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籠罩了半邊天,汗?jié)裢噶苏樥淼膯提屩t,拚了命地往喬家后方那一大片樺樹林沖。能找的地點他全翻遍了,最后只剩這個地方。他發(fā)了瘋似的跑著,心臟痛得幾乎隨時要停止,只求能來得及阻止白葦柔。
就在奔進林子里不到五分鐘,他瞧見了她正踢開腳下的板凳,整個身子掛在離地兩尺的白綾帶上。
“不!”喬釋謙凄厲地喊,奔上前抱住了她的雙腳往上頂,眼淚慌亂地滑了下來!翱!快救她!”他嘶啞地吼叫。
喬貴手忙腳亂地解開了綾帶,白葦柔身子一摔,栽在喬釋謙的懷里。
“放開我!放開我!”她捶打他的手,痛恨地喊著。
“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不再莫名其妙消失的。葦柔,你怎么忍心這么做?”他牢牢錮緊她,灼熱的鼻息一波波吹到她耳邊。
“是我害死少奶奶的……如果我肯走得遠遠的,她不會被逼成這樣,她現(xiàn)在還會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白葦柔崩潰了,無法遏止地放聲大哭,“釋謙,她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在乎你。少了你的心,她寧愿不要活!”
“所以你要死?你對她歉疚,就要拋下我走?你們倆口口聲聲都說愛我,卻都要離開我,然后呢?你們都解脫了,剩下我一個人,獨自將這個苦果留給我嘗?”
“不然我能怎么辦?釋謙,我能怎么辦?”她悲哀地看著他!八液煤谜疹櫮恪R走前惦念的全是你,她把你托給了我,她成全了我們,這樣對少奶奶不公平,我辦不到!”
“如果你真歉疚,那一晚你就不該來;可是你來了,你不顧一切地來了。如果你認為靖心是因你而死,那么我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不要這么說!”她爆出一聲凄厲的叫喊!搬屩t,你怎么能怪你自己?這一切……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呀!我覺悟得太晚了。早在我執(zhí)意不離開你,就已經(jīng)傷害她了!”
哭著哭著,她被喬釋謙擁進懷中;一記響雷劈下,豆大的雨滴嘩啦嘩啦地下。
“都是我,你們誰都沒有錯,是我……”他喃喃念著。
連著幾日折騰,白葦柔心力交悴,哭著哭著,一口氣喘不上來,竟暈厥過去。
☆ ☆ ☆
趙正清一搭脈搏,沒幾秒鐘,臉色嚴肅地轉向喬貴。
“她怎么樣了?”顧不得全身凍得發(fā)紫,喬釋謙捉住趙正清問。
“她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不宜過于勞累!
喬釋謙驚愕地望著喬貴許久,而后者投注在白葦柔身上的眼光卻只有關懷,沒有一絲做父親的喜悅。
“這孩子是誰的?”喬老太太突然開口,瞇緊眼直覷著白葦柔!澳慵薨①F才不過一個月,就有三個月的身孕。你最好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清醒的白葦柔白著臉,僵硬的兩手緊緊捏著被單。
三個月!喬釋謙顫顫巍巍地跪坐在她身前,緊盯著她的眼睛。
“孩子是……”他打顫著,就是沒能問全這句話。
如果她承認了,她會變成第二個趙靖心。白葦柔倏然抬頭,彷佛趙靖心就在眼前;她如果承認了,留下來會有比死還不如的待遇。出身名門的趙靖心尚不能躲過,況乎她的出身是一道揮不去的烙印,隨時隨地會讓喬老太太對她揮杖相向。
“是……阿貴的,請老夫人不要妄加猜測!眴藤F急急跪下來喊道。
白葦柔瞅著喬貴,他的表情急切,卻又那樣嚴肅而認真。含著淚,她笑了;若這世上還有誰教她感激涕零,也就只有他了。
喬老夫人突然一把揪住白葦柔,冷酷的眸光像針一般扎進她瞳仁里。
“我要你親口告訴我!彼龣M過喬釋謙一眼,似乎有絕對的勝算推翻喬貴的答案。
喬釋謙受傷的第二晚,那個躡手躡腳走過川堂的,明明就是白葦柔,她相信她絕不會看錯。要說喬釋謙真沒那種心,那夜里也都證明了。
一等白葦柔懷了喬家的種,孩子一落地,她自然會想辦法把白葦柔料理掉,這是她的計劃。喬老太太陰惻惻地想著,那孩子將會完全屬于她。她已經(jīng)在喬釋謙身上失敗過一次,她不會再失敗第二次。
一切都這么順利,只除了趙靖心的意外;不過那是她自找的。喬老太太逼近白葦柔,自信滿滿。每件事都出乎她意料中的順遂,怎么會在這里斷了線?
