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xiàn)在就回高雄去!闭录兛z扶著椅背站起來,目光掠過馮子海,停在站在他身后的涂傳唯臉上。
“小縵……現(xiàn)在時間不早了,你剛才坐得腿都發(fā)軟了,還是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再回去!蓖總魑ㄖ礼T子海是刻意不將門關(guān)緊,不過,他還是不懂他們兩個人之間到底怎么了,只覺得氣氛十分凝重。
她的視線仿彿穿過墻面,落在不知名的遠(yuǎn)方,聲音輕輕地,不帶情緒,重復(fù)說著:“我們現(xiàn)在就回高雄!
“小漫……”涂傳唯試著想勸說。
“那你們就搭夜車回去吧!我?guī)湍銈兘熊嚒!瘪T子海無情地說。
章純縵緊握著拳,臉上肌肉撐著不泄漏任何心情,指甲深深陷入她柔軟的掌心中。
馮子海走到沙發(fā)旁的小茶幾邊,拿起無線電話,按了幾個號碼,說完一串地址,最后,撇頭看向空無一物的墻壁,說:“十分鐘后,車子就到了!
章純縵抿著唇,涂傳唯欲言又止,馮子海靜止不動?蛷d里,充斥著壓抑而令人窒息的氣氛。
“走吧……”章純縵先走出大門。
涂傳唯又跟馮子海說了幾句話才急忙跟出來。
等待電梯的時間,章純縵聽見身后“咔啦”一聲。
馮子海將門鎖上,也一并將她的心,鎖上了。
電梯到達(dá)一樓,離開公寓大門,投入森黑的街頭,章純縵一瑟縮,攬住涂傳唯的手臂。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只有涂傳唯是她最親近的人。
而住在身后大樓七樓上,那名叫馮子海的男人,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完完全全,毫不相干的人了。
。
章純縵平靜地回到校園生活,學(xué)校、工作、家庭,每天往返在這三個固定的地點。
她出落得愈來愈美麗,恬靜淡然,結(jié)交了幾個比較親近的朋友,也知道那時向母親打小報告的,是當(dāng)初在宿舍,住在她對門房間,隔壁班的學(xué)生。
她已經(jīng)忘了那個人的名字,就像她記不起那個人為了什么要向她道歉,那一段甜蜜也苦澀的初戀,在她刻意地忽略下,覆上一層黑布,堆到心頭的最角落,再也不想去掀開它。
半年后,因為章展飏不愿出國念書,章家掀起一陣風(fēng)波。
章展飏不肯說明原因,只是倔著說,若再逼他,他就離家出走。
章母氣得要和他斷絕母子關(guān)系,章父選擇沉默,于是章母拉著章純縵成一戰(zhàn)線,要她勸勸弟弟。
他們兩個從小感情就好,章純縵說的話,弟弟會聽。
她走進(jìn)章展飏的房間,抱起被摔落在地面上的枕頭,坐到他的床上。
不知道已經(jīng)多久了,他們兩人,不再窩在同一張床上,半夜不睡,說著俏俏話,偷罵小學(xué)里的老巫婆,還有國中的變態(tài)訓(xùn)導(dǎo)主任和像閻王一樣,總板著一張臉的黑面教官。
“聽媽媽的話,別再拗了,這是多少人的夢想?yún)s無法實現(xiàn),世界這么大,你想一輩子窩在這個小島上嗎?不想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她柔聲地對弟弟說。
“不想!”章展飏沉著臉,拒絕被游說。
“聽聽你的名字,‘展飏’,你應(yīng)該張開翅膀,自由地飛翔,經(jīng)過不同文化的洗禮,你的心胸會更寬闊,你的思想會更成熟,你的態(tài)度會更謙容,我希望我的弟弟擁有這樣的氣度。”
“姊……可是……我不想跟她分開!彼K于吐出實情。
“你的女明友?”
“恩……”他點頭。“人家說遠(yuǎn)距離的戀愛,最后都會以悲劇收場,我愛她,一輩子都不想跟她分開,可是,我不能告訴媽!
“一輩子嗎……”她輕喃著。
好熟悉的一句話,多么純真、多么理直氣壯的一句話。原來,不過經(jīng)過半年的時間,她就已經(jīng)老得不再相信“一輩子”的鬼話了。
“現(xiàn)在網(wǎng)路這么便利,連上電腦,不就天天可以見到面,又不必繳高額的國際電話費(fèi),搞不好比待在家里聊的時間還更長。”她說。
“可是,萬一她心情不好,需要人陪,我卻不在她身邊,萬一她想見我卻見不到我,久了,她會埋怨,會拿我跟朋友的男朋友比較,我怎么辦?”他也想見見外面的世界,但是,臺灣有他心系的人,他走不開。
章展飏對女友的體貼與溫柔,卻不知正殘忍地撕開了章純縵未愈的傷口,她隱忍著喉間漫出的酸澀,面無表情地問:“她怎么說?希望你留下來嗎?”
他頓了一會兒,心煩地捶打著床墊!八覄e擔(dān)心,她說會等我,不過……我不想冒這個險,我知道還有其他男孩追她!
“如果,你認(rèn)為她對你的感情基礎(chǔ)這么薄弱,不如早早分手!
