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預(yù)定那般,兩天后,左、右賢王各處帶著選定的精銳士兵出發(fā)。兩人得到的資訊相同,要怎么利用這些資訊深入敵境,殲滅敵人,就看各人的手腕。
除了左右賢王本身,長老們還準(zhǔn)許他們帶著一位副手,以防此次行動出了意外,卻無人能夠通報或是帶著傷兵回來。右賢王的副手是他的妻子,能被“狼母”承認(rèn)的兒媳自然不是弱者。而撒藍(lán)兀兒的副手就是桑耶。
“別以為你打斷我兩根肋骨我就成了不濟(jì)事的劣馬!”對著表弟抱以老拳,當(dāng)成賽場上的回禮;骨都侯裹著傷布,音節(jié)依然鏗鏘有力:“我要跟著你去!”
桑耶的積極固然有部份原因是出自于兩人之間的情誼,以及長年以來對于讓撒藍(lán)兀兒繼位的心愿。但是更真實的原因,撒藍(lán)兀兒和桑耶一樣清楚。他默默地承受了桑耶的拳頭,只在他打算再揍上第三拳的時候笑著擋。骸鞍涯愕娜^留給戰(zhàn)場,桑耶。”
“契!”骨都侯忿忿收手,轉(zhuǎn)頭離開時拋下了一句:“我很生那個丫頭的氣,不過,幫我謝謝她!
回答的聲音帶笑:“好。”
兩百名精銳士兵經(jīng)過一番整備,便卷起了黃沙消失在滾滾大漠之中。這一去要多久、誰能活著回來都沒有定數(shù),赤罕人或許會得到一個威勢震懾南風(fēng)全境的強大單于,但也可能同時失去兩個優(yōu)秀的領(lǐng)導(dǎo)者。
“赤罕人真是敢賭!蹦克椭鴿u行漸遠(yuǎn)的軍旅,少女喃喃自語:“要是撒藍(lán)或右賢王都死了,單于位要交給誰?”
“他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惫珜O祈真在她身后低低回答:“若真是有什么不幸……單于的兒子原也不只他們兩位!
“你是說,反正剩下的家伙資質(zhì)都差不多,隨便挑哪個都一樣?”翻個白眼,少女咕噥著又加了一句:“開什么玩笑,真要這樣我就得趕快收拾一下準(zhǔn)備走人了。沒前途的國家有什么好待的?”
“什么?”
“沒事!碧┤蛔匀舻匦α艘恍,她回眸打量起公孫祈真——自到龍城之后,書生的表現(xiàn)便頗為失常。自那日被她唬去跟在桑耶背后,書生更是顯得有些精神不濟(jì)。素來注重儀容外表的男人,竟讓須髭浮了滿臉。
甚至,在她這么明目張膽地打量了這么久之后,書生都沒有發(fā)現(xiàn),銷著愁眉,依舊陷在沉思之中。
斂眉略略思考了一會,少女再次望向已經(jīng)看不見人影的黃沙彼端。
少見的沉默反而讓公孫祈真回過神來,他尋找少女的身影,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一個人緩緩踱下小丘,走向左賢王的帳篷。書生連忙跟上,往后的日子左賢王不在,出發(fā)前撒藍(lán)兀兒已經(jīng)特別拜托他要好好看緊少女,免得她又出事。
直到走進(jìn)了帳內(nèi),書生也已跟入,才發(fā)現(xiàn)她連帳里的家奴都屏走了,帳子里只剩他與她的情況其實很常見,但不知為何,書生想起那日見到故人的場面和舒蘭公主的態(tài)度,突地覺得喉頭哽上一塊。
“先生,撒藍(lán)說要把龍城交給我!
“呃?啊,啊啊,那、那很好!”有些茫然地接了口,待意識到她的話中意義,公孫祈真喜形于色:
“你們莫非……真的……”
“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少女歪著頭,往臥鋪盤腿一坐:“只是,我心里有事煩得緊!
“?”書生倒是驚訝。知道少女幾乎不對自己談什么煩惱,這一句話反倒讓他心里微微暖了起來:“阿奴,若是我可以幫忙,你不妨說來聽聽!