“說呀!當著喬家所有人的面、當著釋謙的面,你大聲給我說清楚,孩子到底是誰的?”
白葦柔被她的舉動嚇到了,尤其是喬老夫人的那雙眼眸,近距離看更是恐怖。她終于明白,為甚么趙靖心會如此依賴喬釋謙,這女人行事太狠絕!別說趙靖心怕,連她都會膽寒。
喬釋謙拉開母親,將她的手輕柔地放進棉被底下。
這已經(jīng)是主人對奴仆之間最禁忌的行為了。
“葦柔,說呀!”趙正清也急于想知道答案,他在這場被逐出競賽的感情里愈來愈困惑;即使已成了局外人,他仍不明白事情的真相。
喬貴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白葦柔垂下眼,鎮(zhèn)定自己的心,卻在望見喬釋謙擱在棉被上的手時,方寸大亂。
“說吧,葦柔。”
不,她不會再跳進深淵了。坐在她對面這個男人給了她新的生命和尊嚴,趙靖心在臨走前給了她寬容和希望,還有喬貴,他為她背棄了對主人的忠誠。她背負著他們的愛,她要活著,用她自己的方式活著。
如果這會傷了喬釋謙,她也無能為力。
“不,是阿貴哥的!彼沧《浯瓜骂^,不忍見他的表情。
“葦柔!
“是阿貴哥的,我不會騙你的!彼钪汩_他的眼光,整個身子縮成一團。
喬釋謙的眼神黯了一層。
當日是他先輕輕松開她的手,又親手捻熄了那盞燈。如今他能有的期望,也只是日后默默祝福她一切平順。
望孫心切的喬老夫人臉上肌肉卻頻頻抽動,失望令她咬牙切齒,卻無可奈。
趙正清的心里沉淀著。對他而言,這個答案只是明白真相的釋然,沒有半點意義。
“少爺,讓葦柔休息吧。”喬貴不忍地開口。
“是呀,你該休息了。”他有些茫然。
“阿貴哥,你為甚么……不說出真相?”確定人都走光了,白葦柔撫著小腹,輕聲問道。
喬貴搖搖頭!昂⒆邮悄愕模瑳]有人能替你作決定,就是少爺也……”他沉吟了一下,為難地嘆口氣!拔覐膩聿辉_過少爺,但做都做了,我也不知道這么做是錯是對!
人,散盡了,連阿貴都走了。房內(nèi)靜靜的,只留她在喜悅和悲傷里徘徊。
在喬家留了兩天,直到眾人戒心盡去,白葦柔趁著夜里,甚么都沒有帶,悄悄離開喬家。
她輕撫著肚子,在喬家后門外靜靜站了許久。
在她生命里最真純的,曾有這么個人駐足過、深愛過;雖然不能在一起,但只要她自己知道就好。白葦柔垂下眼眸,一抹凄柔卻嶄新的微笑在思緒中浮起。
想來只有她自己最明白,她是怎么用心看待這段情的。
若人生只為了這一次,而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似乎太傻了;但對她來說,那樣就夠了。畢竟無怨,也無悔。
☆ ☆ ☆
白葦柔出走的消息一傳回主屋,喬釋謙捏著喬貴,責難又傷痛。
“你對她不好嗎?為甚么她要走?”
“少爺,喬貴跟了你十五年,可曾騙過你?”
“現(xiàn)在說這些做甚么!”喬釋謙怒吼。
“那么喬貴現(xiàn)在更不會騙你,和葦柔成親一個月以來,喬貴根本沒有碰過她!
“你……”
“葦柔不是隨便的女孩,那孩子是少爺?shù)。她不想為難你,才和喬貴私下商議騙了少爺,請少爺……”
話還沒說完,喬老太太突然跳起來,發(fā)了瘋似的舉起拐杖朝喬貴狠狠打去。
“你這活著該下地獄的死奴才!竟敢串通葦柔那賤人來騙主子!把他趕出去,釋謙,喬家沒這種不忠不義的奴才!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老夫人,別氣呀!”張媽一逕拍撫著喬老夫人的背。老夫人的怒氣頓時成為眾人平撫的焦點。喬釋謙仍怔怔地瞪著喬貴,不能置信。
是了,從他受傷、白葦柔偷偷來探的那一夜算起,時間上完全巧合,她為甚么又要否認?
