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了。
他知道她今晚也不會回來了。
餐桌上的三菜一湯還是熱騰騰的,她特地回來做了飯,又離開。她能去哪里?
她的抗議,還是帶著柔軟,沒有決絕,她放心不下他,卻也受不了他的淡漠以對,只好奔波往返。沒有例外的,他總讓女人傷神。
他推開她的房門,里面都是她鐘愛的水果甜香味,她喜歡泡在這樣的芬芳里,她曾說“像走在果園里一樣!
她像小螞蟻,一點一滴的把這個空洞的家樁點成她的殼,新的印花窗簾;她親手上漆的暖色調的墻;幾天換一次的大束瓶花;不斷增加數量的花茶杯盤;窗臺上的小小盆景已構成一方迷你花園,偶有蜂蝶飛繞。
沒有投注的心,不會讓一個家改變。
她勇敢的走向他,他卻不敢張開雙臂。李杰生沒有說錯,他不愛的,連點情緒也不給,從前,他的恨比愛多,事過境遷,他以為他能愛了,卻已無力可施。
葉萌,和他過去的女人大異其趣,一開始,他只想讓這個不給他留情面的小女人一點教訓,沒想到,一廂情愿的同情使她的敵意消失得很快。她的開朗和柔情牽絆住她自己,而非那張半真半假的借據;她是個暖爐,一移開,他就感到了涼意,想再靠攏過去。
只是,他能愛她嗎?
“薇安,薇安……”舌尖上的名字,讓他的心一緊。有多少年了?他以為,這個名字,終將被封藏,淡去,原來,還是有人刻意不忘,要他銘記一生。
“葉萌……”他默念著,暖流熨貼過緊皺的心。他輕撫過有著躺痕的枕和床褥,葉萌的味道沾上了他的指尖,也沾上了他的心。
他很清楚,一旦他說出口,葉萌不會拒絕;但是他更想給她的,是可以信賴一生的愛,而非短暫的相濡以沫。
“葉萌……”他漾起了微笑。
或許,他可以試一試……
*
“一、二、三、四……少一個——”她數著服務臺一排的人頭數,組員確確實實少了一個,細察面孔,不用說,是最近溜班成性的劉得化。
“小林,劉得化呢?”她抓了一個組員問。
今天是公司的公益宣傳活動日,參加健檢及捐血的民眾及公司客戶在服務臺前排長龍,每個組員忙得人仰馬翻,捐血車上的服務人手也不足,她忙著維持秩序及分發捐血后的點心,兩腿酸軟得快站不住了,可惡的劉得化竟不見人影。
“主任,剛才還看到他,可能上洗手間了!
她咕噥咒罵著,急忙又爬回捐血車上,安排等待的民眾在捐血椅上躺好。她攏攏肩上汗濕的發,讓冷氣掠過頸項,她十分怕熱,在三十四度的熱天里待一下幾乎就要窒息,尤其在睡眠不足的狀態下,有如在地獄的熱鍋中。
“先生,請在那邊空位先躺下。葉主任,安排一下!”小護土高喊,頭都來不及抬,火眼金睛地尋找捐血民眾手臂上的血管。
她忙堆起職業笑容,轉頭招呼著,“先生,這邊請……趙——剛?”她的驚喜藏不住,笑得露出一口潔白貝齒,想拉住他,又覺不妥,滿車都是人,正手足無措,他指著那張空躺椅,以陌生口吻道:“小姐,我自己來!
她倚在他身邊,看著他躺下。他盯著有滿肚子話想說的女人,武裝的陌生的面具快要被她的眼神融化。
她心思紛亂,想不出妥當的話說。他有好幾天沒和她正眼相對了,晚飯用完,他在她失望的眼光下回到臥房,不再踏出房門一步,她百思不解他的冷淡,是否為了想冷卻他們逐漸加溫的對待。
夜晚變得漫長,做飯有些無力,和客戶談話常脫稿演出,她想,她快完蛋了!
為了證明自己沒這么脆弱,她硬是在小眉兩口子住處的客廳睡了三晚,沒和趙剛說一聲。到了第三天,她就快要吃下小眉給她的兩顆安眠藥了……她每天睡不到三個鐘頭!
如果,這種煎熬是喜歡一個人一定會有的,她離醫院的距離大概不遠矣——每天頂著熊貓眼上班能活多久?
可惡的男人!沒出息的她!這些怨懟在剛才相視的那一秒,全都散逸到不知去向,她真的就要完蛋了!
“小姐,你看來臉色不太好,捐太多血了嗎?”他撩逗著問,笑意很淺,眼神很專注。
“我血紅素不夠,沒資格捐。先生,現在是上班時間,怎么有空來這一趟?”她強自鎮定,轉了話題,笑著替他挽起袖管。一碰觸他的褐膚,她手指似竄過電流,她比捐血的人還緊張。
“我答應了一個女人,不能食言!