瞅著他看了一會,少女托腮偏頭:“老實說呢,先生。那天我說舒蘭姐姐喜歡的,就是你見到的那個人,原本是胡謅的。
“但是瞧桑耶的樣子、瞧你的樣子……我好像是謅對了!鄙倥従彽胤畔率,正視著男子:“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很重要,你必須一個字一個字聽清楚。請坐下來吧,先生。”
有點驚恐、有點被動地坐了下來。公孫祈真盡頭狂跳著卻不知自己心跳些什么,而冷汗已經(jīng)爬滿了背脊。
少女的態(tài)度依舊輕松自在,像是要和他討論誰家兒子打算娶誰家女兒,婚禮如何籌辦之類的赤罕風(fēng)俗:“我啊,和舒蘭姐姐只見過那一次面。不過我想我是懂她的,就像她懂我一樣。
“雖然我永遠(yuǎn)不會像她喜歡一個人那樣地去喜歡誰,可是為了達(dá)到我們的目的,用什么手段都可以,這一點絕對是一樣的!背了贾f完之后,她望向公孫祈真:“舒蘭姐姐喜歡的,是你在帳里見到的那個人。而你在帳里見到的那個人,絕對不是赤罕人!
張嘴想要爭辯,書生卻發(fā)現(xiàn)自己虛弱得開不了口。
“撒藍(lán)說過你到北鷹這么多年,除了赤罕人的領(lǐng)土哪里也沒去過。就算你是通譯,來來去去見過不少異族人,但這其中與你稱得上有交情的,可說是一個也沒有。”望著他的那雙眼,清冷凈澈猶如天鷹山脈之水,流動著思緒,卻完全無法捕捉與預(yù)估:“若說是赤罕人嘛,桑耶就不會在賽場上搏命,而是去找對方大打一架了。”
“是……是嗎……”公孫祈真苦笑著,心底的寒意更甚以往。眼前這個看來嬌弱可人的少女,究竟知道了多少?她又會做什么?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那么,帳里的人究竟是誰呢?”少女一派天真地仰頭數(shù)了起來:“西極人?你又沒去過西。天鷹山脈以北、或是白苗、西島人?太不可能了,何況你也不該認(rèn)識。那么,還剩下哪里呢?”說著笑了一笑,她望著公孫祈真輕輕一嘆:“先生,見到東霖故人為什么要瞞著我們?這是好事!”
瞬間慌了手腳,書生訥訥不成言。還沒能張口,又被少女搶了話頭接下去:“所以,那個東霖人想必正如你所說,‘不是普通人’吧……先生!
臉色一青,公孫祈真幾乎要彈跳起來,少女則抓著,長聲吁了一口氣:“撒藍(lán)叫我別管,可是我總覺得不對勁呢,所以我又拜托魯耶古家那位消息靈通的大娘幫我去問問。她說,這龍城里頭,除了你和右賢王庭里有幾位東霖來投誠的官兒,沒有別的東霖人了。可是若是大家都知道的東霖人,先生你瞞著我們做什么?
“這么一想不是更糟糕嗎?”少女嘆息:“若是一個沒人知道他存在的東霖人,而且還不是‘普通人’,他為什么會在龍城?他怎么到龍城,又來龍城做什么呢?東霖那兒變了天,新官上任三把火,何況上任的是皇帝。底下的人豈有不忙著建功讓皇帝留下印象的道理?”
說到這兒,她笑盈盈地望著公孫祈真,眼神卻凌厲無匹:“先生,快點告訴我,你見到誰了?”
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滾落,書生卻渾然不覺,少女再逼一步:
“先生,你要想清楚。如果你覺得自己是東霖人,那也無妨,可若是為此害了赤罕人……”刷地一聲抽出她那日拿回放在臥鋪旁的彎刀,凜然的殺氣冷冽:
“我就要你的命。”
“害、害了赤罕人?”公孫祈真幾乎是驚慌起來:“不、不會的,他、他說他是來找我,只是來找我回去……”
持刀的態(tài)勢沒有任何放松的意思,少女依舊神情冰冷:“他是誰?”
知道自己說溜了嘴,書生長嘆一聲:
“他……是我的族弟。當(dāng)年我辭官而去孤身遠(yuǎn)赴北鷹,未留只字片語。家嚴(yán)為此大怒,將我逐出公孫世家;家慈則因此生了心病,五年前終于辭世。而我身在北鷹,對此事絲毫不知,竟然也未能回鄉(xiāng)奔喪……一年前,家嚴(yán)也已……他是為了傳達(dá)這樣的消息,特別來找我的……”
“沒這么簡單吧,先生!鄙倥α艘恍Γ骸坝植皇乔槿吮换实劾献訐屃耍@種事他派人來也可以,何必親自找來北鷹?何況,他不過是你的族弟罷了,還不是你的親弟弟呢,做到這個程度,豈不太做作了點?”