“為甚么她不肯說?為甚么她要把這些委屈往肚里吞?”他心里一片荒蕪地問。
“因為她不想你為難;加上少奶奶的死,她一直不能釋懷。”
又是不想讓他為難!喬釋謙捧住頭閉上眼。
“我早知道……早知道……”他喃喃念著,卻不敢再繼續(xù)想,就怕想到過去,會痛得落淚。
這一生,他竟如此失敗,重重負了兩個女人的愛。一個深情、一個義重;他失去一個,竟還笨得錯放了另一個。
“就算翻遍這縣城的每一塊地,都要想盡辦法給我找到那賤人!在這世上,誰都不準偷走我的孫兒!釋謙,想想辦法把那女人給找回來!”喬老太太神志有些錯亂地揪著他的衣衫,眼底綻放著奇異的光采。
喬釋謙扶著她,只覺得世間事凄涼而悲哀。
終于明白葦柔為何能不顧一切,甚至拋下他,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
孩子不是工具,白葦柔也從沒打算把肚子里的孩子當籌碼;沒有一個母親會,但是喬老夫人會。喬釋謙身受她的教養(yǎng),怎么會不清楚她的性格。到時侯,被迫離開孩子的,將是白葦柔;一如當年他親生母親的下場。
出身大戶人家的趙靖心尚不能逃過這一劫,白葦柔更沒有勝算在這場權力爭奪戰(zhàn)中打贏。
“釋謙,把她找回來,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不!
“不?你跟我說不?”喬老夫人呆呆地瞪著他,突然有些和氣她笑起來!笆橇,你這孩子總算想開了。不要白葦柔也沒關系,這樣子,明兒個娘再幫你物色幾個姑娘!
他憐憫地望著母親,木然地離開。
☆ ☆ ☆
晨光在大門拉開的那一剎流瀉了滿地,江杏雪避開刺目的光芒,在視線中瞧見兩名男子。
她沒有太多訝異;前一晚白葦柔只身來找她時,這遲早就是她必須面對的問題。
“進來吧!彼_門,進屋倒了茶。
“葦柔在哪里?”趙正清沖進來,出口就問。
她冷冷橫他一眼。
“你知不知道她懷了孩子?”見她不說話,趙正清又急又氣地大叫,喬釋謙一旁拉下了他。
“我知道。”江杏雪淡淡地說,一口喝光了茶水。
“那你還……”
江杏雪抬起頭,仍是面無表情;就連看到喬釋謙那心急憔悴的臉,都無動于衷。“那又怎么樣?她想走,就表示她不想留下來。找著了人又怎么著?腳長在她身上,你們能時時分分看著她、管著她?”
“我知道她不想留下來。”喬釋謙悶吞地開口:“我只想知道她會怎么做?”
“孩子是你的,她說甚么也會把這孩子留下來,你不用擔心。”江杏雪嘲諷一笑!芭耍畟里頭至少有九個是傻的,葦柔就是那九個之一。過去的教訓,她永遠學不乖!
“我不要聽你的女人論調(diào),我只想知道為甚么你不能說?”趙正清怒道。
“時候沒到,你們走吧!彼_門。
“江姑娘,我知道過去曾冒犯了你,我希望你能見諒,別把我的私怨當成手段。”
“笑話!”她霍然轉身,不怒反笑。“你以為你是誰?我江杏雪是甚么人?不該我做的事,就是砍了我的腦袋我也不會做;要是真該我做的,一樣也少不了。葦柔是我的姊妹,我自然有我的分寸。倒是你趙先生,我跟你非親非故,說我對你耍這種手段,也太抬舉我江杏雪了!
她的神情雜著嗔與怨,趙正清一時間口氣竟軟了下去。
“你為甚么這么討厭我?我們以前不都處得好好的嗎?”
見他困惑低語,江杏雪心一揪,只得咬牙轉過頭去。
“江小姐!