她渾身僵楞,視線不敢上移,盯著他健臂上浮凸的靜脈,她張嘴張了半天,才生硬地擠出一句話,“先生專程為了她來,難道是喜歡她?”
“是!我是喜歡她!”他毫不遲疑。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早餐忘了吃,她竟天旋地轉起來,她抓住他臂膀,穩住發軟的雙腿。
“先生確定嗎?”她喉嚨又干又熱,聲調異樣。
他驀地一笑,“確定。她走了三天,我失眠了三天!
手臂在她眼前模糊了,她縮緊扳住他的手指,讓眼里的濕意散去。她想,她應該要暈倒,否則,這張想哭想笑的怪臉無法見人……她現在才深深體悟,她有多喜歡這個可惡的男人。
“先生如果喜歡一個人,就該告訴她,不該讓她神思不屬!彼痤^,與那雙盈滿柔情的眼交會。
“我現在正在告訴她。”他的掌撫上她消瘦的頰。她這幾天都去了哪里?“她再不告而別,不履行家務,我就要她還債了!
“你并不需要那筆錢!彼p喃。
“但是我需要她!彼Z氣篤定有力,和他的眼神一樣。
她想尖叫、想跳躍,還來不及做這些動作,背后一聲尖喊嚇得她魂飛魄散——“葉主任 你怎么把這位先生的手臂掐成這樣?”
她低頭一瞄,十指緊按處,一個個凌亂的指甲印布滿他的手腕,他卻一聲不吭,恍若未覺,只管聽她、看她。
她感到一陣心疼和難堪;而他,前所未有的,高聲朗笑起來。
。
“倒數第四……”她低低咕噥著,搔著頭,看著手上的各組業績比較表。“總比吊車尾好,這也要精神訓話嗎?”
她摸不著頭腦,卻也不再提心吊膽,她的心是滿溢的,當思慕飄到男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以往是和周公交戰的冗長主管會議,現在可以整場精神奕奕到散會。
和心上人比起來,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了;更何況聽劉世昌訓話也少不了一根頭發,只要拼命說“是是是”,就得以全身而退。
她步伐踏實地跨進經理室,在沙發上熱烈交談的兩個男人同時望向她,同時咧嘴而笑。
她錯愕地呆站著,不明所以。
“葉萌,楞在那做什么?李先生不是你的客戶嗎?”劉世昌拔高粗厚的嗓子,顯得極為亢奮。
“李先生——”她點頭欠身,滿頭問號!拔也恢滥阍谶@里!
“沒關系,是我不請自來。”李杰生迎向她,兩手插在口袋,興致滿滿地看著她。他隨時都散放著神采,很少愁容滿面,接近久了精神還滿能被振奮的,如果忽略他眸中偶一流露的掌控性和侵略性,他是個不錯的談話對象。
“李先生太客氣了,您是我們的貴客,我們隨時候教。葉萌,你來一下。”劉世昌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張已部分填好的表格,背對著李杰生,交到她手上,閃著神秘的雙瞳,竊語道:“真有你的,我以為趙剛是你的大魚,沒想到李先生才是大鯨魚!這是他剛才送來的要保書,他決定再加買一張年保費高達百萬的退休年金險,你拿去處理吧!”
她看著要保書上的阿拉伯數字,數了幾遍確認是七位數后,狐疑又不解地望著李杰生,“李先生,你確定你沒填錯?”
“哎呀,填錯什么啊!李先生的工作和數字有關,他怎可能搞不清楚自己的決定?快去快去!”劉世昌大力揮動熊掌,深怕老實手下一時頭腦不清,勸誡起慷慨的客戶,把到手的肥羊給放跑了。
她晚了幾眼李杰生,思忖了一下,遽然拉起他,快步離開經理室。
“葉萌,慢一點,別跌跤了!彼滩蛔》淳咀∷氖郑蛔屗龕烆^前進。
她回頭,見樓梯間四下無人,凝重起面色道:“李杰生,保險不是隨便買的,是要根據收入衡量負擔能力所做的財務規畫,你這樣心血來潮,哪天付不起保費,不是白忙一場?”
他食指搓搓鼻梁,又摸摸下顎,靠近她道:“我是衡量我的能力啦!有什么不對嗎?”
見他不知醒悟,她咬咬牙,握拳半晌,毅然低嗓道:“你想追求我,也不是用這種方法,這張保單超出你的薪資負荷能力,勉強買下去,我不會感動的!
