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貨公司總管理處的總務工作雖然瑣碎卻不復雜,按著前輩教導的工作流程,兩個月的時間,章純縵便已得心應手。
按照各個分公司傳送來的采購品項,填寫各式單據,層層向上送,偶爾接觸下游廠商的業務代表,一切依公司規定行事。
“小縵,晚上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公司的前輩慧茹姊邀她!靶套罱谧芬粋帥哥,要我們幫她壯膽,那間餐廳的料理還不錯,要不要?”
小喬是與章純縵同期進公司的女孩,熱情活潑,同樣很得人緣。
章純縵微笑答應。
因為一半薪水要寄回去給媽媽,加上還不習慣臺北人愈夜愈瘋狂的步調,她偶爾才與同事出去,這是前輩叮嚀她,在職場上必要的互動。
她住的地方離公司比較遠,回去換完衣服再坐車到餐廳時,另外五位同事點的餐已經陸續送上來。
餐廳里有薩克斯風吹奏,復古略帶斑駁頹靡的調性裝潢,有種無拘無束而隨興的氣味。
墻上掛著六0年代披頭四的手繪海報,以及四0、五0年代的經典電影劇照,章純縵無端想起,馮子海的房間里,也有不少類似的收藏。
她點完餐,靜靜聽小喬興奮又壓抑地敘述發現這間店以及與老板幾次巧遇的過程,說他如何的迷人、如何的溫柔,同事似乎對這件事已經相當熟悉,不時提醒她與之前敘述的差異,小喬則噘著嘴,不好意思自己的加油添醋。
餐后飲料送上,小喬開始坐立難安!霸趺催沒看到人……”
“你也矜持一點,每天下班就往這里跑,別把人家嚇跑了!被廴沔⑷⌒λ桓狈夹碾y耐的模樣。
“哎呀,他來的時候我就會淑女一點的啦!”小喬鼓起腮幫子,撒嬌地說:“要記得幫我說好話,比如賢慧啦、乖巧之類的!
大家被她直率的表現給逗笑了。
“啊……阿海,這邊、這邊——”小喬突然拉直身體,朝門口猛揮手。
旁邊的人立刻將她拉回,低聲地說:“不是說要淑女一點……”
大家目光全轉向門口,沒注意到章純縵被口中的義大利面噎住,不?人浴
阿海?!章純縵趕緊抓了水杯,吞下梗在喉嚨的食物,僵起背脊,不敢回頭。
“阿海,你坐這邊!毙汤_預留在自己旁邊的椅子,就在章純縵的正對面。
章純縵低下頭,假裝細嚼口中的食物,可惜盤子里只剩五、六個螺旋狀的義大利面,再努力也撐不了多少時間。
眼角余光瞥見一抹欣長身影,在她面前坐下。
“來很久了?”那個身影開口說話,聲音低沉溫和。
章純縵的心開始無法抑制地狂跳,握著叉子的手不停抖動,兩腳更是僵硬地無法挪動半分。
她聽出來了——
的確是馮子海的聲音。
章純縵食不下咽,所有食物都堆在口腔里,胃不舒服地直翻騰!皩Σ黄稹怼彼艘痪,一鼓作氣,起身沖往化妝室。
“小縵——”
“你怎么了?”
離開椅子后,章純縵聽見背后關切的話語,但她顧不了那么多,沖進化妝室后,一股腦兒地將剛才吞下的食物,全吐了出來。
吐完后,她雙手搗著胃,虛弱地靠著廁所的門板。
真的是他……
章純縵慌了,沒想到會這么毫無預警地遇上他。
而且,他竟然就是小喬喜歡的對象!
該怎么辦?
她的腦中一片混沌——
以身體不舒服的理由先離開?
還是假裝不認識?