“我不會說的。喬少爺,你問一百遍,我也不會說!眴提屩t轉身黯然離開,此情此景,只教江杏雪心里五味雜陳;既羨慕白葦柔的福氣,能得喬釋謙的傾心相愛,又怨白葦柔讓她認識了趙正清。她甚么都沒說,一會兒走進房里,把那一晚趙正清留在她身上的外衣捧了出來。
“這衣服……我洗過了,也燙挺了,你拿回去吧!痹僖淮沃币曏w正清的眼眸,江杏雪依舊驚心動魄。自從在怡香院錯拉了他一把,她一直沒能好好想清楚事情的根由。
唉,一切都不由自主;就連情生意動,也教她不由自主。直到今日的黯然神傷,都是不由自主啊。
“過去的我們是甚么樣子?”她問。
趙正清被問得沉默了。
“你喜歡葦柔,你姊又因葦柔而死,現(xiàn)在卻拚命幫著你姊夫找人,你真讓人糊涂!
聽到這話,趙正清捏著衣服,只得苦笑!斑B我也不曉得自己是怎么了。這些日子,我像個傻子似的轉來轉去,也不知道甚么才是自己真心想追求的。我想,我對葦柔是真的放棄了。她配得上我姊夫,比起她的決心和勇氣,我像個一事無成的糊涂蛋,我只會讓女人生氣。”
他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卻見她轉過臉回避他的目光。
聽著他誠誠懇懇說著這些話,便在江杏雪心底的往事也隨之而起。白葦柔的話猶言在耳,趙正清的確太像那個當年背棄她離去的男人;他的書卷氣質,他天真飛揚的神情,甚至是那生起氣來暴躁不安的性格,都很像。
“那天的事我不怪你,沒必要了。”她掩嘴打了個呵欠。
春寒料峭的早晨,她披著藕色棉襖,頭發(fā)有些蓬亂,金色的光線襯著偏灰的色調(diào),冷冷地罩在她那憔悴的臉上。
那模樣教趙正清想走過去問她,是從甚么時候,她的人變得如此哀愁難解?
“正清!眴提屩t在門口喊。“別為難人家了,我們自己找找吧!
“不用找了。”江杏雪打斷他的話。“喬少爺,我明白你現(xiàn)在是心急如焚;可是,請你替葦柔想想,讓她安靜一陣子也好。有你的孩子,她肯定會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
“可是……”
“她愛你,是不是?”江杏雪問道。
喬釋謙眼底浮現(xiàn)了淚光,他點頭,沉沉咬住心里的慟。
是的,葦柔就是太愛他,才會背負這么多。這教他于心何忍,教他情何以堪?
“走吧,正清!彼麌@了一聲,大步走出去。
趙正清仍想留下來和江杏雪說甚么,卻礙于喬釋謙,只好也跟著走了。
“我會再來找你的。”臨到門口,他忽然回頭喊。
☆ ☆ ☆
兩天后,趙正清真的來了。江杏雪替他倒了杯茶,下意識地啃著指甲,悶吞地看著他。
“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說完了!彼f。
“我說過我會再來的,杏雪!
“這好像是你頭一回叫我!彼⑽⒁恍Α
“別這么漫不經(jīng)心,可以嗎?”他口氣嚴肅,略帶懇求地說。
“說吧!笨吭诖皯襞裕晃盏氖中拿谥,那是沒人能懂的心倩起伏。
“我……”
“杏雪!贝己竦穆曇粼陂T板后突兀地響起。
趙正清轉向來人,是個打扮得宜的中年男子。
“你有客人在?”是詢問,也是試探。
江杏雪心一松,多個不速之客攪局也好,她朝來人嫣然一笑。
“哪兒的話。文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我給您介紹,這位是趙大夫!
“你好!
前所未見的怒火在趙正清心中狂猛地燒起。在這座城里,她到底有多少男人?一個個親熱地喊著、喚著她的名,而他,就像個傻子,執(zhí)意想取得她的諒解。
她說得好,對他能有甚么好諒解的?這么多男子,有的是錢和名,多他、少他一個又何妨?
看到他輕蔑的表情,江杏雪的心沉了沉,硬著笑容繼續(xù)介紹:“這是文憶陵,報社主編。”
他恨恨地撇過臉,輕視那伸到面前的手。
“那么,你們聊吧。我一會兒再過來找你!
文憶陵沒有生氣,好像已是見怪不怪。他很風度地笑笑,負著手便要離開。
“不用了。我跟江姑娘只有幾句話,說完我就走!
文先生不置一辭,逕自走出門去。
連個嫖妓的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趙正清轉向她,再也忍不下這口氣。
聽出他的怒氣,江杏雪的語調(diào)不自覺地放軟。她伸手觸及他的發(fā),卻被對方嫌惡地避開。
“看來……你不打算說了!泵靼走@個動作的意思,江杏雪笑得辛酸。但她不怨任何人,這條路是她選的,再怎樣苦澀難捱的結局,她都不會逃避。
眼前,她明白跟他是不會有交集了。
瞥見那淌不出半滴淚的笑,趙正清一口怨氣突然消逝得無蹤,剩下的只有懊惱和難堪。他又傷害她了?
