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靖坐在秦家的長沙發上,眼睛直盯著桌上那杯冒著熱氣的茶。
這是他第二次走進秦家,但不同于上次劍拔弩張的氣氛,這次客廳里只坐著他們父子和明岑三個人,所以顯得格外和諧且愉悅。
「我不強迫你接受我和秦家的一切,這不僅是你,對任何人來說都太難了。但我真希望你能仔細考慮,回到秦家來,我已經準備將一切都給你,也算我對你和你母親的補償!
「你真的不需要這樣!鼓呔甘掌鹫Z氣里的疏離和敵意,改用一種平和的口吻說。
「應該的,這些本來就是屬于你們兄弟所有。說出來你或許不相信,但我寧愿用所有的錢財,換取你跟你母親回到我身邊。」
「秦伯伯,其實倪靖他……」
她望向他,用熱切的目光示意他自己說。
「我其實并不恨你,雖然真相是殘酷的,但就像明岑說的,我不想再制造任何遺憾了!
「你的意思是……」秦翊抬起盈滿淚水的眼,望著唯一的兒子。
「我愿意留下來。這其中大部分是因為明岑,但……」
「不要緊,只要你愿意留下來,至于理由……我不在乎!骨伛慈滩蛔∥兆∧呔傅氖,眼眶更紅了!改阋部梢员A裟赣H的姓,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邊,什么我都不計較。」
看了這一幕,明岑也感動的頻頻拭淚。
為了讓剛剛建立情感的父子培養感情,明岑隨便找了個借口退出客廳,到花園散步。
過了一會兒,倪靖踏著輕快的步伐來到花園,在池塘旁的白色藤椅上找到她。
「咦?怎么沒陪秦伯伯多聊一會兒。」
「公司打電話來,我不想打擾他談公事,所以出來陪妳!
倪靖望著明岑被午后艷陽照得紅透的臉龐,情不自禁吻了她。
「你決定留在臺灣,那NOIR怎么辦?」
「還是一樣啊,它已經步入穩定期,本來就不需要我時時坐鎮監督。而且從一年多前我就已經開始找接班人,準備卸下我企畫總監的職位了!
「卸下職位?那你……」
「我還是公司的董事。我本就計畫多挪出些時間去開創新的工作領域,只是沒想到會陰錯陽差回到臺灣!
「那是你有先見之明!
「雖然我什么都想到了,卻還是沒盤算到妳和秦家的出現,尤其是妳……完全改變我的下半輩子了!
「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明岑靠過去吻他。
「所以我這兩天會回去一趟,把那里的事情做個清楚的交代!
明岑看他無論是對自己或是對未來,都是這副堅決的模樣,真是打從心里佩服。
「我看妳還是跟我一起回去好了。」
倪靖捧起她的臉,一想起兩人要分離好些天,不舍立刻涌上心頭。
「不行,我不能再請假了。最近我的工作一團混亂,再不打起精神我一定會被開除的!
「與其等到那時候,倒不如先辭職吧。」倪靖邊說邊露出得意的笑,「反正婚后妳是一定不能工作,妳要專心照顧我還有孩子……」
明岑突然垮下臉,神情是從未顯露過的驚懼。
十五歲那場車禍的殘存影像,突然浮現眼前──
那一天正好是放學時候,她和京霏正和同學們嘻嘻哈哈地走出校園。
她看到綠燈亮了,才舉步過馬路,但走沒幾步,轉角處突然疾駛來一輛紅色跑車,她當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聽見京霏驚呼她名字,還有尖銳刺耳的煞車聲,接著她的身體就被人給猛力推倒,跟著眼前就一片漆黑了。
當她再次醒來,已經是在醫院的病床上。
暈眩和疼痛讓她暫時無法移動身體的任何部位,即使是動動手指,都讓她像是被拆解般的痛苦。
因此雖然醒了,她卻無法睜眼、出聲。但她知道家人都焦急的圍在床邊。
過了一會兒,在輕微的啜泣聲后,她聽到家人跟醫生的對話。
「你說的是真的嗎?她真的不能生育……」
「這只是手術后的初步判定,一切要等她復原后,再做詳細的檢查才能確定。」醫生壓低聲音,略帶保留的說。
一旁的家人繼續追問:「就算最樂觀的評估,她有多少復原的機會?」
「嗯……」醫生緊皺眉頭遲疑著。
最后在家屬的逼問下,他終于稍稍松了口:
「她的骨盆受創嚴重,就算復原……生育的機會不到百分之十,不過脊椎沒有受傷,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家人壓低的哭泣聲讓明岑無法再睜眼。
她好希望自己就這么一直睡……一直睡……永遠不要醒……
「明岑,妳怎么啦?不舒服是嗎?臉色這么難看。」
「我……我有點頭暈!
「頭暈?」倪靖伸手觸摸她額頭,將她攬進懷里!高@里風大,我們還是進去吧!
