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初次配合的藝術家,雷家安通常會花上一、兩個月的時間,深入了解對方的作品及個性、培養感情,以建立后續長期的合作默契。
她下山后就近在鎮上唯一一間簡陋的旅館投宿,沒想到半夜被跳蚤咬得渾身發癢,她爬起來清洗浴缸,彎著身體,在浴缸里睡睡醒醒,全身酸痛。
最后,她決定回臺北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從住處到南投山區來回就要花去她近五個小時的時間,看來,想繼續說服婁南軒必須另外想辦法了。
午后,雷家安在家享用一頓豐盛的午餐后,從置物間挖出一些很久沒用的裝備,全塞進休旅車,往婁南軒住處出發。
山間岔路,看見自己昨晚做的路標,她綻開笑容。至少,婁南軒沒小人到在回程時將路標搗毀。
到達目的地,她爬上長長的階梯,走到木屋前門,門緊閉著。
敲敲門,門居然就給推開了,探頭進去,沒看見婁南軒的身影,她決定在門外等待他出現。
木屋右側相連著鐵皮屋,左側,有道寬寬加高的回廊,回廊上擺著兩張手工雕刻木椅、一張木桌,正面對著一塊小小的花圃,種著一些西式料理常用的香料植物。
風徐徐吹來,入秋后,平地仍是燥熱的,但山區卻已感到些微涼意。
她從車上搬來筆記型電腦,往桌上一擺,很快就進入工作中,著手規劃明年度承接的藝文活動。
下午四點,婁南軒睡醒。
煮杯咖啡,站在門口,眺望遠山山景,忽然聽見一陣具韻律感的輕敲聲響,往左側走去,看見了正埋頭專心工作的雷家安。
浪漫的長鬈發下披掛一條尼泊爾手工刺繡花紋的披肩,南洋風味十足的搭配,層層疊疊,飄逸又神秘。
此時,彌漫在她身旁的,是一種寧靜協調的氣氛,散發一股柔和的美感。
他打趣地想,她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其實還挺有氣質的。
雷家安的注意力,被那濃郁的咖啡香氣打斷,抬頭,看見一手端著咖啡杯,一手撐在回廊的木柱上,唇邊掛著一抹淺笑的婁南軒。
她朝他咧嘴一笑,俏皮地喊著:“我又來嘍!”
婁南軒唇邊的那抹笑,立刻收了回去,轉身就走。
“喂,怎么這樣啊,人家跟你打招呼哎!”她追了過去。
他停下腳步,又是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今天不談展覽的事啦!先收兵,改日再戰。”她連忙舉出停戰牌。
“那就是沒事了!
她連忙揪住他的衣角!暗鹊取彼谛牡讎@一口氣,隱隱有這次會敗在他手中的不祥預感。
“你這里還有沒有空房間?”
“嗯?”這個問題像有陷阱,他沒回答。
“鎮上那唯一一間旅館有跳蚤,根本不能睡,我想住你這里!彼t唇微翹,很有撒嬌的味道。
他一手環著腰,一手支著下巴,定定地看著她。
她仰頭等待答案。
他的鼻骨很高很挺,以致眼窩顯得深邃,盯著人看的時候,有種讓人暈眩的專注,她知道這不代表什么,但是,仍忍不住因他的凝視而悸動。
“干么這樣看我!彼磺频糜行┎缓靡馑迹皖^說。
“外表看起來還滿正常的……”他思忖,自言自語。這女人瘋了,她究竟是用哪一國的邏輯,認為他該借房間給她,然后讓她繼續騷擾他?
其實,他并不真的覺得反感,只是積習難改地想將那些經過包裝的表情戳破。
她想了一下,才會意過來,冒火。“什么意思?”
“應該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彼雌饻\笑.
“你是說我腦袋有問題?”
“奇怪……”他再看一眼,調侃地說:“現在就又正常了!
她雙手環胸,一副挑釁的模樣!捌鋵嵨乙仓滥悴豢赡苣敲春眯,我只是隨便問問。”
原來,這個男人的斯文只是表相,不說話時還可以騙騙無知少女,把他歸類為憂郁王子,一開口,簡直令人火冒三丈,罵人不帶臟字。
“看得出來你很閑,不過我沒空陪你!彼f完又要走。
“哎喲……再等一下啦……”她語氣立刻軟了下來!安蝗,至少借我浴室!