“阿奴你……”公孫祈真微微動氣,卻也知道只要提到他離開東霖的理由,少女總是會發(fā)起莫名之怒。別過頭去哼了一聲,他還是照實說了:“沒錯,他還說,東霖的真命天子已然回歸,禍國妖女遭禁,正是男兒發(fā)展抱負(fù)之時,要我回來為新帝效命……”
“禍國妖女?”少女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奇怪:“監(jiān)國公主木蘭嗎?”
“是……”遲疑了一會,公孫祈真一嘆:“東霖國風(fēng)雖然較西極自由,男女之見依舊難平。我在北鷹十六年,偶爾還會看輕女子之能,不能怪這位族弟說出此等荒唐之語……總之,我已經(jīng)拒絕了他,他也說過,待龍城會結(jié)束,他就回轉(zhuǎn)東霖,并不強迫我回去……阿奴?”抬頭發(fā)現(xiàn)少女忍俊不住的模樣,他一臉不解:“你怎么了?”
“沒事!比讨,少女沒說什么。待得收了笑,她望著公孫祈真的模樣卻依舊帶著戒心:“你還沒告訴我,這位族弟的名字、官銜?”
“他……單名誠,字敬之。我沒問他的官銜……這有何重要?他就回去了……”說著卻見少女一擰眉,心猛地一涼,對方卻已經(jīng)逼了過來:“他和你一樣是書生?”
“不……他自小習(xí)武,可說是文武雙全的將才……”
“文武雙全的將才,又能深入邊關(guān)、勸你回仕新皇帝,他會是無官無名的尋常百姓?他若是有官有名,都已經(jīng)深入北鷹來到龍城,他為什么要空手回去?如果是我,看著所有的赤罕人聚在此地,而最強的兩人包括他們的副手已經(jīng)帶著精兵深入生死未卜的沙漠?dāng)尘,想要建功報國,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公孫祈真臉色愈來愈白:“不、不會的……他,他只有一個人啊……一個人能做什么?”
“他不只一個人!鄙倥刂氐卮驍嗔藭脑挘涝俸退勏氯ヒ彩峭魅,跳下了臥鋪向外走去:“他還有舒蘭!
“舒蘭公主不可能……”
“可能的!彼淅浠仨怂谎郏骸叭绻転樗麣⒘俗约旱母赣H,族人的性命又算什么?撒藍(lán)把她當(dāng)寶貝妹妹看待不忍心懷疑她,我可不會!膘o了靜,冰涼的殺意涌現(xiàn)在她溫柔的笑靨里:“有沒有證據(jù)不要緊,先殺了她再找證據(jù)也來得及!
“阿奴!”公孫祈真驚慌地跳起,少女卻已掀開帳幕大步離去。
書生急著追出帳外,少女的身影卻已經(jīng)消失在人群之中。極目四處尋找卻始終找不到。書生沒有多想,朝著舒蘭公主的帳幕所在地狂奔而去。到了帳外一問,公主卻不在,說是在和其他的婦人們聊織物的染色技藝。烈日當(dāng)空,他緊張得滿頭大汗,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便急忙轉(zhuǎn)頭又跑。
龍城會中的比試,當(dāng)然不只男性有份,婦人們的織物、烹飪、醇酒等技藝,也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可比。只不過這樣的比試不像其他比試那么直接,而是由各個家庭為自己的男人、兄弟、或兒子準(zhǔn)備衣物或食糧方面來互別苗頭。
別完了苗頭,婦人們聚在一起互相交換密方或技巧,自然也是不可少的人際交流。待公孫祈真到了婦人們聊天相聚的空地,公主已經(jīng)和那位西極姑娘有說有笑地走了。
“有說有笑?”
“是。 眿D女們笑著互望一眼,公孫祈真有點茫然,一時不知該不該去追,一位女子見他滿頭是汗,體貼地盛了一杯水遞上,他道聲謝,慢慢地啜了下去。
“姐姐,你好小氣!鄙倥鞯囊滦洳灰赖厝鰦桑骸懊髅饔邢矚g的人了,為什么不讓我們見一見嘛?”
