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南軒出發到敦煌已經兩個月了,一點音訊也沒有。
每次雷家安的手機響起,沒有顯示電話號碼,她的心就會猛然竄了一下,滿懷希望地按下通話鍵,結果……通通是詐騙集團。
她也到山上找他,除了被鐵煉層層圈住、上了大鎖的門,什么都沒有。
這是婁南軒在臺灣租的短期住處,她不知道他搬走了沒,更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
這種只能等待,什么事也沒辦法做的感覺真的很糟。
她甚至打電話到法國逼問阿貝沙,但是,他也沒有任何消息。
藝術博物館開幕的日子愈來愈接近,雷家安無法分身,必須將全副心力投入最后的宣傳活動。
時間在忙碌中快速流逝,眼見開幕的日子只剩半個月,阿貝沙已由法國寄來婁南軒過去創作的作品,但是,婁南軒答應雷家安的三件新作品尚不知是否能依約出現在展覽場。
望著廠商剛剛送來的彩色布旗樣品,雷家安探出美麗的手指,輕輕撫摸上頭的字——
國際知名華人琉璃大師婁南軒全球首展
“你真的打算不再見我了嗎?”她對著布旗喃喃自語。
盡管工作可以轉移漫長等待的寂寞,但夜深入靜時,她又怎能不想起他?
她還沒有放棄,只要他一出現,她決定要布下天羅地網,就算使出死纏爛打的手段也不放手了。
她雖愛他卻不盲目,她了解相愛容易相處難的道理,然而在相處這點,她相信對他們而言絕對構不成問題。
兩人無論是工作背景、生活模式甚至內心想法都是如此契合,曾經存在于生命中的男人,沒有一個能令她如此強烈地渴望廝守一生,她想,這輩子她再不會遇見另一個比他還要適合她的男人。
“到了!到了!總監——”
辦公室外響起高呼的聲音,雷家安朝玻璃門看出去,兩位同事朝她辦公室走來,合力抱著一個紙箱。
她心沉了一下,猜到紙箱里的東西可能是什么。
果然,紙箱上貼著的宅配單據,寄件人寫著——“婁南軒”。
最后,他仍然選擇逃避,連見她一面也不肯……
她壓抑著幾乎崩潰的心緒,平靜地看同事因期待而發光的面容,他們并下知她內心的煎熬。
這個紙箱,讓他們的等待有了結果,卻宣告她的愛情已到終點。
同事小心翼翼地將紙箱拆開,取出一層又一層的防震填充物,最后取出三個黑漆木盒,木盒上以篆體刻著婁南軒的名字。
打開木盒,揭開黑色絨布。
“哇……好美……”同事將作品輕輕捧高,就著鹵素燈觀看。
辦公室外的同仁漸漸圍過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發出贊嘆聲。
“天啊……是敦煌的飛天……”
燈光照映下,作品中的仕女沒有翅膀、沒有云彩,透明披巾卻仿佛正乘風,一波一波翻飛飄舞,流暢,具韻律感。
運用玻璃熱融后的流動速度營造出的浮動效果,栩栩如生,衣物的波紋雕刻得致圓潤,仕女神情溫婉莊嚴,作品完美到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雷家安不禁感動地紅了眼眶。這是她心愛的男人一刀一刀鑿刻出來的作品,她可以想象他在燈光下,凝神專注地修飾每一處細節的背影!
心無旁騖,力求完美。
“你們不覺得這三尊仕女的容貌都跟總監很像嗎?”
“真的耶……”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討論比對。
雷家安仔細一瞧,的確有些神似……
她的嘴角勉強往上彎,心中的凄楚更顯濃烈,她不知該如何解讀,他究竟愛她不愛?
“總監,這作品可以先暗盤預定嗎?我想收藏!
“我也想……”
雷家安收起私人情緒,難得的拿出主管威嚴!皠e吵!先拿去保險箱放,請攝影組拍攝完將作品照片送到印刷廠,趕發第二波的文宣。還有,這些都是非賣品,展完要寄回法國的!
