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馮君衡之間，不論過去，抑或現(xiàn)在，蕭婉若都不想張揚(yáng)，所以她領(lǐng)著馮君衡避開繡坊人群，沿著回廊直走，再從繡坊后院偏門步出，穿過一條儀容一人正面行走的隱密巷弄，走到盡頭，推開另一道小門，竟已到了韶安藥鋪后院的藥園。
“方大夫口中那位繡藝精湛、對刺繡極度著迷的好友果然是你！”
“那又如何？”蕭婉若冷冷回話。
偌大后園里只有他們兩人，她不再說話，只是默默望著馮君衡，眸光清澄也復(fù)雜，有情，亦有怨。
那是他最熟悉的神情，他記得給休書那日，夏季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
“夏季……”馮君衡忍不住喊出這幾個月來最懸念的名字。
“我早已用事實(shí)證明過，我不是你要找的夏季，你為什么還不死心？”
“大小姐，你無須再否認(rèn)了，你是夏季。我手邊有確切的證據(jù)證明你就是我要找的人。”馮君衡端視著她，信心滿滿。
“什么證據(jù)？”看他一副老僧人定，非常有把握的樣子，蕭婉若心頭無端起了慌亂，心暗忖，她自認(rèn)能讓他聯(lián)想的事物全教她給毀了尸、滅了跡，他還能有什么證據(jù)指認(rèn)她就是夏季。
“大小姐，請你看看這個東西。它能證明你就是夏季！”馮君衡自衣袖間掏出一個卷軸，當(dāng)著蕭婉若的面展開。
她一見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掛軸，臉色瞬間一白。沒想到……
百密終有一疏，該怪她自己，千不該萬不該賭那一口氣，留個尾巴讓聰明絕頂?shù)乃䝼�正著。
蕭婉若一語不發(fā)瞅著他。事實(shí)擺在眼前，她無法再否認(rèn)，但也不想開口承認(rèn)，她就是不懂，休書下，情緣盡，他為何還要處心積慮找出夏季？
“大小姐，你就是夏季。相仿的面貌，同樣精湛的繡藝，一樣喜愛著紫衣，頭插紫金步搖，尤其是這幅繡畫上，負(fù)心漢和我一模一樣的臉更是鐵證。這幅繡畫我求證過，千真萬確出自你之手。你是夏季，心中對我有怨，所以才會在繡畫上暗諷我是負(fù)心漢。大小姐，別跟我說這是巧合，這絕對不可能是巧合！你之前所言，你我之間素昧平生，就算這負(fù)心漢的臉孔是你天馬行空想像出來，也不可能和我長得一模一樣。”馮君衡一鼓作氣，說出在心中埋藏許久的話。
兩人目光交錯，相互對望，好半晌，蕭婉若深吸一口氣，才開口打破沉默。
“果然還瞞不過你！沒錯，我就是夏季，但那又如何？我們之間，早在你寫下休書將我休離時，就再無瓜葛了。如今我有夫有女，有一個圓滿的家，你若是想對我說抱歉，我知道了，也愿意接受了，不論你心中對我有任何歉疚，你大可放下心，將過去一切拋諸腦后，無須再掛懷。你是個人才，你對瀟灑的心意，經(jīng)過這些時日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往后還請你多多幫助我大哥。至于我和你，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大小姐，我能叫你一聲婉若嗎？”
那句“婉若”他喊得好柔，就像他望著她的溫柔目光一樣，讓蕭婉若心頭一震，但是她旋即反應(yīng)過來，要自己忽略，當(dāng)作沒聽見。
“不行。如今在瀟灑，我是主，你是仆，況且我已為人妻，別忘了主從和男女之間的份際很重要，我可不想落人口實(shí)�！�
“是，謹(jǐn)遵大小姐之令，不過早晚有一天，我可以叫你一聲婉若的�！�
“你慢慢等吧，絕不會有這么一天的。”
蕭婉若直接反應(yīng)便是潑他冷水，但隨后想到他似乎意有所指，遂又問道：“你剛剛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我早就知道了，瀟灑主事有一對雙生妹妹，兩位都是云英未嫁的姑娘，韓朔鐘情二小姐，這陣子在我面前出現(xiàn)，出雙入對的假大小姐，其實(shí)是二小姐所扮。大小姐，你和二小姐容貌雖然相像，但眼神個性、言行舉止都有太多的不同，只要多用心留意，就算做相同裝扮，我也認(rèn)得出來。”
聽至此，蕭婉若驚訝不已，不禁倒抽——口氣：“你怎么知道瀟灑主事有一對雙生妹妹？是誰告訴你的？”
“沒有人告訴我，在我第一次上瀟灑應(yīng)征總管那天……”
當(dāng)馮君衡說出那日遭蕭竟月惡整之事，蕭婉若這才恍然大悟。
“蕭竟月這個迷糊丫頭，居然忘了這么重要的事�！笔捦袢舻吐暱嘈�，原來一開始就泄了底而不自知，她還沾沾自喜，為自己布下的局而得意不已，結(jié)果根本就是白忙一場。
人被他認(rèn)出來了、計策被他識破了，他稱心如意了，那再來呢？
“你費(fèi)盡心思找到我，逼我承認(rèn)身份，一切都如你所愿了，你還想要怎樣？”
“大小姐，我想請你答應(yīng)，再給我一次機(jī)會，往后的日子，讓我照顧你跟小晴兒，好不好？小晴兒不只需要母愛，也需要爹親的陪伴，我們再成親，組一個家，一起攜手過下牛輩子�！�
“你這個心高氣傲的馮家大少爺，什么時候心胸變得如此寬大，肯幫人養(yǎng)孩子了？”她望著他，話里有著嘲諷。
“我不管她的爹是誰，對我而言，小晴兒是你的孩子，有你一半的血緣，這就夠了！我喜歡你，當(dāng)然也可以接納小晴兒。大小姐，過去的馮君衡已經(jīng)死了�！�
他說……他喜歡她？蕭婉若聞言一震，心頭漾起一股溫暖的感覺，是感動，但嘴上依舊不肯退讓。
“過去的夏季也死了！”
“夏季是過去了，可是她找回記憶，恢復(fù)成了婉若，一樣熱愛刺繡，一樣慈心溫婉。在我心中，夏季永遠(yuǎn)存在，只是換了個名字。”
“照你這種說法，那馮君衡也還是馮君衡，一樣死性不改�！�
“哈哈，我嘛，名字不變，可是人變了！大小姐，答應(yīng)我，給我一次機(jī)會，我會讓你看見我的改變。娘臨終前，最念念不忘的就是你，她唯一的遺愿就是要我找到你，求得你的諒解，好好彌補(bǔ)你，再娶你回來當(dāng)馮家的媳婦。不只是娘，這也是我的心愿��！大小姐，答應(yīng)我，好不好？”
馮君衡的話句句誠摯，又想及過去馮夫人對她的救命之恩和疼惜，種種回憶和情份打動了蕭婉若的心。他的眼神似曾相識，那抹熟悉的溫柔叫做情意，曾經(jīng)存在過去的她的眼里，想不到如今他也會……
他……真的變了！她不知道他改變多少，但是他真的改變了！
思及這段時日來的種種，他和她之間，仿佛有種逃不掉、斷不了的巧合，就像是老天爺刻意的安排。蕭婉若明白，心底有一角讓他霸道占據(jù)著，她嘗試過太多次，但怎么也趕不走、揮不掉。
心付出了，想收回，好難��！
她該點(diǎn)頭，再給他一次機(jī)會嗎？蕭婉若望著馮君衡，心頭天人交戰(zhàn)。他看出她的掙扎，決定先退一步，讓她多些時間思考，再做決定。
“大小姐，你不必急著回答我，兩天時間好嗎？這兩天你好好想想，兩天后，我們一起到福安城去，幫孫家小姐挑絲線。配色你在行，該選哪些色系，務(wù)必由你決定；而這事是孫老板全權(quán)委我處理，我不能辜負(fù)他的托付，但求盡心盡力，任何一個小處細(xì)節(jié)都不能遺漏，一定要幫孫家小姐辦個風(fēng)光的婚禮�！�
兩天……夠她想的了。他的誠意打動了她，只是過去的事情，她還惦著，需要一些時間來想清楚。
“好，兩天后，巳時三刻，你帶人到婉約繡坊側(cè)門，和我碰面。
朱河鎮(zhèn)到福安城駕車大概一個半時辰可到，我們早點(diǎn)出發(fā)，應(yīng)可在當(dāng)天趕回。你的要求，讓我想想，那天……我會給你一個回復(fù)�！碧颖懿皇欠椒�，蕭婉若終究給了承諾，她要仔細(xì)想清楚，勇于面對這件事情。
* * *
兩天后，臨起程前，馮君衡抬頭望天，見天候不佳，對隨從交代著。
“今兒個天氣陰陰的，怕午后會下雨，咱們腳程快些，早點(diǎn)把事情辦妥，早點(diǎn)回來，免得讓大雨給阻攔了回程。”
巳時三刻，馮君衡帶了兩名隨從到婉約繡坊，接了蕭婉若，一同往福安城去。
一路行程極順，一行人準(zhǔn)時抵達(dá)孫小姐的夫家，蕭婉若做事極有效率，依著心中構(gòu)思，看過色絲，挑選，缺的顏色再和染絲的師傅商量，一個時辰后，絲線已挑選完畢。
蕭婉若對刺繡的執(zhí)著和專往，讓馮君衡打心底佩服，同時心頭亦有領(lǐng)會，由刺繡一事，便可知蕭婉若是個講求“專一”的人，不論對人、對事、對物皆然。
當(dāng)初的夏季對他有情，雖然怨恨亦有，但情份一定也還在，只要他能夠耐心等待，堅定以真心誠意相對，蕭婉若早晚會原諒他，再接受他的。
愈接近她，了解愈深，他的信心就愈深切。
時間才過晌午，一行人迅速用完午膳，準(zhǔn)備踏上歸途。
但前后不過兩刻工夫，天候就有了變化。風(fēng)漸急，風(fēng)速愈來愈強(qiáng)，夾帶著濕涼的水氣，天色逐漸昏暗，遠(yuǎn)處雷電閃爍，風(fēng)起云涌，已是雷雨欲來之勢。
雷雨不適趕路，一行人只好暫時逗留客棧內(nèi)避雨，待天晴再走。
該辦的事情辦完了，歸途又教風(fēng)雨給阻了去路，心頭一直等待的答案，蕭婉若尚未答復(fù)。午膳完后，見蕭婉若一人往客棧后面的回廊走去，馮君衡見狀，趕忙跟上。隨從們在前頭喝茶，稍事歇息，兩人私下獨(dú)處，正是詢問答案的最佳時機(jī)。
客棧后頭有個大花園，園里種了許多菊和桂。強(qiáng)風(fēng)吹得桂花落滿地，迷蒙雨景里，但見一地細(xì)小粉嫩的桂花，隨著雨水自在漂流，從遠(yuǎn)處望，乍看之下，竟有幾分七夕銀河鵲橋的味道。
蕭婉若就這么望著眼前的景致發(fā)呆，絲毫不覺察身后的危機(jī)悄悄近身……
不曉得打哪兒跑出一條花紋鮮艷的蛇，蛇信嘶嘶，蜿蜒爬行，緩緩向蕭婉若這方而來。馮君衡遠(yuǎn)遠(yuǎn)瞧見，嚇了一跳，趕忙出聲警告：“婉若，有蛇，小心！”
蕭婉若聞聲回頭，見那蛇距自己僅三四步之遙，當(dāng)場嚇得花容失色，尖叫連連，同時拔腿狂奔，一奔至馮君衡身邊，有如溺水之人遇見救命的浮木，二話不說就偎人他懷里，將她所有的痛。
“婉若，對不起�！�
“這句道歉，你以前就說過了。”她淡淡提醒他。
“我知道，但說再多句的對不起，也不夠彌補(bǔ)我之前對你的虧欠。
對了，你剛剛受了驚嚇，要不要到前頭喝杯熱茶壓壓驚？”
他會關(guān)心她、注意她，將目光放在她身上……
“你真的變了�！笔捦袢舸鸱撬鶈�。
“��？”
“我沒事，沒必要到前頭去。你跟隨我到后面來，不就是想討答案嗎？”
他的關(guān)懷和在意溢于言表，蕭婉若感受得到，她已整理好情緒，要誠實(shí)面對。
“咦……”馮君衡先是一怔，隨后發(fā)現(xiàn)蕭婉若的神色已恢復(fù)如常，頓時意會，笑容隨之浮起，輕聲問道：“沒錯，婉若，那你的回答是？”
“婉若……”蕭婉若眉一挑，嘴角似笑非笑地提醒。