“你想睡浴缸?”
“浴缸昨晚我試過了,會腰酸背痛,不好睡!彼龘u頭,敬謝不敏。
婁南軒想象她縮在浴缸的樣樣,強忍住笑,以致面部表情有點難看。
“喂……你一直拒絕我,好歹也答應個一次吧!”她一副自尊心受創的樣子,拚命戳他結實的胸膛。
“先告訴我你想做什么!
“浴室當然是用來洗澡,難不成在里頭游泳!彼奶摰乇荛_用意。
他挑起一邊眉毛看她,沒有回答。
她嘆口氣,決定老實交代。
“我想在那邊搭帳篷,”她指指門前的空地!霸缤怼偟妙孪词裁吹模贿^,我絕不會影響你的作息。”擔心他又拒絕,她連忙舉手保證。
“搭帳篷?”他想笑她的異想天開,卻又覺得她特別。
雖然用“打不死的蟑螂”形容一個女人有點惡劣,不過,他猜,她會把它當成是“稱贊”。
“只是占用前庭一坪大的空間,你不會這么小氣吧!”她軟軟地央求他。
他欲言又止。
應該斷然拒絕的,這樣她就會早早打退堂鼓,不會繼續煩他,可是,他竟開不了口,他一定是睡眠不足,昏了頭了。
“可以嗎?”見他軟化,她暗暗欣喜,又問了一次,眼神中加了點無辜。
“你想用就用,我門又沒鎖!
她倏地漾出笑容!斑@樣就沒問題了,啊!那廚房跟客廳也可以自由使用吧,我會保持干凈的!
他閉了閉眼,十分后悔。他干么停下來跟她討論浴室的問題?這女人根本就是標準得寸進尺型。不過,話已脫口而出,來不及了。
“謝啦,我就知道你無法對一個柔弱的女人棄之不顧!彼移ばδ,還一副很熟的樣子,拍拍他的肩膀。
“柔弱?”他將肩膀斜向一側,滑掉她的手,皮笑肉不笑的!拔覜]看見有這樣的女人。”
“不要急,等你愈來愈了解我的時候,你就會看得見的!
“……”婁南軒頓時無語。
“你要工作了對嗎?加油喔!期待你的大作!彼龑⑺仆ぷ魇遥衷谒砗蟠蠛埃骸凹佑、加油、加油!”
他捏捏眉心,納悶自己為什么要忍受她在這里胡攪蠻纏。難道,住到這山里,除了可以專心創作還能順便讓人修身養性?
想起她那一副奸計得逞藏不住得意的表情,他不自覺露出笑容,好奇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
黃昏時刻,婁南軒在工作室里修飾今早完成的草圖。
聽見外頭唏唏梭梭的摩擦聲,一會兒又是水聲,然后是雷家安輕輕哼歌的聲音。
工作告一段落后,他走出門去。
門前的空地上已經搭起一頂藍色的“蒙古包”,旁邊還散落著大包小包,仿佛將整個家當都搬來了。
他好笑地聽著帳篷里的歌聲,她的音有點飄,不算好聽,但有種童稚的可愛,這大概就是老天爺公平的地方,總不能樣樣完美。
沒多久,雷家安渾圓的俏臀以跪姿從帳篷里慢慢退出來,似乎是累了,她轉身坐在帳篷邊上,抬手槌槌腿、捏捏肩,這時才發現站在回廊上的婁南軒。
“哎,休息啦!”她堆起笑容,洋溢著勞動后健康的紅潤。
“搭得不錯!
“多謝夸獎。”
“晚上你真的打算就睡在帳篷里?”
“是啊,沒人肯收留我,只好這樣啦!”
“這算是苦肉計的第一招嗎?”
“要有人心疼,苦肉計才算成立,你會嗎?”她眨眨濃密的睫毛,眼波流轉,比較像是美人計。
“我會提醒你,入夜后,可能有蛇蟲活動!彼腥缌禄荩鴳巡粊y。
美人計失效,雖然令人傷心,不過她還是打起精神,擠出假笑。“不好意思,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一點也不怕蛇!
