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東漢獻(xiàn)帝建安十年？夏末
豫州？許縣
“將軍，刁小姐走了？”
把披肩解下來，順手交給李章，夏侯猛忍不住笑出聲來�！靶⌒乃�沒走遠(yuǎn)，聽到這稱呼，又回頭來整治你�！�
不料李章竟將他的戲言當(dāng)真，打個哆嗦，手中的披肩還差點落了地，更有趣的是這些他全不管，一雙戒慎的眼睛早向府外頻頻望去，口里還問道：“真的嗎？
她居然沒走，都已經(jīng)住了快一個月，還不回陽泉去，真是——”
等聽到夏侯猛朗朗的笑聲，李章才曉得自己上了他的當(dāng)。“少爺！”
“啊，這稱呼順耳多了，近一個月來，被你早晚‘將軍’長、‘將軍’短的叫，真是有點煩，你曉不曉得？”
“你本來就是名聞天下的‘鎮(zhèn)潭將軍’，尊稱你將軍，又有什么不對？”
“算啦，什么名聞天下？別人不知道，你當(dāng)我也不曉得？天天那樣叫我，根本就是為了在我那妹子面前逞莫名的威風(fēng)�！�
被主子戳穿意圖后，李章索性敞開來說：“誰教刁小姐老愛尋我開心�！�
“她才二十嘛，小丫頭調(diào)皮一些，你也好跟她計較？”夏侯猛一副拿貼身侍從沒辦法的樣于。“我和她自小一起長大，她當(dāng)然聽不慣你在自己府中還用那么剛硬的稱謂，也看不慣你什么都要照規(guī)矩行事�！�
“沒有規(guī)矩，何以成方圓，照我說呢，我們這將軍府雖小，但規(guī)模仍可——”
夏侯猛一見他有長篇大論的態(tài)勢，趕緊伸手示意他打住道：“夠了，夠了，我懂、我明白、我知道你這位年輕管事最怕我的排場和氣勢不如人，其實許縣這里的將軍府多不勝數(shù)，有什么稀奇，而且真擔(dān)得起‘將軍’兩字的人，在我心中也一直僅有一人。”
“那怎么同，且不論這些年來圣上所賞賜給他的封號與頭銜有多少，現(xiàn)在誰見到他，不都只尊稱一聲：‘曹公’？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有把你這位將軍叫‘大’的必要�！�
這下夏侯猛笑得可就更兇了�！拔翌^一次聽人家說‘將軍’是可以被叫‘大’的，都快當(dāng)父親了，還有這么多稚趣的想法，真是拿你沒轍�！�
提到這個，李章可又有新的題目可以發(fā)揮了�！皩ρ�，少爺，我今年二十三，就快當(dāng)父親了，而你已屆三十，卻還孤家寡人一個，不嫌孤單？不覺寂寞？”
“我的天啊，你這位全府總管管得也未免太多了一點，小心我解了你這十年來的‘貼身侍從’之職，要你專心留在府內(nèi)管事�！�
話雖說得硬，但層角的笑意卻沒騙過與他朝夕相處了三千多個日子的李章。
“我也不想管這么多，但我不管成嗎？老爺他們遠(yuǎn)在陽泉縣，這些年來又都由著你在外游蕩，始終沒有安定下來的打算，以前孔老夫子說：‘三十而立�！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這回刁小姐正是為慶賀你三十壽辰而來的嗎？”
本來就坐在矮榻上的夏侯猛聽到這里，索性曲起手肘，換了個更舒服的斜倚姿勢，再興味盎然的問道：“我當(dāng)然知道她是為何而來，還有呢？”
“還有俗語說：‘成家立業(yè)�！梢娮怨偶从忻饔�(xùn)，應(yīng)該先成家、后立業(yè)，好吧，就算你想倒轉(zhuǎn)過來做，現(xiàn)在的成就應(yīng)該也不算小了吧，這些年來，你跟著曹公和兩位夏侯將軍，除了在官渡大敗袁紹以外，又在接下來的建安七年九月出擊屯據(jù)黎陽的袁紹之子袁譚和袁尚，每戰(zhàn)皆捷，迫使他們退回根據(jù)地鄴�！�
論起主子的豐功偉業(yè)，李章一向要比誰都來得興奮，簡直是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了口，干脆一口氣說個夠。
“建安八年春，再追擊袁譚而進(jìn)軍鄴，八月并因進(jìn)攻荊州劉表而在西平駐留了一段時間；建安九年三月開始包圍鄴攻擊袁尚，五月曹公接受你的獻(xiàn)策，在鄴城周圍掘濠，使漳水決潰入城，到八月終于破城而入；今年正月曹公殺了袁譚，進(jìn)一步平定了冀州，三個月前，你還征服了黑山變民的首領(lǐng)張燕——”“是勸服，李章，”夏侯猛聽他就快要吹噓過頭，趕緊制止道：“勸服，不是征服。”