不知為何,他就是見不得她這樣笑得沒半點生氣。趙正清俯身上前,狠狠吻住了她。
彷佛是他心里一直想要做的事,在夢里演練了數(shù)百回,做起來駕輕就熟;而她也不似往日的頑固跋扈,而是錯愕中的順從。
“為甚么?”一會兒她推開他,氣息不定地問。
“我……”趙正清茫然地看著她,不解自己是怎么了。“我不知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江杏雪睜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這是真的。前一秒鐘這男人才把她當垃圾,后一秒鐘卻不在乎地親吻她;而理由只是……他不知道?
“你到底把我當甚么?”她憋著氣,悶悶地問。
“朋友。杏雪,我是真心把你當成朋友。剛才的冒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朋友?無論如何,都還只是朋友,這就是他心里的想法。
江杏雪退了一步,指向門外,不能遏抑地咆哮起來:“滾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杏雪!”
“出去!”她高挺的側臉像蒙了層冰,凜然而不能侵犯。
趙正清頹然地走出去,卻沒忘給那位在院子里賞花的文先生一個輕蔑的眼神。
直到離開寡婦胡同許久,趙正清才想起來,那位文憶陵就是親筆替喬家改寫狀紙的最后一屆秀才書生。
胡同內(nèi)的空氣似乎在趙正清離開后便停滯了,寂寥得嗅不出半點生氣。只有文憶陵,仍在門外靜靜瞅著她。
“你總算也碰著了。”他平平的聲音透不出半絲嫉妒,反而是種欣慰。
“你也出去!”江杏雪僵著臉,轉向他低吼。
對于她的吼叫,文憶陵并不以為意,反而坐下來主動替自己倒了杯水。
“看我這么狼狽,你很高興嗎?”
文憶陵的杯子在唇邊沾了沾,隨即錯愕地搖頭。
“打從咱們在怡香院認識到現(xiàn)在,也有七、八年了吧!
“……”
“這么久的交情,我會在這里對你幸災樂禍?”
江杏雪自知理虧,悶悶地垂下頭,仍是不吭一句。
“杏雪,放開一點堅持,過得希望點,有這么困難嗎?”他坐在她身邊,扳著她的肩,說得有些語重心長。
“我這樣子像過得沒希望嗎?”她被激得叫了起來。
文憶陵托著手背道:“被男人拋棄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浪費了十年去恨一個人不夠,你還要斬斷自己未來的幸福?”
江杏雪像是被雷殛住一般的僵住了,隨即拉住肩幅兩端棉襖,用力擁住自己。
“我沒有幸福!像我這種人,也不奢求幸福。”
“那是你的借口。”
“是借口又怎么樣?你為甚么一定要提起那件事?”
“能不提嗎?”文憶陵掀起眉心。“你又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該殺該斬的是那個把你騙得一無所有的男人。你恨他讓你身陷紅塵,但趙正清跟這件事毫不相干,你又何必遷怒?”
“我真后悔把我的事告訴你!彼聊肷,一會兒咬牙切齒地低吼出聲。
“你該后悔的不是這件事,而是放棄一個你想愛卻不敢愛的人!
“住口!”
文憶陵站起身,表情一貫平和。“杏雪,別太固執(zhí)了!
“住口!住口!住口!”她氣得眼睛發(fā)紅,捶胸頓足,就差沒出手打他。
但打了文憶陵又能怎樣?江杏雪心知肚明,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重蹈覆轍。
她垂下頭,理智地決定著,哪怕腦海里有一千一百的理由都在拚命附和著文憶陵的話;但……那樣的傷害一生一次就夠了。
“幾年前你拜托我?guī)湍悴榈氖拢鋵嵲缇陀写鸢噶,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告訴你。”
“甚么?”她訝然。
“關于那個劉仁杰,你不會忘了吧?”