公主含笑反問:“誰告訴你的?”
“桑耶說的。 鄙倥畤@口氣:“大男人哭得慘兮兮,說你不該一直瞞著他。只要你真的喜歡那個人,他也不會強求你的,可是你瞞著不告訴他,就很不夠意思!
神情一黯,公主輕聲嘆息:“我不想傷他的心啊……桑耶……自幼就對我很好,真的很好。除了撒藍(lán)之外,他是我最重視的哥哥了,但,也只是哥哥而已……我不想成為他的妻子!
“所以能讓姐姐喜歡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嘍?”少女的眼神閃亮充滿期待:“他一定很了不起對不對?對不對嘛?”
公主笑得明亮而柔情:“他嗎……是這世上最棒的人。就算要我為他而死,我也不會有任何猶豫……”
“聽起來好好喔!”少女輕輕嘆了一口氣,漫不經(jīng)心地反問了一聲:“不過,要為他而死是一回事,讓大家都為他而死,應(yīng)該是另一回事吧?”
靜靜一笑,公主沒有說什么。兩人走近了龍城中提供飲用水的深井旁邊,舒蘭向聚在井邊聊天的男人們討了一杯水,遞給少女的手勢溫柔:“天熱,阿奴。喝杯水吧?”
盯著那杯水,少女素來明亮歡快的神態(tài)消失了。短暫的沉默之后,她只平靜地問了一句:“來不及了是嗎?”
笑容依舊,公主將水緩緩地倒掉:“是啊,來不及了呢!”
水倒完最后一滴的時候,凄厲的慘叫聲陸陸續(xù)續(xù)劃破了龍城的天空。
“喝了第一杯,就會想喝第二杯……”舒蘭輕輕吟哦的語調(diào)宛如歌唱,和四周為了慘叫聲開始如滾水般騷動起來的人們正如對比:“喝了第二杯,就要長眠不起……先是孩子,然后是老人;女人可以替兒女收尸,青壯的男人留到最后……”
抱著死去嬰孩的婦女哭叫著沖過兩人身邊,慌亂的情緒開始感染每個人。詢問到底發(fā)生何事的問題喧嚷成了巨大的噪音,接著有新的喊叫,喊叫著阿帕或安雅突地倒地不起……
“雖然赤罕的醫(yī)生治內(nèi)傷不太管用,但我還是殺了!笔嫣m溫柔地偏頭一嘆:“要做就要做得徹底,是不是?阿奴?”
尋找醫(yī)生的人在龍城四處瘋狂地亂竄,一般牧民們的騷亂漸漸擴散到貴族的帳篷區(qū)。顛倒著爬出帳外求救的長老,一個個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死狀痛苦不堪。
“不喝水的人,就讓他們喝酒。只是酒力太強,大概不能讓他們平靜受死。”舒蘭眺望著這副景況,憂傷地低了眉:“真是……萬分抱歉,谷古兒舅舅!
牲口跟著人潮狂亂起來,原本平靜的馬匹突然長嘶失控狂奔,一路上撞開人群、沖進(jìn)帳里,跑了一小段路突地僵直倒地。牛羊發(fā)出哀鳴,驚恐地退縮成群,較小的羊羔和牛犢橫躺于地。
回頭看著少女愈來愈蒼白的臉色,舒蘭輕輕一嘆:“是啊,阿奴。撒藍(lán)和述那帶去的水和酒,是一樣的東西喔!其實……”她頓了一頓話語中充滿了遺憾:“說找到對方的藏身地這種話,也是我安排的!
一聲低喊,少女突地抽出靴中短刀躍上前來,突然發(fā)難,舒蘭閃避不及,臉頰上被劃出一道口子,血色斑斑涂布了她的臉。
前者一擊未中立時回身,短刀銀芒閃爍如花,招招凌厲直取要害。公主翻跳閃避,看準(zhǔn)時機一腳踢飛了少女手中的短刀,豈料少女并不戀戰(zhàn),越過她抓了一只看來沒事的馬匹飛身跳上,朝著大漠疾馳而去。
“現(xiàn)在追上也來不及的,傻孩子!陛p嘆一聲,公主不在意地抹了臉上血跡,望向龍城,在一片混亂之中堅定地舉步。
書生的水,還喝不到半杯。
不想著怎地喝了反倒更渴,尋思是否該請對方再給他一杯,眼前的婦人們突地一個接一個軟倒在地。
“你們怎么了?喂,振作點!”公孫祈真慌地丟了水杯,扶住離他最近的婦人,對方臉色一片蒼白神態(tài)卻還算平和。待要去探她鼻息,書生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們都沒了呼吸!