“反正都一樣讓張燕率眾十余萬歸順曹公，差一個字有什么關(guān)系？”
“關(guān)系可大著呢，你沒聽過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嗎？”
“少爺，重點不在這，而在于你如今已算功成名就了，為什么仍不肯論及婚事？”
為什么？
這個問題在他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回響，于是平時總被他強壓在內(nèi)心底層的一個記憶，便漸漸的浮現(xiàn)上來，迅速扯動他的情緒。
“猛兒，為娘一生就這一個遺憾，不，是就這一個污點、這一個仇恨，所以如果我還能夠茍且偷生下去，那么便無論如何，也都不會將這秘密說出來�！�
“母親，您別再說了，我的事業(yè)才剛起步，才剛要為您露臉，您怎么可以在這個時候丟下我不管，母親！”
“猛兒，”臥榻上的步氏瘦骨嶙岣，早就失去了她年輕時的絕代風(fēng)華，但一雙閃亮的眼眸，卻仍顯露出堅毅卓絕的個性。“聽我說，你仔細(xì)的聽我說，若非你已二十五歲，若非你生得如此俊逸，長得這么挺拔，又已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嶄露頭角，我也不會放心離去了，孩子，若沒有你，別說是二十五年了，恐怕近三十年前，我連二十五天都活不下去�！�
“母親！”夏侯猛面對顯然已覺得生無可戀的母親，突然有回復(fù)童年的錯覺，在母親的面前，饒是他再功勛彪炳，也永遠(yuǎn)都只是個孩子而已�。�
“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想再撐下去了，我已經(jīng)撐得太累、太苦、太心傷，你應(yīng)該要替我感到高興，因為我終于能夠安心的休息了�！�
“母親，您甚至還沒有看到我娶妻生子，怎能甘心瞑目？”夏侯猛淚流不止，只能用任何想得到的理由，企圖留住據(jù)他所知并無任何病痛的母親。
“癡兒，夏侯一家排斥的人，不過是我一個，最最鐘愛的，卻是你這個自小便優(yōu)秀杰出的孩子，娶妻成家之事，自有你父為你張羅，我何需勞心�！�
“但是……”
“若說有任何不甘心之事，就只有我剛才說與你們聽的那一樁，”她的眼光在瞥過一直隨侍在旁的義女以后，又迅速轉(zhuǎn)回到兒子身上�！澳惆l(fā)誓，猛兒，以你對我的愛起誓，有生之年，一定要為我找到‘那個人’，為我雪冤，為我討回公道，你發(fā)誓！”
在母親的逼視下，已經(jīng)知道她多年來飽受父親冷落主因的夏侯猛，頓時感到自己一顆心被以前所不識的仇恨滋味給凍結(jié)住，連帶悲慟的淚水也不再奔流不停。
于是他反手將母親一雙原本白皙柔滑，如今卻有如枯枝般的手握在掌中，堅定答應(yīng)：“我發(fā)誓，母親，我以對您的愛起誓，今生今世，一定為您找到壞您名節(jié)、害慘您一生的那個男人。”
“我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
“是的，母親，您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步幽臉上的戾氣至此終于褪盡，并且散發(fā)出夏侯猛從不曾見過的安詳神情，然后她使盡最后的力氣，將床旁少女的手拉過來，與夏侯猛的掌心交疊。
“猛兒，要謝謝她在你出外的日子里對娘的悉心照顧，往后你們更要相親相愛；猛兒，”她伸出手來，輕輕摩挲過夏侯猛的面頰道：“你是我今生唯一的驕傲，因為有你，有你最后的保證，我才終于能走得了無遺憾�！�
“娘！”
記憶中痛徹心肺的呼喚，和如今李章叫他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不禁讓夏侯猛一怔。
“你說什么？”