劉仁杰!像有甚么東西在心中炸開,江杏雪原本麻木的痛處一點一點蘇醒了,是了,這就是他們今天要談的主題;說她的過去,說她的往事,說她曾經(jīng)如何懵懂沖動去深愛個男人。為他背棄禮教、背棄家庭,一心一意要跟他遠走高飛;結果,那個人卻毀了她一輩子。
一輩子有多長?長在心里?長在日子里?她的一輩子破人輕賤地賣給了怡香院,她哭過、爭過、吵過、鬧過;心高氣傲如她,也知道這一生與幸福絕了緣。
忘了?不,她怎么會忘?那樣丑惡的一個人,她怎么會忘、怎么敢忘?她會走上這條路,全拜那個男人所賜!
“這么巧,我想知道的時候沒消息,這當口你倒提起來了!彼浜撸瑓s掩蓋不了心里的激動。
“我希望這足以改變你那頑固的想法!
“說吧,我在聽。”
“他在上海拐了一個黑幫老大的女人,被砍了一只手。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渾身爛瘡,在碼頭靠乞討為生。”
她震驚地望著他,隨即深吸了一口氣。
“杏雪,你不用罰他,自有天理治他。他已經(jīng)得到報應了,你的恨也可以消了!
“就這樣?”她掀起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
十六歲的往事不過十年,她卻已經(jīng)滄海桑田。江杏雪撫著胸口,這兒曾經(jīng)瘀痕斑斑。記得入怡香院的第一天,為了守護最后一絲尊嚴,她抗拒,甚至不惜讓強行索歡的客人打得渾身是傷;然而……還是掙不過一個“命”字。
那個人不過斷了只手,抵得過她十年來淹在心坎里足以滅頂?shù)暮蓿?br />
當初她也是人人捧在掌心里疼之入骨的富家女呀!江杏雪一慟,忽然覆住臉,纖纖十指卻掬捧不出半滴淚來。
三千多個的日子,她在胭脂水粉中迎新送舊地讓日子輾過,唯一的信念就是要自己活得更好。她要活著看劉仁杰,看那視她如糞土的男人到頭來有甚么好下場;她要活得更好,活著用冷蔑的眼神去看待每個對她認真過的人。
“你還希望他怎么樣?”
“我能希望他怎么樣?”她慘慘她笑了起來,反問文憶陵。
“杏雪!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文憶陵嘆了口氣,搖頭走了。
☆ ☆ ☆
這一找就是半年,連趙正清也利用看病的空檔大街小巷地詢問奔走。只是他心里記掛的不是白葦柔,而是另一名和她同時消失的女人。
文憶陵造訪的第二天,江杏雪也離開了白云鎮(zhèn),沒人知道她甚么時候走的。趙正清終于知道,他是真的在乎那個潑辣不近人情的江杏雪;不論她的過去為何,他只希望有機會再見她一面。
大半年的尋覓,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擊著兩人。喬老夫人拚命物色對象,喬釋謙的反應冷淡無禮;對于母親的執(zhí)拗成狂,他幾乎是絕望了。
就在他要放棄,準備離開南昌,到更遙遠的城市去找人的同時,一封信卻意外地送到他手里。
文憶陵約了他見面,說要帶他去找白葦柔。
兩人坐了兩天船,趕了幾天路,文憶陵才領他到桐城塘口一間不起眼的矮房子。門一開,一張熟悉不過的臉龐迎上來。
“我以為你沒收到我的信呢!苯友┐⒅~頭上覆滿汗。“快來!葦柔需要你!
“葦柔呢?她在哪兒?”喬釋謙心一緊,啞著聲音問道。
“她要生了,昨天才開始痛的,你正好趕上!彼献∷男渥,急急往里面走。
“哎喲,男人到這種地方來干甚么?”一位大嬸叫了起來,拉下臉瞪著他。
“我是她丈夫!”見有人要擋住他見白葦柔,喬釋謙咆哮,聲音大得嚇人。
“釋謙……釋……謙……幫我!”白葦柔在床上掙扎著翻身;一聽到他的聲音,痛得直喘。她滿身的汗水,努力照著另外一個產(chǎn)婆的話用力。
“讓我進去,聽到?jīng)]有!我是她丈夫,我要陪在她身邊!葦柔,我在這兒!”喬釋謙發(fā)了瘋似的喊叫,江杏雪也跟著進來,幫他扯開那位大嬸。
“江姑娘,你也太不識大體了。放男人到這兒來,會不吉利的!”
“都甚么時候了,還有甚么吉利不吉利的!”江杏雪惱怒地板隍7d她的手!昂未竽,讓喬少爺進去,說不定會更順利些!
“哪有這種……哎哎哎……你別闖進去呀!”