“喔?”他不信。“別為了面子死撐,我可沒有英雄救美的習慣!
“如果你怕的話就承認,我心地善良,也許會考慮救你!彼粗S。
他大笑,這女人實在很鮮。
雖然兩人看似針鋒相對,卻不含一點火藥味,她的外表裝扮得十分女性化,性格卻經常顯露直率,反應機靈又幽默,多了這層認識,他發現對她的好感漸漸鮮明了起來。
雷家安看得有些失神,原來他也會笑?
這男人絕對有令女人生出愛恨交織、充滿矛盾情緒的邪惡魅力。
在你以為他堅決的態度開始軟化時又硬生生地潑你一盆冷水,老是挑起她那根好勝的神經,害得她不知該如何拿捏“合他胃口”的動作表情。
她可以和顏悅色,姿態柔軟,表現出職場女性的知性與從容,這點,她早已得心應手,只是,這些對婁南軒似乎起不了作用。
不過,至少,他說的話比昨天多了好幾倍,這應該也算關系“好轉”吧!她自我安慰地想。
婁南軒看看天色已整個暗下,肚子也餓了。
“你的晚餐呢?”
他問話的語氣讓她有種被同情的感覺,好像她會落得去啃樹皮什么的凄慘下場!胺判,我不會虧待自己的!
婁南軒沒再多問,走回屋內準備晚餐,她則繼續布置她的“新家”。
花了半小時,終于將一切準備妥當,雷家安十分滿意這外表簡單,內裝華麗的新家。
用屋外的水龍頭將手洗凈,她拿出從南非帶回來的木雕折疊小圓桌,打開保溫箱,將里頭的新鮮果汁倒入美麗的玻璃杯,還有填滿蔬果的口袋面包。
除非應酬,她的晚餐一向簡單、少量。
屋檐下橘黃色的燈光,加上四周清新的草香,這樣舒爽的環境,為她的晚餐點綴些許情調。
她才剛咬下一口面包,就聞到從屋內很不客氣地飄出來義式料理那種濃濃的奶油香味。
她好奇,在這個生活機能不怎么便利的山區,他的晚餐會是什么樣子。于是她端起杯子,抱著面包,循著香味走進屋內。
婁南軒背向門口,一手拿著長筷子,在鍋中攪拌。
“好香……”她用力吸一口氣,不自覺發出證嘆。
一會兒,他熄火,盛盤,轉過身,手里托著的是義大利海鮮面。大大的蛤蜊,花枝肥美,鮮蝦和磨菇,白酒與羅勒,混合出濃郁的香氣,讓人頓時感到饑餓。
他倒了杯酒坐下來,見她進門,沒多說什么。
他討厭麻煩,也怕客套、啰嗦、拖泥帶水那一類的人,只要不在他工作的時候打擾他,或是胡扯些沒營養的話題,他其實并不是那么冷漠的性格。而她,有些硬脾氣,倒是和他挺相似的。
雷家安的視線仍無法栘開那盤豐盛、令人垂涎欲滴的義大利面。這男人,也太享受了吧!
她看他一眼,正好對上他的視線,他眼中帶笑,她將之解讀為“嘲諷”。
收起視線,她表現出一副沒興趣的表情,硬是坐在餐桌旁,喝一口果汁,再咬一口面包,認真地盯著正前方,一片空白的墻面。
他卷起面條,叉子輿瓷盤的輕微碰撞聲,令她無法控制地拉長耳朵,接著的是面條放入口中,細細咀嚼的彈牙聲。
她又用力咬一口包著蔬菜的面包,突然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
自從遇上了這個冷漠、沒風度、沒有同情心加性格惡劣的男人,她就從過去的自信滿滿節節敗退,變成自憐自艾的不幸女人。
“我不會這樣就放棄的!”像要給自己力量,她突然冒出一句自我勉勵的話。
一旁的婁南軒忍著笑。
他從她身上獲得一種挖掘寶物的樂趣外加試驗的興味,見她在職場面具與真實性格中拉鋸,一點一點地透出真正令他欣賞的一面,十分具挑戰性。
他很想試試,不知道她的“不放棄”能堅持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