“是喔……怎么這樣……”一群人滿臉惋惜,魚貫走出她的辦公室。
一名留下來的同事收拾桌面上的紙箱及垃圾,雷家安眼尖地瞄到紙箱外的貨運單據上有幾個熟悉的字。
“等等,這個留著!”她將紙箱抱來,單據上的寄件地址寫著!“南投縣”
她搗住心臟,再次確認地址,果然沒錯!八貋砹耍
她欣喜乍現,抓起衣架上的外套,邊往外走邊跟同事吩咐!拔蚁挛缯埣,有急事打我手機聯絡,不、那里收不到訊號,打這支電話,不對,要用傳真的!
她興奮地有點語無倫次,匆匆寫下幾個號碼遞給離她最近的同事,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沖往電梯。
電梯到達地下二樓的停車場時,她急忙鉆進停在電梯旁的車子里,重重踩下油門,激動地在車里大叫!癥A!”
雷家安以每小時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的車陣里鉆動,只怪路上車子太多,不然,她可以飆得更快。
一路奔馳到婁南軒的住處,她又想兩階一步地跳上去,忽然想起上次慘痛的經驗以及婁南軒的叮嚀,她按捺下心急,一步一步小心踩好。
走完最后一個階梯時,看向木屋。
她,愣住了。
厚重的木門上那繞了幾圈以大鎖扣住的鐵煉仍在,已泛起鐵銹:左側的花圃空空蕩蕩,看得出植物被連根挖起,不知移植到何處.,門庭前因久未整理而雜草叢生,一切的荒涼都顯示——這間屋子久未住人。
雷家安不死心地走到工作室的玻璃窗旁,撿起一塊菱形的石頭,在玻璃窗上敲出一個小洞,從洞口往內探去——
不見了,里面的工作臺、書架、電熱爐都不見了,整個工作室都已搬空,連張紙屑都沒留下。
她腿一軟,扶著墻面緩緩地蹲下來,忍了幾秒,眼淚才奔流而出。
他走了,真的走了,徹徹底底地走了……
雖然,會有這樣結果的預感已在心底盤踞數月,但是,她從不是個悲觀的人,事情未到最后,她不會先搬一堆石頭擋住自己的路。然而,擺在眼前的事實,告訴她,一切都結束了。
他,再也不會回來。
天色已漸漸轉暗,她蹲得腿麻了,眼淚干了,努力撐起膝蓋,捏捏快要失去知覺的雙腳,然后,慢慢步下階梯,將車掉頭,回到臺北。
她沒有回到辦公室,也沒有進到自己的家門,卻按了陸茜文的門鈴。
這個時候,她需要一個明確的方向,或是一個簡單的指令,讓她可以依循,讓她可以在腦筋一片混沌下,不至于癱成一團爛泥。
門打開了,陸茜文即使在家工作,也仍穿著上班時的俐落套裝,給人又專業又信賴的感覺。
“借我靠一下……”雷家安說著,人便往陸茜文身上靠。
陸茜文直挺挺地站著,兩人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就這樣靜靜地偎著。
只有婁南軒的事會令雷家安如此無助,陸茜文猜到了可能的結果。
“他在法國生活那么多年,你說還有棟房子,他總要出現的!标戃缥恼f。
趴在她肩頭的雷家安靜靜聽著。
“我認識你這么多年,你是遇弱則強,遇強更強,別告訴我才遇上這點難題你就打算放棄!
雷家安張開了眼睛。
“沒什么好怕的,你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充實很精彩,無論在哪里.而且就算在法國成天無所事事做個貴婦,以婉辛每年為我們理財的獲利,你也不用擔心沒飯吃!
雷家安離開陸茜文的肩膀,望向她,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從絕望的谷底又看見了一絲希望。
陸西文朝她笑了笑。
雷家安也笑了!澳憔筒荒茏屛叶嗫恳粫䞍?”