他沖進去,握住白葦柔在絕望中朝他伸出的手。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他激動地說。
“釋謙……”她顫巍巍地笑了,一陣痛楚再度截斷她的話。“孩子……出不來……”她的發(fā)黏貼在蒼白的臉上。
“加油!為了我,葦柔,請你加油!”
她努力又努力,釋謙發(fā)白了臉,恨不得能代她痛。
“不能想想辦法嗎?”他焦急地問。
“哎呀!這胎倒踩蓮花,這孩子是混世魔王出世,注定要讓母親受苦的。”
“管它踩甚么花,你想想辦法把他弄出來!”江杏雪也急得大叫。
不知隔了多久,白葦柔用盡了所有的力量,蒙朧間瞧見那被眾人包圍的孩子,她才放松地合上眼。
“葦柔。”他輕輕喚她,恐懼于她的沉默。
“讓她睡吧。折騰了兩天,也夠她累了!苯友┑吐曢_口,將懷中啼哭不已的嬰孩交給他。
他顫抖著手接過,看著孩子皺紅的臉龐,眼眶里不自覺盈滿了淚。
“我……我的孩子……”他哽咽,整個人好似在夢中。
江杏雪望著他,也是一臉的淚!笆堑,你的孩子。喬少爺,這是你和葦柔的孩子!
說起孩子,喬釋謙不禁想起趙靖心。他哽住淚水,只覺得造化弄人。
“我還沒恭喜你呢。”江杏雪微笑,輕輕拭干了淚!肮材悖瑔躺贍,喜獲麟兒!
“謝謝,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我跟她是好姊妹,本來就要互相幫忙,你千萬別這么說!彼龔堊欤坪跤行┯杂种。一會兒壓低聲音道:“我出去了,讓你們一家人聚聚。”
☆ ☆ ☆
“一切平安。”她對在門外等了許久的文憶陵說道。
文憶陵微笑。“我總算不負所托,不過……就是讓某個人難過了。”
“誰?”江杏雪問。
“趙正清在我你。據(jù)我了解,程度并不下喬釋謙!
院里的微風吹過,帶走江杏云的笑容,一向明亮飛揚的眼眉有些黯然。
“你還是不肯試嗎?”文憶陵溫和地說。
“不需要。”她搖頭。“這些年來我一個人過慣了!
“杏雪!
“別勸我了,隨他去吧,總有一天他會死心的!
“你實在太……”他皺起眉頭!拔也欢降走有甚么是你放不開的?”
“沒有甚么放不開,我就是不想再對誰好!
“那么,即使是一句話,至少讓他曉得!
“萬一……”她拈著絹子,按按眼角,唇邊笑得春意盎然!拔膽浟,我記得你從不替男人說話的,怎么現(xiàn)在為個陌生人問這么多?”
“因為那有關你的幸福。杏雪,我希望你幸福,孤家寡人的滋味,我比你清楚太多了。”
她笑容頓時有點僵,隨即將手絹掩住臉,仰首呵呵笑了起來。
“就因為這樣,我更不能誤他!彼谋砬樵谳p薄霧紗的絹巾里模糊不清,只有笑聲爽朗清晰;但漸漸地,文憶陵的不明所以,隨即在她掩住手絹的兩道淚漬里明白了大半。
江杏雪對這段感情所受到的煎熬,那程度并不亞于白葦柔對喬釋謙的。
“你對他是真心的,為甚么這么固執(zhí)?”
她一把扯下手絹,眼眸水亮亮的;瞳仁在淚水中浸過,清明又透澈。
“我寧愿他只是個庸俗人,像那些只是有現(xiàn)大洋卻目不識丁的大爺,或者是粗聲粗氣、不懂憐香惜玉的莊稼漢。我愛上那樣的人,說不定會比較開心。他善良又聰明,熱情沖動,他很好,卻不是能與我相守一生的人!彼ǘǹ粗,接著附加了一句:“就像咱們,不是相知相惜嗎?可你也不會跟我有甚么結果。”
“那不一樣,因為你并不愛我!
她垂下頭,絞著絹子不吭聲。
“杏雪……”
“甚么都別對他說,這就好了!彼а缹λ恍Α!爸辽僭谒w正清的心里,那個叫江杏云的妓女,永遠不會有多大的改變。你問我為甚么不能,因為他不是你,他沒有你的閱歷和對于愛情的寬容。我期望他有一天能學會,再去造福另一個值得他付出的女人。”
“你不值得這樣的付出嗎?”
