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悄移,不知不覺中,由秋入冬。
北方的冬天遠比南方折磨人,又干又冷,西北風(fēng)里還夾著飛沙,吸一口氣都會讓鼻子覺得難過。
對這樣的天氣,冰戲團的團員們早習(xí)慣了,練習(xí)雜耍時照樣打著赤膊,任汗水被寒風(fēng)吹干,絲毫不以為意。
但沈凡玉可就不行了。
她雖不至于冷得直發(fā)抖,但總比其它人多穿了兩三件衣服,外表看來臃腫不說,行動也因此變得遲鈍。
不過,這還不算什么,真正讓她叫苦連天的,是她的工作——洗衣服。
秋天時,河水雖冷,還在她的忍受范圍。但越接近冬天,河水就越冷,到如今已是冰寒刺骨,每次洗衣服前,她都得掙扎半晌。
沒幾日,她的雙手已經(jīng)凍得龜裂,十指青青紫紫的,動作再也不能像先前一般俐落,自然也使不出她的洗衣大法了。
即使如此,她仍倔強的不愿換掉工作。
她向來的原則就是有始有終,做事要做徹底。因此雖然會在洗衣服時向風(fēng)玄煜抱怨河水太冰,但當(dāng)著團里其它人的面,她卻忍著手痛,哼都不哼一句。
看在風(fēng)玄煜眼里,實在不知該贊她有骨氣能吃苦,還是該說她脾氣太倔太硬。
勸不動她,他只有換個法子,略盡朋友之義。
用完晚飯,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方紹軒已等候許久了。
因為那兩名王府調(diào)來的仆婦也住在這間獨立的院落里,在她們的掩護下,方紹軒出入不必顧忌太多,是以未到夜深便先行潛入。
「紹軒,你把藥帶來了嗎?」
「帶來了!
方紹軒取出一只瓷瓶和一個小木盒,雙手呈上。
風(fēng)玄煜伸手接過,微微一笑,「你趕著到這邊,只怕還沒用晚飯吧?真是辛苦你了!
「屬下為王爺效勞,一點也不辛苦。」
「我沒事吩咐了,你快回王府,吃飽一點,也吃好一點,才有力氣幫我忙。」他拍拍方紹軒的肩膀,意甚嘉勉。
「王爺,屬下先幫您上好藥再走吧!雇魅朔褐t紫的手,方紹軒臉上不禁露出擔(dān)憂的神情。
王爺向來養(yǎng)尊處優(yōu),如今卻連洗了半個多月的衣服。這樣冷的天氣,河水不知有多冰,他如何受得?
「上藥?」風(fēng)玄煜一愣,笑道:「你誤會了,藥不是我要用的。」
「難道是要給沈姑娘的?」方紹軒不由得皺眉。
「正是!癸L(fēng)玄煜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沒見過像小玉這么倔的姑娘,明明受不了,偏又愛面子,為了她先前那番不做米蟲的言論而死撐著。」
「那您呢?您又是為什么硬要待在這里受苦?」為了主人著想,方紹軒顧不得身分的差異,直言勸諫,「您之前說沈姑娘很有趣,所以才待在她身邊找樂子;但屬下看到的,只有您在替她做苦工。難不成洗衣服很有趣嗎?」
風(fēng)玄煜淡淡一笑,對方紹軒略嫌失禮的態(tài)度不以為意。
「洗衣服很苦,但在她身邊確實很有趣;何況有個人把你當(dāng)朋友,和你平起平坐,感覺很好!
「王爺!」方紹軒的眉皺得更緊了。
風(fēng)玄煜笑容不變,又拍了拍方紹軒的肩,「我自有分寸,你就別操心了?旎厝グ。」
「屬下還有一事要說!
「說吧!
「皇上新得龍子,傳令諸王不論遠近,元旦務(wù)需進宮參加大朝會。如今已是十月,若不及早準(zhǔn)備,只怕會來不及。此事還請王爺示下!
聽到自己新添了侄兒,風(fēng)玄煜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既然是皇子出世,皇上后繼有人,我自然得去恭賀一下。你傳令各個雜技團勤加練習(xí),我要帶他們一同上京,在皇上面前獻藝祝賀。其它的事情,你覺得怎樣妥當(dāng)就怎么辦吧,等決定了起程的日子再告訴我!