看他那神情恍惚的樣子，李章有些歡喜，又難掩忐忑的問道：“難道你真的是因為……不會吧，少爺，如果真的是那樣，我想我……我真的就要辭掉——不，不能辭，我還是喜歡跟在你的身邊，不然這樣好了，我改改脾氣，只要我機靈點，相信刁小姐她——”
此時夏侯猛已一躍而起，不太耐煩的說：“嘀嘀咕咕又沒頭沒尾，誰曉得你在啰唆些什么，上黑山是四月的事，現(xiàn)在都要八月了，人沒沖鋒陷陣，筋骨都快發(fā)酸生銹，走吧，準(zhǔn)備一下，我想打獵去�！�
“少爺，你剛剛不是在思念刁小姐？”
“她才剛走，我干嘛想她？”夏侯猛覺得莫名其妙的瞪住李章看。
“我以為……我以為你剛剛神情恍惚，是因為思念她的關(guān)系，還以為……以為你這些年的‘古井無波’，是因為在等她長大的緣故，如今她已二十，你已三十，剛剛好——”
“我的老天爺，你想到哪里去了？”夏侯猛總算搞清楚他剛剛那番嘟噥的意思，不禁失笑道：“越來越放不開，光會在兒女私情的事上打轉(zhuǎn)，我看你是過得太幸褔美滿了，才會如此嘮叨。走吧，殘夏將盡，又到開始適合狩獵的日子，今天就暫且充做熱身�！�
夏侯猛一邊往后頭的兵器室走去，心底一邊不由自主的浮現(xiàn)李章口中那位“刁小姐”的身影。
雖然自己一年至少會回鄉(xiāng)一次，她也總會另外找時間過來許縣探望他，但每次見到她，都依然會有驚艷之感；母親臨終之前，不也叮囑他要與她好好的相處，要照顧她、愛護(hù)她，一生一世都不分不——。
“鎮(zhèn)潭將軍！”
突如其來的叫喚不但讓他們主仆兩人同時煞住腳步，也打散了夏侯猛還來不及凝聚成形的一個意念。
“長史，”夏侯猛有些訝異的迎道：“怎么大駕光臨，也不事先通知一聲，好讓猛至府前迎接？”
一直跟在曹操身邊的長史盧彪邊答禮邊辭道：“將軍客氣了，曹公臨時有事要將軍過府一敘�！薄芭�？那我們這就走吧，”一聽是曹操有事召喚，夏侯猛自無耽擱的道理，馬上反身向外走去，并且囑咐李章備馬，再問盧長史�！熬烤褂泻渭笔�？”
“將軍知道袁紹的次子袁熙和么兒袁尚在長兄袁譚死前，便已逃往遼西，依附遼西烏桓的單于蹋頓吧�！�
“知道。”
“那個蹋頓非但收留了袁熙兩兄弟，如今還伙同了遼東的烏桓單于蘇仆延和右北平的烏桓單于烏延，率部眾進(jìn)入長城，大肆騷擾，將校尉鮮于輔圍困在獷平。”
“真有此事？”烏桓屬于東胡種，在秦漢之際曾被匈奴的冒頓單于征服，從那時開始，烏桓就不再有過統(tǒng)一的組織，卻也沒有從此瓦解，反而隨著朝政的修與不修，時而恭順，時而叛亂，到靈帝即位之時，烏桓的力量已經(jīng)足以威脅沿邊各郡的安全了，因此當(dāng)初袁熙與袁尚兩人會跑到柳城去投奔蹋頓，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千真萬確，”盧彪一陣?yán)湫Φ溃骸盀趸缸逦疵庖蔡】次覀儩h人了，以為如今天下崩裂，曹公使會任他們胡作非為嗎？”
“曹公打算北征？”“那個人”據(jù)查不就在東北方嗎？夏侯猛的聲調(diào)不禁跟著高亢起來。
但盧彪顯然不知道夏侯猛難得激動的真正緣由，隨即自以為是的問道：“將軍想再揚一次威？”
“不，”夏侯猛意識到自己的激昂，趕緊笑應(yīng)：“是想再為曹公效一次勞�！�
“說得好！難怪曹公一有意討伐烏桓，立刻想到將軍�！�
這回夏侯猛只是笑了笑，再沒有出聲，卻在心底低語：母親，猛兒就快能夠為您完成遺命了。
※ ※ ※
“啊，飄雪了，”迎桐對著走進(jìn)自成一格、專屬她一人所居“一池三山”園的忠心侍衛(wèi)王明說：“很美，是不？”
“美的是你啊，小姐�！辟澾^以后，王明卻落下淚來。
“唉呀，王明，如果來參加比武招親的人不多，說不定今天勝負(fù)結(jié)果一出，我便得出閣，那就是大喜了，你怎么反而傷起心來了？”
“我是見你穿戴得如此華麗，當(dāng)真不愧為我們東北第一美女，可惜太守他……
他和夫人卻都無緣得見，想來就讓人忍不住鼻酸，我……”王明越說越不忍，為免進(jìn)一步失態(tài)，甚至號泣，索性噤聲。
看到老仆如此，迎桐何嘗不也鼻酸眼熱，畢竟距離父親在十一月末過世至今，才過“三七”，若非情況特殊、戰(zhàn)事緊急，又有哪一個為人子女者，會愿意在服喪期間，便換上粉藍(lán)色的大袖衣，再梳起迎春髻，將“比武招親”的牌號高高掛起，還以自己做為懸賞的獎品？
