡戲謔地說她是「被養(yǎng)在深宮的小白兔」。
楊家發(fā)生了什么事?楊家有哪些交好的親朋好友?楊家和十紋蘭有著如何密不可分的關系……這些她完全不知道。
她住在楊家,卻過著自己的生活,或者說,是楊昀騏把她和她所緊張害怕的隔離開來,她的生活里只有楊家大宅四季更迭的繁花如錦,和與她情感日篤的戀人丈夫。
于是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像被原來的世界遺棄。
她沒有立刻回去,因為新的學校開學了,因為楊昀騏在信上的告誡,她不知道為什么,只是不敢違逆。
她有什么損失?并沒有,楊昀騏給她的「贍養(yǎng)費」足夠她一輩子不用勞心勞力就能過著安逸的生活,這才是他們當初結婚的目的,她該得的都得到了。
找了一堆借口,總之她就是膽小、懦弱,沒有勇氣回去質問他。
茫然地過了幾個月,異國的冷冬來臨,她這輩子頭一次看到降雪,身邊卻沒人可以分享那樣的喜悅。
于是她在飄著冬雪、全然陌生的街頭嗚咽了起來,悲傷的情緒像是被小心翼翼地防堵著,卻突然崩毀潰堤。
「不要再哭了,小朋友都在笑妳了!鼓菚r他雖然這么說,卻還是握著她的手,溫柔牽引。
她曾經以為,這輩子他會一直握著她的手。
可是他卻放開了,沒給她任何理由。
異國的霜、凜冬的雪,飄落在她的指尖,讓她只能交握著自己的手,任眼淚隨著雪片墜落大地后沉寂,以冰冷埋住悲傷。
不是說好了,他會一直在她身邊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