「是,屬下遵命!狗浇B軒躬身告退。
待他離開,風(fēng)玄煜便拿著要給沈凡玉的藥,帶著愉悅的心情走出房門。
。
「小玉——」話聲陡然中止。
風(fēng)玄煜背轉(zhuǎn)身子,急急忙忙掩上門,靠在門上,一動也不敢動。
他來到沈凡玉房外的時候,見房門虛掩,便直接推門而入,未料她居然正在換衣服!怕被當(dāng)成登徒子,他才會趕緊退出房間。
不一會見,門被打開了,沈凡玉笑吟吟地走出來。
「阿煜,你找我有什慶事?」
「我是拿藥來給你的!顾W杂行┎蛔栽,覺得方才冒犯了她,不由得臉色微紅。
「進來說吧!
她退開一步,讓他能走進房間里。
剛在桌前坐下,風(fēng)玄煜便歉然道:「剛才真是對不起,我不知道你……」
「沒關(guān)系,小事嘛。」
「小事?」見沈凡玉渾不在意,笑容依舊,他不禁一愣。
「對呀。反正我剛才衣服還穿得好好的,你什么也沒看到,不用跟我道歉!
她換衣服時,下身有褲子,上身則穿著窄袖小衣,了不起是讓他看到小腿和膝蓋,還有抬手穿衣服時露出一點點腰身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是……」她方才只穿著襯褲和窄袖小衣,怎么想,他都算占了她便宜。
「不必可是了啦!挂娝是一臉愧疚,她半開玩笑地說道:「不然下次你換衣服時,讓我看回來,那我們就算扯平了!
基本上,她很樂意看帥哥跳脫衣秀。
面對她大膽的言詞,風(fēng)玄煜既感驚訝,又覺好笑。
她似乎總有出人意表的反應(yīng)。
「好啦,你別呆呆坐在那邊。剛剛你說拿藥來給我,是什么藥?」她輕推他的肩。
「是專治凍傷和龜手的藥。」風(fēng)玄煜將瓷瓶和小木盒擺在桌上,關(guān)心地望著她,「你的手弄成這樣,如果不上藥,這個冬天有得苦了!
「謝謝。」她心里暖烘烘,感動不已。眼角余光瞄到他放在桌上的手,連忙問:「你把藥給我,那你自己呢?你的手怎么辦?」
「我沒事!顾恍,「衣服大半都是你在洗,我的手可比你好多了!
「那不行,藥是你拿來的,哪有光是我用的道理!
「那好吧,我先幫你上藥,等一下再處理我的手!
「這還差不多!
風(fēng)玄煜無奈地搖搖頭,打開了小木盒的蓋子,沾了些乳白色的藥膏。
「手伸出來吧!
「喏!股蚍灿耥槒牡膶㈦p手放到桌上……
輕輕執(zhí)起她的手,見手掌和手指都龜裂得嚴(yán)重,又紅又腫,還泛著青紫,他忍不住皺眉道:「先前有人要跟你換工作你不要,才會搞成現(xiàn)在這樣子!
她皺皺鼻子,噘嘴道:「話都說出去了,我也沒辦法。早知道冬天洗衣服會那么慘,我老早跟她們把工作換了。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跟她們換了工作,不就變成她們的手遭殃了嗎?」
「她們都是老手了,洗了十幾年的衣服,哪會像你這么沒用,弄傷自己的手!顾⌒牡啬ㄖ,頭也不抬地回答。
「我也洗了快十年的衣服呀!」她不服氣地反駁。
「真的?」他抬起頭,雙眼直盯著她。
「當(dāng)然是真的!贡凰吹眯奶,她小聲地補上一句,「只不過不是用手洗……」
他再度低頭擦藥,不怎認(rèn)真地問:「不是用手,難不成是用法術(shù)洗嗎?」
「法術(shù)……差不多可以這樣說!顾蓻]說謊,科技本來就是現(xiàn)代化的法術(shù)。
「那你現(xiàn)在怎幺不用法術(shù)洗?」他一邊說,一邊換手涂藥。
「我從天上掉下來,怎么還有法術(shù)呢?」她聳聳肩,一臉的無奈。
來到古代,她失去了現(xiàn)代化的科技,就像仙女從天上掉到凡間,失去了法術(shù)。
對她的說法,風(fēng)玄煜一笑置之,仍舊當(dāng)她是在說笑。
「你別光念我,也說說你自己!股蚍灿裎⑵^,納悶地看著他,「都半個多月了,你都沒再想起什么嗎?我甩出去的那一棒子,當(dāng)真那么厲害,讓你到現(xiàn)在還只想起名字和你沒有家人這兩點?」
她越來越覺得他不像一個失憶的人。他的態(tài)度太從容,太輕松,絲毫沒有惶惑不安或焦躁。
「腦中是常有一些模糊的景象飄過,可是我還是想不起來其它的事!顾麌@口氣,裝出無奈的模樣,「只能順其自然了!