“這是怎么回事……”才想問,突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竟然撲倒在地,想要起身卻覺得自己怎么也連站都站不穩(wěn)?
“先生!”少女的聲音穿透意識,他望著女孩策馬直接沖到他身邊,手上拖著一個大皮囊:“你喝了水?喝了多少?”
“喝了……喝了半杯……這怎么回事……我頭暈……”話沒說完,少女突地一腳踢向他的肚子,用力之猛叫他當(dāng)場嘔吐不止,不止是剛剛喝下的水,連早上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干凈。
沒等他吐完,少女抓起皮囊打開,一股腦往他嘴里倒。同樣也是水,卻帶著泥沙和牛羊的腥騷味,被硬灌著喝了滿肚子,他又全部嘔出來,不過經(jīng)過這一來一往,他意識清醒多了:“阿奴……這怎么回事……?”
“進(jìn)水被下了毒,我剛沖到水草地那邊的溪旁,水被牛羊弄得很臟,可是有魚在里頭游!這水可以喝,你好歹是撒藍(lán)的通譯,說話算有份量的,現(xiàn)在就去聚集所有的赤罕人,還沒中毒的就把牲口和中毒的人帶去水草地,盡量用我剛剛的方法小船塢中毒者的肚子!”
少女的話說得又快又急,水囊子和馬匹丟給他,她轉(zhuǎn)身就要離開。書生還沒完全進(jìn)入狀況,不自覺地抓住又問了一聲:“那你呢?你現(xiàn)在要去哪里?”
“你別管我要去哪里!還不快照我的話去做!這毒不能拖,拖久了肯定沒命!”少女掙開他的手就跑:“你千萬記得告訴他們,就算中毒者看來沒了呼吸也不能當(dāng)成死了,他們還有救的!等我回來!”
腦中還有一片渾沌,卻也知道現(xiàn)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時候。他照著少女的吩咐跳上馬匹,沖向了現(xiàn)在一片混亂的人群中心。
長刀一抹,噴向地面的血沫飛紅,薄霧般散落著,地面花般開遍了死亡的顏色。還有余力掙扎反抗的家奴吶喊著舉刀沖來,抽刀回身利落地將刀尖送進(jìn)了對方的心臟,拔出的動作流暢,再度劃開了另一個護(hù)衛(wèi)女主的戰(zhàn)士咽喉。
旋個身回到已然斷氣的“狼母”跟前,一身赤罕戰(zhàn)士打扮的男人推倒尸首,任其倒在木制的酒桶上,手中長刀沒有猶豫,對著婦人的后頸背重重一剁。與身體分離開的首級因著中毒原本就顯得神色平靜,顯然對于一向青睞有加的舒蘭公主親手奉上的清水毫無警戒之心。
正要俯身拾起首級,男人突地變了臉色,手上的刀已經(jīng)脫手,擲向帳外人影。對方閃得輕巧,他也沒有浪費時間。抄起首級就地一滾,抓起地上尸首的兵刃低聲警告:“出來吧!”
緩緩掀開了帳幕,少女手里拿著她的彎刀,一步步走了進(jìn)來。男人用煤灰涂黑了臉,完全看不出明確的輪廓,但是剛剛說的三個字,卻是不折不扣的東霖語。
“公孫公子!鄙倥畣⒋胶Γ⒄駨澋,東霖語說得雖然略顯生澀,卻有著無法假冒的麗京口音:“請給我‘恨雙絕’的解藥!