「沒關系!顾裏o意識的撫摸自己的肚子,試著微笑。
「我看妳一定是工作太累,干脆……」
「你不要再試圖勸我辭職,沒有任何事能說服我放棄工作,更何況……我從沒想過結婚的事!
「那妳最好從現在開始想,因為最慢兩年,等我整個掌握秦廷集團后,就要娶妳進門!
這原本是她多么期盼聽到的一句話,但此刻從他嘴里說出,卻像是顆巨石重重壓在她胸口。
結婚?她真的能開開心心穿著禮服步入禮堂嗎?倪靖他母親的遭遇不就是自己最好的借鏡?難道真要眼睜睜看這場惡夢在自己身上重演?
想到這,明岑連虛偽的笑都裝不出來了。
「怎么啦?」倪靖對她連連發呆感到好奇。
「沒什么。」
「京霏的事情已經解決,妳還有什么好心煩的?」
這話題暫時將她從往事中拉出來,面對現實。
明岑望向他的目光透著懷疑的神情。
她太了解京霏了,一旦她想要的東西,除非她不要,否則她絕不放棄,而允聰的過世給她身心帶來的傷害,不是短短幾個月就能撫平。
「你這么有自信,認為那晚簡單談幾句話,就能安撫京霏?」
「或許她只是裝出來的,不過無所謂,因為我不會再給她和我單獨相處的機會,我相信我堅決的態度,可以讓她明白我不可能喜歡她!
「不要這樣說,這么坦白太傷她的自尊心!姑麽能浀恼f。
「傷她?」他想起京霏曾說過明岑老把她當孩子,或許這是個勸她放開手的好機會。
「明岑,京霏并不如妳想象那么脆弱,妳對她似乎過分關心了!
明岑沒有反駁,只是露出淺淺的笑說:「我知道,你在吃醋。」
「我不……」話正要沖出口,下一秒,倪靖決定改口:「對,我覺得許多時候妳已經超越朋友的分際。有時候過度的關心,不見得是好事!
「我知道!
「那妳……」
「給我一點時間吧,等你離開后,我會找個時間跟她好好談談!
倪靖本來想勸她等他回來再說,但他了解這多年的情感其中的深切復雜,于是決定退出,讓她們自己去解決。
倪靖再次將她緊摟,深情熱吻著。
他用舌尖撥開她的唇直探入內,那柔軟讓他開始想念她的身軀,于是他盡情汲取那誘人的甜蜜,暗示兩人今晚需要共處。
明岑沒有拒絕。因為她也需要多留些兩人纏綿的記憶,以供兩人分離這段時間好好溫存。
*
兩天后,倪靖搭上一早第一班飛機飛往法國。
分離雖然讓人感覺寂寞,卻也可以讓明岑好好靜下心來,專心在工作上。
坐在繪圖桌前,她正跟同事討論設計圖的用色,京霏端著一杯熱奶茶走過來。明岑一看她那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立刻停下工作,支開同事。
「坐啊。」
明岑將椅子推到她面前。
京霏坐下前,先將奶茶遞給她!高@是妳最愛的……不加糖的奶茶!
「京霏!姑麽瘜⒈游赵谑中,試著切入話題,「我想跟你談談倪靖的事!
「他怎么啦?」京霏眨著眼,故作茫然。
這下,明岑反而不知道該從哪說起!肝腋鋵崱
「那晚我已經鄭重跟他道歉了!咕驍嗨脑,面露天真的神情說:「他訓了我一頓,是啊,是我不應該,就算是兄弟,他們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我是一時失控!
「別這么說,是我不對,我應該先告訴妳,至少……讓妳有心理準備!
「算了,怎么準備都沒用的,因為他們是這么的像……」京霏突然恍神,眼眶迅速泛紅。她低頭,做了個拭淚的動作!笇Σ黄穑以摶厝スぷ髁!
她沒給明岑開口安慰的機會,快步走回自己的辦公桌。
明岑愣愣的望著她的背影,同情心再度泛濫,不忍心在這時候說出她和倪靖的關系。
再等幾天吧!她這么告訴自己,但實際上卻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
「這是什么意思?你給我說清楚!」
還沒踏進秦家的客廳,京霏遠遠就聽見琇盈的叫吼聲。
傭人為她打開門,她禮貌的在玄關站了一會兒,這才走進去。
「秦伯伯!
她用嬌甜的聲音問候,看到秦妻哭紅了雙眼,立刻上前安慰。
「伯母,妳怎么啦?什么事讓妳這么難過?」
「妳問他!」她像是得到聲援,氣勢高漲的指著丈夫說。
秦翊沒回答,怒瞪了一眼妻子,便坐上沙發抽著細雪茄。
「不敢說是嗎?我說!」她雙手交叉置于胸前,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開始數落著:「那天一看到那個叫倪靖的,我就知道沒好事。妳知道嗎?這個老糊涂不但要他繼承秦廷集團,還把名下所有財產都給他,那我呢?女兒們怎么辦?跟了他一輩子我得到什么了?」
「該妳的我早就歸在妳名下,錢、房地產、股票……一樣沒少,集團的事妳又不懂,拿了又有什么用?」
「至少我該分到三分之一的股權,好監視他吧!你把集團全部交給那小子,不用三年,一定給他敗光!