因為身分,他難得有朋友,而她就是珍貴的朋友之一,所以他絕不能露出破綻,讓她知道他的身分,否則她一定會對他避而遠之——初識那天,她聽到手下叫他王爺時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證實了這點。
「也只有這樣了。」見他已抹好藥,她收回自己的手,又道:「換你了,手伸出來!
他順從的伸出手——
看著他紅腫起泡的手,她既心疼又心虛。
都是她害的!不然他的手也不會變成這樣……
懷著滿心的愧疚,她偷偷地抬頭瞧了他一眼,隨即又低下頭,悶悶地問:「阿煜,我問你喔,你會不會怪我把你打到失憶?」
「不會。如果你沒有打到我,我們怎么會變朋友呢?」他微笑回答。
「真的?」她欣喜地抬頭。
雖然他只說是朋友,但她還是很高興。
「當(dāng)然是真的。」他語氣十分誠懇。
「那……」她微微一頓,有些躊躇地問:「我說要養(yǎng)你,可是卻害你和我一起做苦工,你會怪我嗎?」
「不會。不過……」他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讓她停下抹藥的動作,「我們倆是同甘苦共患難的朋友,你能不能別再說要養(yǎng)我?」
她盯著兩人交握的手,覺得心跳變得好急,臉和耳朵也開始發(fā)熱。
「為什么?」她的聲音不自覺的放柔,眼里多了一絲羞澀。
「因為我不要別人以為你是個隨便的姑娘。雖然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也知道你不在意別人怎么說,但我還是不希望你被謠言污蔑!
若只是在他面前說說,那無所謂;但以她率直的性格,只怕在眾人面前也不知要有所顧忌。萬一她真的在人前說出來,他至多是受到一些奇異的眼光,而她卻會變成眾人的笑柄。
她心中一陣感動,輕輕地點點頭。「我聽你的。」
只要多和風(fēng)玄煜相處一天,她就覺得自己對他的喜歡又多了一分。
「這才是我的好小玉!顾砷_手,笑著輕拍她的頭。
雖是言者無心,但聽者卻有意。
沈凡玉望著他的笑容,芳心暗暗竊喜。
。
翌日早晨,風(fēng)玄煜和沈凡玉如往常一般來到了小河邊洗衣服。
搗衣棒、木盆、臟衣服……所有東西也和平常沒兩樣,只除了一塊一尺見方的……呃,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東西。
風(fēng)玄煜盯著那四四方方,不知用何種布料做成的奇怪東西,努力思索著。
那東西上面有他從未見過的圖樣……白白的,圓圓胖胖的,看起來很像包子;但包子只有一個尖,那圖卻長了兩個角,而且還多了兩三顆芝麻和幾段蔥花。
除此之外,那顆「兩角包子」的周圍還有許多五顏六色的小花,和幾個以直線、橫線、斜線和圓圈畫成的奇怪圖形。
他左看又看,上瞧下瞧,怎么看怎么怪!
半晌,他終于放棄猜謎,指著那怪東西問:「小玉,那是什么?」
「這是我心愛的凱蒂貓抱枕的枕套。」沈凡玉一邊回答,一邊將枕套先放到一旁,免得混到了那些臟衣服的汗臭味。
「凱蒂貓?抱枕?」風(fēng)玄煜聽得一頭霧水。
「凱蒂貓就是你看到的那個圖案,是一只很可愛很可愛的貓咪喔!至于抱枕……跟枕頭有點像,不過不是用來枕在頭下的,而是用來抱在懷里的!顾读硕墩硖,將圖案展示開來,眉陰眼笑地問:「她真的很可愛吧?」
貓?
他驚訝的瞪大了眼,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長那副樣子也可以叫貓喔?他還是覺得像包子,而且是顆很奇怪的包子,至于可不可愛……有人會稱贊一顆包子可愛嗎?
但他又能說什么?
望著她期待他贊同的模樣,他只能無言地點頭附和。
「這是我從家里帶來的寶貝。剛到這邊時,我完全無法適應(yīng),全靠凱蒂陪我度過那段日子,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抱著她,我睡不著。」
那只沒有嘴的貓是她最好的朋友,那他算什么!?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微微皺眉。
「是呀,我愛死她了!以前在我家里,屋里好多東西都有凱蒂的圖案喔!」她越說越興奮,全然沒發(fā)現(xiàn)他神情有異,「我有沒有給你看過我從天上掉下來時穿的衣服?上面也有很多可愛的凱蒂,是我最喜歡的衣服!可惜我摔下來時勾破了,不能再穿,只好收在柜子里。」
「喔……」他隨便應(yīng)了一聲,心情有些郁悶。
嘔呀!他以為他們是好朋友,沒想到自己居然不如一顆奇怪的包子!