“啊，‘大小姐’，對不起，剛剛一時情急就喊了你的名字。”，馮君衡趕忙陪笑臉，“大小姐”三字還特別加重語氣，不過看她的樣子，心情似乎不錯，馮君衡心一橫，決定得寸進(jìn)尺再試試看。
“不過……既然喊都喊了，往后我是不是可以就此改口叫你婉若？”
“哼，你不是喊好幾聲了？再問，就顯矯情了�！笔捦袢舭琢怂挥�，語氣雖是損他，但再細(xì)想便知其實(shí)她已答應(yīng)他的請求。
“哈哈哈，婉若，謝謝你�！�
“哼�！笔捦袢衾溧鸵宦�，態(tài)度猶是不肯軟化，但她肯點(diǎn)頭讓他喊她的名字，馮君衡已經(jīng)心滿意足。
“咱們言歸正傳�！�
“你說，我洗耳恭聽�！�
“想了兩天，考慮了很久，我決定勇敢面對自己的心情。馮君衡，只要你能達(dá)成我所開出的兩個要求，讓我看到你的誠意，我就答應(yīng)你，讓一切從頭開始。”
“沒問題，什么條件你盡管說。只要有心，天下沒有難得倒我馮君衡的事�！�
“別夸口，當(dāng)初你不就讓夏季給要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連自家的傳家寶給失落掉包了都不知道。”蕭婉若忍不住又奚落他。
“我后來發(fā)現(xiàn)了，龍玉和風(fēng)佩如今都在你身上吧！那是馮家媳婦才能擁有的東西。婉若，可見你從頭到尾都認(rèn)定自己是馮家名正言順的媳婦。”馮君衡說著，笑得更開懷。
“你……”真是的，本來只是想取笑他的，沒想到反而又將了自己一軍，蕭婉若趕忙轉(zhuǎn)移話題：“你該感謝我家就在朱河鎮(zhèn)，不然那雙玉佩早讓我變賣了當(dāng)盤纏。好了，不提這個，聽我的條件比較重要吧！”
“你說�！�
“我要兩個天下第一。三年內(nèi)，你若能讓，‘迎風(fēng)瀟灑’和我都成為天朝第一，我就心服口服，我們之間……從頭來過�！�
這算是半正式的承諾，成親相守這類的字眼太敏感，蕭婉若怎么也說不出口。
早在他說出他愿意照顧她和小晴兒的承諾時，蕭婉若的心便已動搖，再加上這些時日他為瀟灑所做的努力，以及她悄悄觀察所得，經(jīng)過一番長考，她選擇面對，決定給彼此再一次機(jī)會。
“三年，兩個天下第一？好，我答應(yīng)，我一定全力以赴！娘若能見到這一幕，知道我們兩個會和好，不曉得有多開心？”
“你娘親她走得安詳嗎？”他進(jìn)瀟灑后，蕭婉若自兄長處得知馮家遭逢變故，但只知大概，究竟曾在馮家待過兩年，心頭自然牽掛，如今前嫌已釋，便趁機(jī)問了。
“娘走得很安詳，心頭唯一的牽掛就是你，她只遺憾臨終前不能再見你一面，親口對你說聲抱歉�！� “娘……”蕭婉若輕聲喚了往日對馮夫人的稱謂，百感交集。臨終之前還對她念念不忘，就算她曾對馮夫人有什么怨，光憑這點(diǎn)，就足以化消了。
“馮家會沒落是因?yàn)椤?br />
馮君衡將過去一年來所有發(fā)生的種種，一一對蕭婉若訴來。
聽完馮君衡所言，蕭婉若心頭悲喜交織，想不到她一手帶出來的織工們?nèi)绱酥厍�，�?dāng)初是她們讓馮家的榮盛更上一層樓，末了，馮家的沒落也是由她們起了頭。
大雨的午后，兩人在異地一隅卸下心防，坦承面對自我，傾訴心底事。夏季的喜怒哀樂，馮君衡的磨練成長，都在淙淙雨聲中娓娓訴來。
心事盡清，心頭也清明，閑談未了，雷雨已歇，天空漸漸清朗，虹彩伴隨雨后清新，懸在天邊一角。
兩人一見，不約而同轉(zhuǎn)頭，互換了會心的微笑。逐漸清明的天色，仿佛就是在悄悄預(yù)言他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