她想不出她有何特殊吸引力令他不惜血本,撒重金追求。她從不向趙剛要求非實際需求的私人幫助,就是不想把工作和感情混為一談,即使李杰生心甘情愿,也要在能力范圍內,今天這種手筆,她就是覺得不舒坦,一絲喜悅也無。
“葉萌,我的薪資不代表我的個人財,—我也不需靠這張保險保障我的后半生生活,我只是想藉買這張保單合法轉移部分財產避稅而已。坦白說,我可以向其它公司購買這個保單,可是我選擇了安誠,不諱言,我是想以順水人情追求你,這和買花或名牌包送你沒什么兩樣,就是討你歡心而已,你不用太敏感!彼麑λ牧私庖稽c一滴在建立當中,她的反應頗出他意料之外,以她的行事道德來行銷保險,她的業績肯定不會太光彩。
她容顏稍緩,仍不太茍同!澳隳昙o輕輕,避什么稅?”一個公司新人,年紀不到三十,負擔這么龐大的費用,說完全不吃力是假的。
“葉萌,我原本并不想說的,省得你以為我想靠父蔭奪得你的青睞,我名下有些財產,是祖父過世前轉移給我的,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李學謙是我父親,只有你,沒把我放眼里!彼喝さ,緊盯她的表情變化。
她略有驚異,但一閃即逝,合著小臉不說話。沉思片刻后,把要保書塞還他,“你讓別家公司做吧,我不接!
他睜大眼。這個女人是哪根筋不對,把錢財往外推!“葉萌,我沒得罪你吧?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你真那么討厭我?”他抬起她下顎,研究般打量她。
她面露為難,閃著一排長睫,沖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了,我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和金錢,很對不起!
他好半天接不了腔,他全沒心理準備會被她以簡單有力的三言兩語拒絕。他倒不會下不了臺,而是慢慢有了新發現,趙剛會喜歡上條件不算優等的她是可以被理解的,她的坦言及行事守分界的特質并不多見,而這么斬釘截鐵的宣示,可見心有所屬,他的直覺并沒有錯。
“是趙剛吧?”他不再拐彎抹角,也不想這么快初嘗敗績。
她低頭不置可否,但神色已透出靦腆。
“你們……到什么地步了?”他俯視她,試著柔聲問。
她桂圓核般的黑眸晃了晃,困惑之心起!澳恪辉搯,這很私人……”
他無可厚非的聳肩,輕松的作笑,“對不起,我急了點,并不是想探人隱私,只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希望而已,我可不愿意造成你們的困擾!
她理解的點頭,“你是個好朋友,和你相處很愉快,只不過……”
“只不過你先認識趙剛?”他接口道,很快又出現了慣有的調皮的笑!皻G,怎么現在談戀愛還講究先來后到嗎?我以為我的魅力會讓你不顧一切呢!”
她駭笑,“你看錯了,我其實沒那么浪漫,我很實際的。”如果不是長時期近距離相處,她也不見得會喜歡上趙剛,細火慢燉的感情是比較適合她的。
“你——夠了解他嗎?”他托著下巴問,平靜的面容別有意涵!澳阒恢,他胸膛那道五公分的疤痕,是怎么樣來的?”
他沒忽略她眉眼間的驚疑,她根本沒見過不著衣物時的趙剛,趙剛還沒全然接納她嗎?這個可能性使他得意起來,趙剛不可能走出魔咒,一輩子都不能。
她歪著頭,搜尋記憶中的影像。第一次見到趙剛,他是半裸的沒錯,但多數時間他都趴著,后來因誤會導致的一片混亂,她也不可能有閑情猛瞧他的裸胸,她的確是沒有印象。
疤痕?難道年少輕狂時的他混跡過黑道?他的健軀和沉靜內斂的氣息的確不太相符,但不能就斷定是好勇斗狠的副產品……
她注意力挪回他臉上,疑惑漸深,甚至有著防備的味道。“趙剛是你的上司,你對他好像——有敵意,為什么?”
他前額一挑,再次對她別具一格的反應逗得仰頭縱笑!拔以趺磿䦟λ袛骋饽?我只是關心你。再怎么說,他都是我的兄長,我豈會對他不利?”
“兄長?”她一連被兩個驚愕擊中,不禁露出傻相。
“葉萌啊,你這么快就傾心于透明度不夠的男人,是不是太快了?”他拍拍她檀口微啟的頰,“我的父親,是他的繼父,說他是我的兄長,并不為過吧?”
“他沒提過……”
“他當然不會提,他甚至希望那不是一個事實呢!葉萌,去問他吧! 喜歡一個擁有秘密的男人,不好受吧?我可是為了你,才不顧兄弟情誼的喔!你想知道什么,就由他嘴里說出來,如果到時,你對趙剛有疑慮,我隨時等著你點頭——作我的女朋友!
他擺擺手,意態悠然地步向電梯,門合上前,他眨了兩下右眼,電光石火間,她在他黑眸里捕捉到了一抹模糊的、近似于冷漠的謔意。他是存心的吧?
但,她其實不介意李杰生的用意何在,她煩惱的是,她該如何啟齒?那道疤,是否真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