男子眼神一凝,雖看不出什么動搖,少女卻知他大大吃了一驚。舒蘭即使知道投藥方法、發(fā)作過程,卻也不一定知道這味藥的名字。事實上,這味藥是東霖深宮之中專事暗殺用的皇室毒藥,也只有專門的藥師會調(diào)制,連帝王都不一定親眼見過它的樣子。
“雖然我不知道你從什么管道拿到了‘恨雙絕’,不過這也不關(guān)我的事。”少女笑意盈盈:“我只要解藥。”
男子無言地放下首級,緩緩起身。冰厲的眼眸殺氣內(nèi)斂,出招就在眨眼之間!金鐵交鳴迸出了熾烈的火星。男子立刻發(fā)現(xiàn)少女肩上帶傷,回轉(zhuǎn)刀勢直取傷處,虎虎生風(fēng)切裂她的衣物。不過片刻光景,長發(fā)被削、臉上身上刀痕滿身,虎口更被每次交鋒震得血色殷然,她卻絲毫不退。
但是腳步一亂,一個不留神,男子的刀鋒切進(jìn)了她原本沒受傷的另一邊肩膀,硬是讓她單膝跪地,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死白的臉色搖搖欲墜,少女幾乎就要為此痛昏過去。男人沒有停手,大刀一揮就要取下她的頂上人頭,卻見少女人一晃,倒下地去,卻是一把抓住了他拋在一邊的人頭,就地滾向帳篷的角落。血痕在地上鋪出一條觸目驚心的紅印,少女竟笑了起來:“這顆頭……,很重要吧?公子?呵呵,好、好痛……”一邊笑著一邊拿刀對準(zhǔn)首級上的臉孔:“你,得拿這顆頭回去,才能讓你的皇帝相信你真的滅了赤罕人……別人的頭沒有用,因為東霖那票米蟲只認(rèn)得右賢王和他那位兇狠不下男兒的安雅……而右賢王不在……”
說著刀尖已經(jīng)戳進(jìn)了首級的眼窩,少女滿面是血、笑得凄厲:“要是我把她的臉搗爛,你拿回去有什么用?
“給我解藥!
“我沒有解藥!蹦腥私K于說了第二句話,語氣淡漠:“何況,以你的傷勢,就算拿到解藥又如何?你根本逃不出這個帳篷。乖乖把首級還給我,或許我還考慮讓你活命!
痛楚讓少女低下頭去,她喘息的動作明顯易見。男人舉刀無聲地逼近,眼底全無憐惜之情:“你已經(jīng)沒有任何體力與我對戰(zhàn),放下那顆首級。”
“不要……你不要過來……”
少女虛弱的掙扎不帶半點氣力,男人舉刀就要將她自肩至腰劈成兩半的瞬間,卻見少女的手自“狼母”的長發(fā)之后伸出,機關(guān)閃現(xiàn)小小的銀芒,在他意識到不妙之前,三根細(xì)細(xì)的銀針已經(jīng)釘上他的胸口,酸麻的感覺急速擴張至全身,他震驚地瞪著少女露出慘白的笑容:“不是叫你不要過來了嗎?公子?”
雖然還想舉刀,手卻已經(jīng)不聽使喚。少女丟開頭顱艱難地爬到他身邊,笑容凝出了冰冷的弧度:“你放心,我還不會殺你……我早知你不會給解藥的,但是舒蘭姐姐就不一定了……”
神智清楚,男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半句話來,瞪著少女緩緩將他攬進(jìn)懷里,慢慢地俯身貼近了他的耳朵:“你很驚訝?呵呵,我想也是。畢竟你不是撒藍(lán)……知道嗎?那個在這世上最了解我的男人早早就說過了,我是個不要命的瘋丫頭!”最后一句話封在他的唇上,伴隨著少女臨時喝下的一口水,全部灌進(jìn)了他的肚子里。
這正是舒蘭滿面喜色,拿著單于金璽掀開簾幕時,落在她眼里的景象。
“……阿奴……”
對著公主一哂,少女當(dāng)著她的面,再度用嘴哺喂了男子一口水,為了強硬撐開男人的嘴,她甚至以舌伸進(jìn)了男人的口中,一口一口,硬是將手中杯水全部喂給了男人。在此同時,架在男人脖子上的彎刀,卻也森森警告著不準(zhǔn)舒蘭公主接近一步。
放下水杯,少女朝著公主伸出手:“給我解藥,舒蘭姐姐!
垂眉望著男人晶亮的眼瞳,舒蘭公主終于答話,語調(diào)平靜:“我沒有!
少女低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要是公孫公子毒發(fā),你就陪著他一起死,但是只要他有希望滅了赤罕,你就不會給我任何機會救活任何人!