但不如此，憑她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又怎么守得住父親留下來的元菟郡呢？
“小姐，你真的要這么做？”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可以提供我做考量？”
“太守生前把我們元菟郡城建造修筑得十分堅固，城墻之外有土塹；土塹之外，又有土塹，總共有七重土塹，而且城墻本身就有六、七丈高，我就不相信咱們守不住。”
“要守當(dāng)然能守，至少守得住一段日子，但采取‘絕對守勢’終非良策，你沒看曹操在短短兩個半月間，就把遼東、遼西和右北平三都的烏桓都趕回長城以外去了嗎？面對他，光采守勢絕對不夠。”
“但他主要的目的，不過是在解獷平之圍，兼驅(qū)離騷擾我漢族的烏桓，現(xiàn)在目的已達(dá)，應(yīng)該就會退回許縣去了�！�
“你其這么以為？”
“難道不是？”迎桐搖搖頭說：“你知道南陽人何颙第一次會見曹操時，就曾經(jīng)頗為感嘆地說：‘漢室正瀕臨滅亡，安定天下者，此人也。’而當(dāng)時曹操不過才十五歲嗎？
更遑論后來許子將所給予他的那句天下盡知的評論了�！�
“小姐說的是曹賊常引以自豪的那句：‘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正是，而他后來一連串的表現(xiàn)，也果然完全不辜負(fù)這句評論。王明，你認(rèn)為像他這樣的人，會滿足于僅僅把烏桓趕出長城外嗎？畢竟袁紹兩個兒子目前仍與蹋頓在一起，曹操豈是那種斬草不除根的人？”
“可是我認(rèn)為無論如何，他應(yīng)該都還不至于在尚未剿除干凈袁家勢力之前，就打我東北諸郡的主意�！�
“話是不錯，暫時不可能，但若有朝一日，他收拾了袁家兄弟以后呢？你可以說我是杞人憂天，但我卻寧可先發(fā)制人，做足準(zhǔn)備，也不愿意整日提心吊膽，擔(dān)心萬一曹操哪天率兵來攻城，而我們卻一無所備，不堪一擊，那該怎么辦？”
身為桑忠生前總校尉的王明想了一想，終因無法反駁桑迎桐的闡論，而重重嘆了口氣道：“如果三位少爺沒有跟著夫人回河內(nèi)郡去就好了，再怎么說，也不該留你一個人下來，雖然你不是她親——”
王明猛然住口，但迅速瞥向迎桐的倉皇眼神，卻意外迎上了她平靜的神情。
“即使我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在臨行之前，她仍三番兩次堅邀我一起返回河內(nèi)郡，王明，母親她并沒有棄我于不顧的意思�！�
“你都知道？！”
迎桐點了點頭�！斑@是父親在臨終前告訴我的事情之一�！�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真相后，過往所有的混沌霎時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只是她終究違反了父親的部分遺囑。
“迎桐，答應(yīng)爹，一待城破，不，”重病在床的桑忠無力的搖了搖頭說：
“不要等到城破，真要等到曹賊攻來，恐怕一切就都會來不及了，何況你又長得這么明艷照人，難保那老淫賊不會驟起歹念；早知會有這么一天，我就不該由你任性，直留你到二十二歲，尚未許配給人，早幾年將你嫁出去，即使是平名布衣，也能圖個平安度日�！�
“如果您真狠心將桐兒給嫁了，那現(xiàn)在有誰能夠陪在您的身旁？”
“疾風(fēng)見勁草，我其沒想到自己臨老會落個親眼目睹妻離子散的下場，不過，”他頓了一下，甚至闔上雙眸，不愿讓女兒見到眼底的哀傷。“或許一切都是我罪有應(yīng)得，是我一世薄幸寡情應(yīng)得的下場�！�
“不，不是這樣的，”已經(jīng)從父親口中得知自己其實并非他目前妻室謝氏所生的迎桐，立即為父親辯解道：“一切只能怪造化弄人，是時代動蕩的結(jié)果，父親也是受創(chuàng)至深的不幸人士之一，怎么好再繼續(xù)自責(zé)下去？”
“迎桐，”他張開眼睛來，憐愛的望著獨生女兒說：“你的善良可人，委實像極了你的親生母親，若非深明我心，對我又尚有一絲憐憫，她哪里會忍心割舍，將你留在我的身邊�！�
“父親明明知道此事非關(guān)憐憫，母親是真心愛您，才會把您放在她自己的好惡之前考量�！�
“但我還是負(fù)了她，”他的臉上寫滿了疚恨與懊悔�！八晕乙愦饝�(yīng)我，一待我入土，便離開元菟，往西北投靠你母親娘家去�！�
“父親……”“入土”兩字深深刺痛了迎桐的心，誰會想到父親一世英豪，臨終前竟只得她一位孤女隨侍在旁，父親原來分明可有滿堂子孫��！
兩個月前，當(dāng)謝氏以北方不寧，堅持舉家南下避禍，卻遭父親一口回絕，索性自行返回娘家去時，迎桐不否認(rèn)自己也曾心生怨懟，但在明白過往一切糾葛后的現(xiàn)在，她的心中卻只剩下一個愿望。
那就是讓上一代的恩恩怨怨隨著時間流逝，再不要波及下一代，而她也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把終結(jié)一切仇恨、委屈和傷害的責(zé)任擔(dān)負(fù)起來。
“桐兒，我再沒別的要求了，為父這一生也幾乎沒有求過你什么，但現(xiàn)在我求你，求你就幫我做這兩件事。”
“父親！”“離開元菟，還有幫我彌補年少所犯下的那樁錯事。”無視于她萬般不忍的眼神乞求，無視于她珠淚漣漣的心酸模樣，桑忠一意堅持著：“桐兒？”
“我保證盡力完成您的心愿，”迎桐只能這樣說：“我保證不讓遺憾永無止盡的持續(xù)下去，我以對您的尊敬與愛起誓，保證——”
“不，”桑忠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出聲制止：“如果你真要保證什么，起什么誓，就用你自身作保，而不要用虛無飄渺的情意。”
“父親為何這樣說？莫非是不相信我對您的敬愛？”
“不，而是因為我便曾以自己的愛起誓，結(jié)果卻仍是負(fù)盡深恩，所以從此以后，我就再也不信任任何以愛所起的誓及所作的保證�！�
“好，桐兒便以自身作保，但請爹爹放心�！�
或許是因為話題一時的岔開分心，后來桑忠直到瞑目以前，竟沒有再與女兒談起要她做的那兩件事，大概是瀕臨大限將盡，就連平常素以精明見稱的桑忠，也來不及聽出迎桐話中的語病吧。
“安息吧，父親，”在獨自守靈的夜里，迎桐總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復(fù)道：
“在您生前最后一段日子里，我們還能夠守著彼此、守著城池，對您我而言，應(yīng)該都已算是上天所賜予的最大恩典了，因為您心頭的重?fù)?dān)，如今已轉(zhuǎn)移到我的肩上，您總算可以安心的走了。”
再上一炷香，再喃喃傾訴�！爸劣趯びH之事，我一定會去完成；您深感愧疚的那件‘憾事’，我也一定會想盡辨法為您彌補；唯獨棄守元菟，是我萬萬無法依您所囑去做的事。父親，您留下的城池，怎能在我手中喪失？在交到兄長手中之前，就算要賠上迎桐的一條命，我也一定要牢牢的守住我們的家園�！�
對，連性命都可以不計了，更何況“只是”她這個人？
無論是之前為父、往后為兄、乃至于眼前為自己，她都得捍衛(wèi)郡城，一步也不能退讓，半刻也不能松懈。
“總校尉。”她驀然揚起清聲叫道�！靶〗�？”
“貼出去的布告說好比武招親自今日開始，外頭可有人來了？來的人又是多或少？”
“只見擂臺下黑壓壓一片，你說人還會少嗎？”
“來的人越多，最后得勝的人便必然會越優(yōu)秀，王校尉何以仍愁眉不展？”
捉起白貂披肩，迎桐已率先往外移步。
“我是不忍見好花一朵，偏要以此形式招親��！”
心中的一絲悵然才起，便被迎桐以搖頭甩去�！按搜圆钜�，你反而應(yīng)該慶幸還有這么多能人高手，愿為爭取迎桐而戰(zhàn)�！�
“小姐——”王明猶想做最后的勸阻，甚至想提出不管比試結(jié)果如何，都由城中另外選秀代嫁的主意。
可是迎桐已不讓他有機會再講下去，丟下一句：“走吧，要人拚命，可得先讓他們覺得‘獎賞’的確值得才行，你且隨我亮相去！”后，纖細(xì)窈窕的身影便已出門過池，徑自奔赴屬于她的舞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