她六神無主,慌亂倉皇,她不想再跟他有牽扯,也不要因為他,再讓平靜的生活掀起任何波瀾……
不過,也許,他早就把她忘了,她凄凄地想。
他的身邊一定不乏像小喬這樣心儀他的女人,他的魅力,她在四年前就領教過了。
她閉上眼,深呼吸,穩住心神,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再受他影響,他是不相干的人、他是不相干的人,反覆幾次,才顫顫地拉開門鎖。
馮子海背靠著女化妝室外頭的墻面,臉上的表情是激動、是狂喜。
她低頭想匆匆越過他,卻被他一把攬住,無力的身體讓這一扯,整個人貼上他的胸膛。
“小縵,不認得我了?”他聽似輕松的語調其實包含著些許不確定。他足足等了她四年,卻在參加她的畢業典禮時撲了空,而終于見到她的此時,卻只見她一臉漠然。四年來,他想像了幾十種的重逢畫面,獨獨沒有想過她可能忘了他……
“對不起,我并不認識你!闭录兛z毫不考慮地使盡最后一點力氣,推開他。
馮子海在聽見自她口中說出“我不認識你”這句話時,整個人僵住了,心臟猶如被刀刃劃過,鮮血淋漓……
他知道她會怨他,也該怨他,畢竟他擅自決定用那樣殘忍的方式將她推開。但,如此冷漠冰冷的語氣,卻不是他所認識的章純縵,那個善良單純的章純縵。
他想跟上她離開的腳步,卻突然覺得,舉步維艱……
馮子海坐回座位,靜靜地凝視著章純縵。
那原本只及肩的頭發長了,發梢微鬈,輕柔飄逸。五宮褪去稚氣,撲著淡淡的薄妝,透出底下粉嫩的肌膚,而記憶中那張總是掛著笑意的臉龐,此時微斂著眉,添了幾分成熟。她真的長大了,出落得更細致優雅……馮子海感動地想。
同事見章純縵回來后直壓著腹部,紛紛表示關心——
“小縵,你不舒服嗎?”
“胃痛嗎?要不要載你去看醫生?”
章純縵臉色發白,搖搖頭。
小喬發現馮子海的視線一直盯著章純縵,好奇地問:“阿海,你和小縵認識嗎?”
“不認識!”章純縵尖銳地脫口而出,看見眾人一臉訝然,才訕訕地補充說:“剛才問過了,他認錯人了!
“喔……”小喬悶悶地應了聲,似乎不大相信。
“小喬,不好意思,我想先回去……”她看向小喬,無可避免地要看見馮子海,他的注視像一把火炬,一瞬不移地燒著她,完全無視旁人納悶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穿梭,顧不得所有人的疑惑,抓起皮包轉身就走。
馮子海見她離去,立刻起身追她,在店門外五十公尺處攔住她。
“小縵,別走,你聽我說!
“我不認識你,沒必要聽你說!彼霋昝摫晃兆〉氖滞。
馮子海攬住她的腰,迫得她不得不正面貼近他。
“放開我,我要喊救命了!彼查_臉,就是不看他。
“我不會再這么輕易地放開你,這一天,你知道我等得……”
“。琛也宦,我不想聽!”她搗住雙耳大叫,阻止自己聽見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馮子海又好氣又好笑,記起那次,他拿了客人給她的字條,說著自己胡編的情話,她也是這樣喊叫著。
想起過去,他忍不住激動地抱緊她。
讓那軟柔的身體,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胸膛,這樣的畫面,不知有多少次出現在他夜里的夢、白天里的想像。
章純縵被困在他懷里,同樣淡淡的煙草味,寬闊的肩膀,清瘦而有力的手臂,熟悉得令她紅了眼眶。
有一刻,她想放棄,放棄自己因一年一年過去而愈來愈根深抵固的怨念,她不只一次對著天空沒志氣地許愿,如果阿海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讓他出現吧!只要告訴她,他還愛她。
她愿意聽他解釋,愿意原諒他因任何原因對她撒謊……但是,她失望太多次,多到一顆心變得僵化、冷硬……
她不該忘了,他是如何殘忍,如何迫不及待地推開她。
“小縵……我知道你沒有忘記我,給我時間,聽我解釋,好嗎?”他臉頰抵著她柔軟的發絲,柔聲地請求。
她靜止不動,直到馮子海察覺她的安靜,稍稍松開手臂,問她:“怎么了?”
她繃著一張臉,冷冽地直視他,耗盡心力。
“我知道你叫馮子海,那又如何?”她嘲諷地笑!拔也⒉幌肼犇闳魏谓忉專阋矝]什么需要解釋的,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對我一點都不重要!
“你在說謊……從你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來,你在說謊。”他低下頭柔柔地說,并沒有因為她的冷言冷語而退卻,雖然很痛,但是,他承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