“姐姐,你知道‘恨雙絕’是什么樣的藥嗎?”傷口的血流已經(jīng)濕透了她半邊衣物,少女頓住,喘息了一會,才終于打起精神再度開口,說的卻像是毫不相關(guān)的話:“不知道吧?我想公孫公子知道的也不多!逼沉四腥艘谎郏α似饋恚骸斑@味藥,是東霖皇室看誰不順眼時專用的……它可以一點一點,加在飲食里頭,讓中毒者日漸衰弱,自然死亡。要是急著想看結(jié)果,就用足量調(diào)在水里,兩杯下肚,就此長睡不起……”
再休息一會,少女的臉色愈青,眼神卻愈亮:“若是希望對方死得痛苦一點,就加在酒里頭,正如你看見的,死者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最終脫水而亡……可是還有最狠的,不曉得你們夭知道?”
舒蘭神色一寒,望著少女一刀戳穿擺在身邊的酒桶,一泓泛著酒香的液柱噴出,落在杯里。
“一杯水、一杯酒,不管哪一杯放了‘恨雙絕’都沒關(guān)系,喝下去的人不會死,可是五臟六腑將日日如火燒,直到他徹底發(fā)狂,自剖肚腸,將全部的血肉掏個精光……”少女笑了起來,拿起那杯酒:“我們來試試可好?聽說藥效很快喔!”
眼看著她喝了酒,又要湊近男人唇邊,舒蘭變了臉色,張口幾乎就要喊出聲來,卻還是硬生生忍住,看著少女將酒喂進(jìn)了男人嘴里。男人的眼神依舊的烈,公主望著望著,突然也笑了起來。
少女抬眼望她,卻見公主走向水壺,連杯子也不拿,直接提起將剩下剛好一杯量的水一口喝盡。藥效還沒發(fā)作之前,她走向少女,搭住了酒桶。雖然已經(jīng)離得這樣近,公主卻沒有奪刀救人的意思,她只是笑:“他會受什么若,我陪。但是解藥,絕對不給。”
緊鎖著眉頭看公主以唇就酒,眼看著她喝下一口,又一口。
少女突地放聲大笑,笑得淚流不止,一邊喊痛喊個不停。舒蘭一愣,男人也一愣,少女則邊笑邊抹淚:“姐姐,你真是癡人。癡得好可愛,癡得好可憐!我剛剛喂他喝的水,除了泥沙和牛羊的糞便之外,什么也沒有。那是我從水草地汲來的水,根本沒有‘恨雙絕’!”
舒蘭臉色一白,向來從容的面孔第一次出現(xiàn)怒意,一聲輕叱就要撲上前來,但是藥效已經(jīng)發(fā)作,她前撲不成,卻掩著肚子開始向后縮。
“很痛吧,我的傷口也跟火燒似的痛得要命,非常了解你的心情呢,姐姐!鄙倥χ捖曌兊糜悬c虛軟:“現(xiàn)在吃解藥還來得及喔!再拖晚一點,等藥效擴散到全身,大羅仙丹也沒用了。”
公主喘著,臉色愈青,額上的汗水愈聚愈多,咬著下唇已經(jīng)出血。
“快吃解藥吧姐姐!鄙倥男β曇呀(jīng)變得低微,眼神卻還清明如星:“我明白的,你可以為這個男人而死,但是,你絕對不會讓他比你晚死。”
此話一出,舒蘭神情丕變,立時咬住了自己的左袖珠扣;而少女的動作更快,刀芒閃過,公主的左手已經(jīng)飛離了她的身體,一泓鮮血在空中劃出了淋瀝的弧線,伴隨著公主終于忍不住的厲聲慘叫。
佇著刀顫危危地起身,藥效發(fā)作的公主、還有受制于銀針的男人,都沒有辦法動彈。她走向斷腕,抓下了腕上的珠扣,拖著腳步挪向帳幕的出口。血流在她腳下身后,一直拖曳開去。
還沒能走到帳口,她已經(jīng)倒了——倒在正好掀開帳幕沖進(jìn)來的男子懷里,那是公孫祈真。
“阿奴,這……”書生瞠視著帳內(nèi)一片狼藉滿地尸首,甚至不敢確定倒在地上的族弟和公主是生是死:“我不放心你又趕回來,聽到尖叫聲——這……這……”
“解藥……在這里……”將滴著血的斷腕一丟,兩枚珠扣塞進(jìn)了先生的手心:“還好解‘恨雙絕’的藥量不用很多……你拿去放在能喝的水里,發(fā)給每個中毒者……還來得及的,就來得及……”沒來由地一陣心酸,她落下淚來,在暈死之前,只說了兩個字:“撒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