“姊?!”章展飏不相信這些話是由章純縵的口中說出。
“感情這條路,陷阱太多,挫折太多,這樣的距離就經(jīng)不起考驗,談什么一輩子。”她陷入一種錯亂,語氣冷漠。
“姊!”他惱得跳起來!皭矍椴荒苣脕砜简灥模且眯暮亲o(hù)的,如果明知道我這一離開,我和她的感情可能會出現(xiàn)危機(jī),我寧愿選擇保護(hù)它,我不要以后后悔。而且,爸也說,在臺灣念大學(xué),一樣可以出人頭地,為什么我得拿未知的未來和已知的風(fēng)險賭呢?”
章純縵倏地站起來,嚴(yán)峻地對他說:“如果你不出國,我會恨你!
章展飏被她臉上的表情給震懾,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姊姊,一時之間,目瞪口呆。
“你以為我為什么要沒夜沒日,拚命念書擠進(jìn)甄試?你以為我假日不想和同學(xué)出去玩,喜歡待在那個悶死人的小工廠,重復(fù)做那個毫無意義的動作?你以為媽媽省吃儉用,每天計算著哪個超市在特價,是因為她熱衷跟一堆婆婆媽媽去人擠人?你以為爸爸不想趁著身體硬朗,出國玩?zhèn)幾趟?你除了你的小女朋友之外,你有沒有想過,為了讓你出國念書,別人付出了什么,你又努力了什么?!”
章純縵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她的眼角不斷迸出眼淚而下自覺,繼續(xù)吼著:“你的愛情很珍貴,你想保護(hù)你的愛情,你有沒有想過爸媽,他們到底為了什么爭吵?我呢?我又擁有什么?什么都沒有……我甚至懷疑,我到底是不是媽親生的……都是你……都是因為你……我什么都沒有了……”
到最后,章純縵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或是說了什么,她只想把滿肚子的苦悶吐出來,整個人已呈現(xiàn)恍惚。
章展飏嘴巴張得大大的,他太震驚了,他不知道一向疼他的姊姊,心里竟然藏著這么多的埋怨。
“我不要出國就什么事都沒有了,不是嗎?你不必再去工作,我也可以半工半讀……”他低聲地說,想平撫姊姊的情緒。
“她都說了,會等你,為什么你卻反而沒信心……我都這么努力了,為什么要欺騙我?我是那么地相信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她失神地跌坐在地板上,掩面痛哭……
“姊……”章展飏不知所措,拉起癱軟的章純縵,將她扶回她的房間,一路懊惱自己忽略姊姊內(nèi)心的壓抑!拔抑懒耍銊e難過,我會聽媽的話……”他反覆地說,只希望止住她奔騰的淚水。
“沒有用的,來不及了,什么都來不及了……”章純縵回自己房間,撲倒在床上,哭得肝腸寸斷,哭到累了、澀了,昏沉沈地睡去,至于自己和章展飏說過的話,她什么都記不得了。
*
章展飏按著母親的安排出國,一年后,他的女友也努力申請到同一州的學(xué)校,章純縵仍舊在學(xué)校、工作、家庭三個定點往返,日子在相同的模式下,一天一天過去。
畢業(yè)前,她以優(yōu)越的在校成績以及應(yīng)試成績,考進(jìn)了日系經(jīng)營的百貨公司,擔(dān)任行政工作。
她搬離高雄,逃也似的,甚至連畢業(yè)典禮都沒有參加。
經(jīng)過一個月的職前訓(xùn)練,確定分派到臺北總管理處。
臺北,除了四年前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她沒再踏上過這個城市,當(dāng)雙腳跨入現(xiàn)代、充滿人潮及豐富色彩的各式廣告看板的臺北車站,她的心像被人緊緊地掐住,滲出血水。
忽視,不代表不存在。
那份痛覺與屈辱,此刻才鮮明地涌上來。
她會好好的,她如此告訴自己。
這是她新的人生,遠(yuǎn)離過去,重新開始。
她不再單純無知,不再純善無害,她懂得如何運(yùn)用甜美清純的外貌與人保持親近卻不親密的距離,懂得以金錢向母親換來自由的空氣,懂得想要改變命運(yùn),只有累積自己的實力,努力爭取。
她閉上眼,想像未來的生活藍(lán)圖,冷不防地被撞了一下。
睜開眼,一位衣著雖然有些褪色但還算整潔,看不出年紀(jì)的女人站在她面前。
之所以看不出年紀(jì),是因為對方的容貌是清秀的,但眼神及體態(tài)卻透著滄桑與疲累。
“小姐……”那女人開口說:“我女兒生病了,我急著要趕回高雄,可是我的錢包剛才被偷走了,”她拿起被割破了一個大洞的大包包給章純縵看!翱刹豢梢越栉乙磺г课乙欢〞你的,對不起,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或許是聽見“高雄”兩個字,讓章純縵生出同鄉(xiāng)的情感,或許是她提及女兒時流露出的母愛,讓她感動,她從皮夾中掏出兩千元,遞給對方!敖o你女兒買些營養(yǎng)的食物,希望她早日康復(fù)!
對方眼中閃過不知是訝異還是感動,她急忙將錢塞進(jìn)長褲的口袋里,又從大袋子里的夾層拿出紙筆!靶〗悖懔綦娫捊o我……我會還你錢的!
“不用了,保重!
章純縵輕巧地越過她,隨著人潮走向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