“那得在我跟他面對面弄得傷痕累累前!彼拥卮驍嗨!拔膽浟辏悴粫恢,維系兩個人的將來,不是你情我愛就可以的。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不可能靠著這點愛而天長地久;尤其我的身份,在面對外頭指指點點的勇氣時,這一點,他連喬釋謙的一半都及不上!
他不語,心里卻很難受。文憶陵并沒想到她竟能把這段感情的遠景分析得如此透徹;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別人的故事,他無法強迫江杏雪去見趙正清。
“你難道沒有想過你也可能改變他?”
她的眼淚突然撲簌簌地往下掉,一張杏花般的臉蛋沾著露水,讓人倍覺生憐。
“杏雪……”文憶陵抱住她,為她的無助心疼。
“我……我沒有勇氣!彼蕹雎,緊捏著他的手臂!拔艺娴霓k不到。”
“別說了,杏雪,我都了解!
“不,你不了解。承認自己不能愛是件很悲哀的事,但我就是這樣,沒有愛,至少可以減去很多傷害。我不如葦柔,生活上我可以不仰仗任何人,但是對男人的感情和信賴,我已經(jīng)給不起了……”
把劉仁杰剁成七八塊又能怎么樣?文憶陵嘆了口氣,放棄了之前的想法。
房里傳來孩子的哭聲。江杏雪拭去淚,道:“你先進去看看孩子吧,我整理整理,跟他們夫妻倆告別后,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
“回老家。十年了,也該回去看看了!
“希望我陪你一程嗎?”
“不了!彼崎_他!拔乙粋人會很好的!
知道她想獨處,文憶陵松開手,對她擠出個酸澀的微笑。
“有空還會找我這個死驢頭書生?”
“那可不!彼苑褐鴾I,卻笑了。
久久,江杏雪只是靠著柱子,一句話都不說。
風把她濕淚的臉龐刮得涼颼颼的,狂涼之后,很快地,江杏雪的眼淚也干了。
白葦柔睜開眼睛,望著躺在身旁哭泣的嬰兒。她掙扎著想要爬起,無奈渾身酸痛,只能伸手拍撫著嬰兒。
“別哭啊,娘疼你,孩子,別哭!
一塊陰影罩住她和孩子,白葦柔抬起視線。
喬釋謙將她抱扶起來,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放進她懷中。這其間,他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就怕一閉眼,她又平空消失。
小嬰孩仍兀自哭個不停,手腳裹在衣服里亂伸亂蹬。白葦柔把衣服解開,調(diào)整了姿勢,讓孩子的嘴接觸她的胸脯;哭聲停了,小嘴咬著乳頭,便猛力吸了起來。
白葦柔微笑低語,疼憐地搖搖頭!奥齺,可別嗆著了。”
喬釋謙萬分感動地看著這充滿母性的一幕。
“我以為……”她的口氣仍有些不確定。
“以為甚么?”
“在我最痛苦的時候看見你沖進來握住我的手,我以為……那是我太思念你的幻覺!
“我一接到杏雪姑娘寫的信,人就馬上趕過來了。”他輕輕撥著她凌亂的頭發(fā),苦澀又欣慰地開口。他仍有好多話要對她說,就像責備她不該這樣默默地離開;然而他望著她,終究沒有開口。
小嬰兒吮飽了,發(fā)出呼嚕嚕的聲音,逗得喬釋謙眼底又忍不住含淚。
白葦柔把嬰兒抱舉在肩上,小力地拍打著孩子的背。
“這些日子,我常想起少奶奶。”
提及那段過去,喬釋謙的思緒仍舊復雜難安。
“然而。再怎么想,她都過去了。生下這孩子,也當是為她完成一樁事……”
“你要不要躺下來休息?”
“釋謙。”她執(zhí)住他的衣角。“請你答應……”
“說吧!
“孩子的名字,可不可以……”
“你想為他取甚么名?”
“我想過了,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叫他──懷靖!彼p柔地說。
“靖心會很高興的!彼乱庾R地將她和孩子摟得更緊。
他喬釋謙何德何能,這一生竟能擁有兩個女人最深的愛。也許白葦柔為了趙靖心,永遠不會答應嫁他,但那已不代表甚么。他曾失去一個愛,而這一個,他誓言要好好把握。
至于喬家,那兒有太多傷心回憶;對于母親喬老夫人,他也沒甚么可以留戀。如今白葦柔失而復得,他只想帶著她走到無人處,平平淡淡地過完這輩子。
沉思間喬釋謙微微一笑,輕柔且深情地吻住她。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