「妳不要胡說!」秦翊嚴聲喝斥。
但秦妻還是欲罷不能的反駁:「你問問京霏,我是不是胡說!
「伯父伯母,你們先冷靜下來,別激動!顾龘е仄薜募纾矒岬恼f:「伯父這么決定一定有道理,而且倪靖怎么說都是秦家的人,我相信他不會做出傷害秦家的事!
「這可難說!他不像允聰是我從小帶大,心當然是向著秦家。幾十年了,你怎么知道倪芙是怎么教他來報復我們的?」
「妳不要把每個人都想的這么陰險,若倪芙真要報復,為什么不趁她活著的時候?而且要不是明岑,倪靖根本不會踏進秦家大門一步。」
「這跟明岑有什么關系?」京霏故作不知的問。
「都是她,要不是這丫頭多事,也不會搞出這么多事!宫L盈遷怒的說。
「明岑將來是會嫁進我們秦家的,所以從現在起,妳最好管管妳的嘴,凡事謹言慎行!
「什么!」
京霏和秦妻異口同聲的叫著。
她知道他們倆之間有感情,但沒想到已經發展到這么親密的地步。當下,京霏深深覺得被人從身后捅了一刀,那被背叛的感覺讓她氣極了。
而琇盈再度啜泣起來,發出不平之聲:「為了討好倪靖,你已經做得很過分了,現在你竟然還要我低聲下氣地遷就他未來的老婆?」
「你不要扭曲我的意思!骨伛丛噲D解釋,但秦妻根本不聽。
過了一會兒,京霏才抬起略顯蒼白的臉龐,望著秦翊說:「秦伯伯,你說……倪靖要娶明岑,是真的嗎?」
「雖然倪靖沒說,但我看得出來他們感情深厚。倪靖也坦言,他是為了明岑才留下來,照這樣看來……結婚只是遲早的事。」
京霏深深呼出一口氣,嘴角不自然一撇,似笑非笑的說:「我想……這件事你們應該要慎重考慮!
「為什么?」
秦翊問,秦妻也抬起淚眼望著京霏。
京霏微揚下巴,用一種勝利者的語氣說:「因為明岑不能生育!
*
雖然倪靖回法國處理職務的事很低調,但消息還是很快的傳到了舅舅倪容耳中。
他本來還擔心倪靖發生什么事,緊張的約他到家里見面深談,但在聽完他這趟在臺灣發生的事,還有他的決定之后,他露出少有的憤怒神情。
「你這樣對得起你母親嗎?」
「我相信……媽會尊重我的決定!
「你!」倪容起身,在他臉上重重揮下一巴掌。
倪靖沒有躲,更沒有撫摸臉頰,他早就知道會面臨這樣的局面。
「你知道當初他們是怎么對待你們母子三人,尤其是他妻子,是怎么在大庭廣眾下羞辱你母親的,你知道嗎?」
「這些……父親都告訴我了。」
倪容驚訝的睜大眼睛,拎起他的衣領說:「你知道?你知道你還……難道真是我看錯你了,原來你只是個貪圖榮華富貴的膚淺男人?」
倪靖沒有反駁,他只是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望著頭發灰白的舅舅。
「你走吧,永遠離開我的視線之外,你姓什么、選擇跟誰一起生活都與我無關,從今天起,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外甥!
「舅,你聽我說。」
「你給我走!」倪容指著門,大聲吼著。
「好,我走。但走之前,我有幾句話想說!鼓呔覆坏人卮穑o接著說:「我雖然不知道媽當年受了多大的委屈,但我知道她一直深愛著父親,不然她早就選擇別的男人嫁,不會一心守著回憶,撫養我長大!
倪靖垂下眼,停了幾秒,繼續說:「我真的不想活在過去的恩怨和仇恨中!
「你可以原諒他,但不需要跟他生活,甚至還去繼承那什么集團……就是那些害了你母親!
「本來我也這么想,但真正看到他、和他談過話,我才感受到他內心深深的悔意。他比我想象中蒼老許多,我想……允聰驟逝對他的打擊真的很大。」
倪容瞪了倪靖一眼,不帶一絲同情。
「就算是報應,我想也應該夠了吧。我知道你不諒解,但我不想一輩子生活在仇恨中!鼓呔竿A撕靡粫䞍海艊@了口氣,感慨的說:「我決定從現在起,好好陪父親度過晚年!
兩人陷入冗長的沉默中。
而倪容在倪靖起身,緩步退出客廳這當中,始終沒有再開口說話。
當門關上,他再次躺回那張藤椅,深深嘆口氣,然后閉上眼,不再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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