遲鈍的沈凡玉仍未察覺他的異樣,安置好她的寶貝凱蒂貓枕套后,便對他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快點開始洗吧!
語畢,兩人便各自拿了搗衣棒,開始清洗那堆臟衣服。
因為手有抹藥的緣故,他們洗衣服的速度便快了許多,半個時辰后就把衣服都洗完了,只剩下凱蒂貓枕套。
風(fēng)玄煜見沈凡玉正準(zhǔn)備扭干手中最后一件衣服,略一猶豫,便要伸手去拿那枕套來洗,卻被她阻止了。
「我自己來就好!
她笑一笑,扭干了衣服,拿過枕套,不用搗衣棒,只用手搓揉。
斜眼瞧著她小心翼翼的模樣,他心里暗暗嘀咕:那顆包子真這么寶貝?
「你這樣搓法,手不疼嗎?」
「疼呀,可是我怕用搗衣棒打,會把凱蒂打壞,只好忍著點。」她痛得皺眉,眼里卻帶著笑意。
他望著她動作僵硬的十指,提醒道:「小心點,別被河水沖走了。」
「不會啦……」
她偏頭笑望他,同時扯開絞成一團的枕套——
咚!
聽著落水聲,她愣住了。
僵硬的手指讓她的動作不靈活,不知不覺使力過大,竟讓枕套掉入了水中。
眼看枕套浮在河面上,隨流水迅速漂走,沈凡玉這才如夢初醒,顧不得河水冰冷,焦急地沖進小河里。
「小玉!」
風(fēng)玄煜大聲喊著,卻喚不回她的注意力,只好也走進小河,追在她身后。
陰寒刺骨的河水直淹到她的膝蓋,她卻渾然未覺,仍是盡全力地跑著,眼里只看得到漸漸漂遠的枕套。
她看著那鮮艷的色彩漸漸變得迷蒙,再也瞧不清原來的樣貌……
然后,腳下一滑,噬人的冰冷河水漫上她的口,她的鼻,她的發(fā),還有她的……心。
一雙手扶起了她。
她睜著泛紅的眼,透過被濕冷頭發(fā)所覆蓋和阻礙的模糊視線,看著那承載她過往美好的鮮亮色彩漂遠,消失……
「沒有了……」呆望著河水,她失神地呢喃著。
她失去了和現(xiàn)代唯一的聯(lián)系,失去了陪她度過不安黑夜的寶貝……
「小玉!」
看著她失常的模樣,風(fēng)玄煜無來由的感到心慌。
她雖然孤身在異鄉(xiāng),但一直那么開朗率真,活得比誰都有精神,比誰都堅強。他一直以為她風(fēng)吹不倒,雨打不驚,擁有比任何人都強悍的意志……
這一刻,他初次看見她的脆弱,卻寧可從未見過。
「沒了……」
她終于轉(zhuǎn)頭看他,眼底卻沒有他的身影。
「只是一個枕套而已,你別難過……」他突然覺得口拙。
「你不知道!」
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狠狠地推開了他。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用全身的力量嘶吼,步履蹣跚地退了兩步。
「小玉,你冷靜點!」
看她搖搖擺擺地后退,他擔(dān)心地上前想扶她,卻被她拍開手。
「那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是我和故鄉(xiāng)僅有的聯(lián)系,代表我的過去,代表我的故鄉(xiāng),代表我的記憶!」她吼著,終于體力不支地軟倒,再度摔進河里。
「小玉!」
他焦急地沖上前,抱著她上岸,讓她靠著他,安坐在地上。
「我想回去!好想好想回去……好想……」攀著他的肩,她不停地呢喃著。
「好、好、好,我們回去,現(xiàn)在就回去……」他只能附和著她的話,即使她很可能根本沒聽見。
「我要回去……在這里,我什么都沒有了……」
她拾起頭,黯然的眼眸讓他感覺好難受。
「你還有我呀!」一句話突然脫口,他心中有些訝然、有些無措,訥訥地補充:「我們會一直是朋友……」
朋友?
她失焦的眼瞳再度映上他的身影,卻只見到落寞的顏色。
「你是笨蛋……」她輕聲說著,微弱得像從未存在過。
「什么?」
「你是笨蛋,什么都不知道的笨蛋……」她突然撲進他懷里,用僅剩的力氣搥打著他的胸膛,「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搥打他的拳頭也慢慢停下,頭埋在他懷里,肩膀不停地顫動著。
他感覺胸前的衣服變濕了,卻不知道弄濕他胸口的,是水,或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