“幫你省錢哎,別忘了我的工作是以小時計費!标戃缥纳扉L了手要鐘點費。
雷家安笑著往她手心一拍。“記帳!彼男木骋驗殛戃缥亩潭痰膸拙湓挾砣婚_朗。
。
婁南軒從敦煌回到臺灣,兩個月的時間全投注在創作上,吃、睡都在工作室里。
一種幾近瘋狂的創作方式,簡單的食物補充體力,短暫零碎的睡眠,腦中想的全是如何讓作品達到完美。
他沒再想起雷家安,逃避似地在心底以一只厚實的鐵箱死死地封鎖住那個身影。
這么多年,他已習慣了四處游歷的生活方式,從未面臨如此難舍的分離。
也許他薄情,牽掛就等同牽絆,心頭擺了一個人就增加了重量,就會拖慢了他行走的速度,改變他飛行的方向。
也許他自私,這個世界還有太多他急于摸索的未知,他不想停下來,他的生活藍圖里沒有“甜蜜的家”的畫面,親人的離去讓他不想再觸碰這不知何時會令人整個崩離的情感。
其實,他只是懦弱……
愛,帶給他的不是勇氣,而是脆弱。
完成作品后,他將所有工具寄回法國,將作品寄給“貝爾國際藝術”,然后最后一次回視這處處充滿雷家安身影的木屋,毅然轉身離開。
一年。
婁南軒從亞洲到中東,又從中東到非洲,再從非洲飛往歐洲……
他孑然一身,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就像他以往尋找創作素材的旅行方式。
不同的是,他的心無法安頓,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一股拉力催促他回到臺灣。他愈是抗拒這股力量,愈是走向離臺灣更遠的國度,那種失落感便更濃。
月下、滂沱大雨中、餐館落地窗映出的身影,益發感覺自身的飄零。
此時,他站在義大利米蘭街頭,他感到茫然,不知為何會來到這個城市?他似乎是跟著一位衣著鮮麗的妙齡女子一同下了火車。
他站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紅燈、綠燈已經不知變了幾回,他不知自己要何去何從。
他感到疲累,長時間和自己內心拔河的疲累。
忽地,他被人從背后輕撞了一下。
“啊……”他的耳邊傳來一聲低呼。
婁南軒轉頭見一名女子跨出入行道,彎身想撿回從紙袋落出的番茄。
快及腰的長發,背影纖細窈窕,身穿駝色大衣,領間圍了一條鮮紅色的披巾,不知怎的,他腦中浮現那次雷家安搭起帳篷邊哼歌邊擦拭地面,從帳篷里倒退出來的身影,畫面清晰鮮明。
他搖搖頭,都一年了,他從不知道自己的記性居然這么好。
就在這一瞬間,他眼角瞥見一輛紅色跑車急駛而來,而那女子渾然不知危險逼近,蹲著身又往前跳了一步——
“小心——”他心猛然一縮,明知沖出去十分危險,他仍毫不考慮大步跨向前,將那名女子攔腰抱了起來,急急轉身想回到人行道。
“叭——叭——”尖銳的喇叭響起,他雖護住了那名女子,但自己卻未完全閃過,手肘被急駛而過的跑車后視鏡給沖撞了一下。
他不覺得疼痛,也沒聽到周圍的行人對駕駛的指責以及女子道謝的聲音,他的眼中閃過的是那天大雨,雷家安浴血的畫面……
就在他與死神擦身而過的時候,在最危急的千分之一秒間,他后悔了,后悔在雷家安告訴他“我愛你”的時候,沒有勇氣回應,沒有對她說出那三個字。
“先生,你要不要緊?”那名女子見婁南軒動也不動,不知有沒有撞傷哪里。
他終于回過神,朝她笑了笑!皼]事,謝謝你。”
一直困在他心中的結突然就這樣打開了。他怎么會笨到以為離開她就能回到以往的生活軌道?
這一年來他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模樣?他連創作的動力都沒了,一心只想遺忘那個如魔女般盤踞不走的身影。
他為什么不坦白承認,承認他想念她、愛她,這是一件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他真的是笨蛋,他到底在抗拒什么?
一年了,他早該認清,這是逃不了、避不掉的事實。
或許有一天他仍要嘗到死別的痛苦,但是,生離又何嘗好過?
婁南軒突然仰頭大笑,笑自己的自我欺騙,笑自己的愚蠢至極。
現在,他很清楚接下來的路該往哪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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