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臨仙成天躲在書房中,彈琴唱詞,排解寂寞芳心。
“笑漸不聞聲漸俏,多情卻被無情惱!”
東坡居士的詞的確是精彩,不過相公究竟明不明白她對他的一片深情。
正當臨仙陶醉唱詞時,一個婢女進來報告,“大人回府了。”
悠揚的琴聲戛然而止。
相公回來了!
臨仙想要出去迎接,但又怕玄羽以為她是一個輕佻的女人,迫不及待要見她的夫君。
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口兒,玄羽出現在書房門口。
香兒行了個禮道:“姑爺!
多情卻被無情惱?
他的娘子到底還是這樣多情,他不在的這一段日子,她不知道多么思念他呢?
臨仙看著直盯住自己的相公,仿佛可以感受到他的氣勢,她不由得站了起來!跋喙!
他必定又要罵她唱這些淫詞艷語了!
臨仙想著,已先低下頭來。
“你先回房去,讓我靜一靜。”沒料到玄羽的語氣竟是異常的平靜。
她抬頭望見玄羽的表情很難看,她根本不敢多說話,內心的思念情懷當然也無從傾訴了。
她點點頭領著香兒回房去。
回到房里的臨仙情緒還是十分低落。
相公他怎么會這么冷淡?
他如果不喜歡她唱詞,他可以說她。槭裁匆獙λ焕聿徊?難道說……他真的已經不愛她了?
她坐在床前,思索著玄羽的言行舉動,直到夜色漸深,他仍沒有回房休息。
臨仙的心跌到了谷底。
記得相公上回出征回來和她在房里溫存了一個下午,他還說征戰多時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要你了,這一次為什么到了深夜還不進房休息?
莫非他這次凱旋歸來,圣上又賞賜了歌妓美女,而他今晚就躺在那些女人的懷里了?
哼!說什么不要三妻四妾的……全是謊言!
難道是因為她上回給他釘子碰,所以他要去找那些可以陪他調情作樂的女人,他決定讓她獨守空閨?
臨仙想著,眼淚又要奪眶而出。
“小姐?”香兒上前想安慰她。
“香兒,你下去休息吧!”臨仙強忍淚水吩咐道。
香兒只得遵命退下。
臨仙躺上床,任由淚水撲簌簌直流。
臨仙離開書房后,玄羽上前輕撫琴弦。
他不知不覺口誦起蘇東坡的詞作,“多情卻被無情惱……”并順手將蘇東坡的詞集擱在書柜上。
東坡居士是有感而發,而娘子呢?也是有感而發?
唉!誰說沙場的蒼鷹就沒有七情六欲、兒女情長?他何嘗不眷戀娘子的溫柔?又何嘗不感嘆圣上的昏庸?
想到圣上,玄羽坐到書桌前開始草擬要呈給圣上的奏本。
他幾度停下筆來仰天長嘆。
“圣上!請您睜開您的眼睛,請您看看您的心。
就這樣,玄羽花了一個晚上才將寫好奏折。
第二天一早,梳洗過后,他準備進官覲見圣上。
“告訴大少奶奶我進宮去了。”他吩咐一旁的小春。
“是的,大少爺!毙〈侯I命退下。
玄羽出了門后,小春來到臨仙的房里。
“大少奶奶,大少爺吩咐說他進宮去了,你不必等他了。”小春行禮時,刻意斜睨了臨仙一眼。
臨仙聽她的口氣中分明隱含著譏諷,不由得臉發紅,垂下頭。
她的意思是她一個晚上都在等待相公?她以為她……臨仙想起上回在書房小春就說她魅惑玄羽,不知羞恥地和他日夜溫存。
“小春,你這是什么意思?”香兒發覺臨仙表情有異挺身而出。
“我哪有什么意思?請大少奶奶別誤會。”她的語氣傲慢。
“你……”香兒也聽出了她的不遜,“小春,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樣對小姐說話?”
“小春不敢,大少奶奶是何等尊貴,小春怎敢造次?”
臨仙聽出她是在諷刺自己娘家官高位顯,仗勢欺人,她想到那天在書房外聽到的對話,突然開口問道:“小春,大少爺這次凱旋歸來,圣上是不是也賞賜了美女?”
“就算圣上賞賜美女,大少爺也不敢收。 毙〈旱恼Z氣酸溜溜的。
這么說來圣上是真的有賞賜了?
臨仙的心涼了半截。
“大少奶奶,親家老爺來了!逼腿嗽谕鈭蟾妗
曾樵走了進來,他的臉色很難看!靶鹉?”
臨仙一聽父親提起相公,以為她爹是為了她和玄羽的不和來興師問罪的。
臨仙想起委屈處忍不住熱淚盈眶。
“臨仙,你怎么啦?”曾樵訝異的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大人,”香兒在一旁說明,“圣上又賞賜姑爺歌妓美女了!
曾樵的表情隨即恢復平靜,“他不會納妾的,圣上賞賜再多的美女,他也不會接受的。”
臨仙低下頭低聲的問:“爹,相公真的是因為畏懼你,所以才不敢納妾?”
聞言,曾樵愣住了。“誰告訴你的?我對他說他要納妾我不阻攔,是他自己說從來沒有納妾的念頭啊。”
臨仙不敢相信耳朵聽到的。
真的不是爹脅迫相公的?那么小春她為什么要這么說?
她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小春。
小春被她這么一瞧,嚇得臉色蒼白。
莫非那一天她在書房說的話被大少奶奶聽見了?天!她那一天說了她多少難聽的話,她一定不會放過她了!
“再說他這次惹火了圣上,不要說賞賜,恐怕降罪都有他的份了!”曾樵搖搖頭。
相公惹火了圣上?會被降罪?
臨仙趕忙收起淚水,轉頭看著曾樵,“爹,這是怎么回事?”
“他今天早上呈了一封奏折,指責圣上的不是!”
“啊……”臨仙嚇壞了。
相公竟敢指責圣上?那圣上豈不是要氣炸了?
“哼!他以為自己真的很得圣上寵信嗎?竟然這么不知天高地厚!”曾樵忍不住大罵出口。
“岳父大人,”玄羽不知何時出現在房門口,“圣上寵不寵信我都不在意,我只希望圣上能夠明辨是非善惡。”
“你!”曾樵氣極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好不容易得到今天的地位,你……”
“岳父大人,我說過我不希罕這樣的官位!
“你該不是又那么有骨氣要把官位還給我了吧?”曾樵冷哼一聲。“我早就告訴過你,你有今天的地位,全是你自己努力得來的,與我一點也不相干!”
玄羽愣了一下,隨即回道:“我知道,我讓你失望了,不過圣上如果再這樣執迷不悟的話,我一定要力諫,即使會丟官去職也在所不惜。”
“玄羽,”曾樵嘆一口氣,“你以為我們都不知道圣上有些事情實在是……可是我們無能為力。
“不!岳父大人,”玄羽語氣沉痛,“我真的不能再眼睜睜看著圣上這樣不知民間疾苦,讓官逼民反。”
“玄羽!”曾樵大聲喝住他,“你不要這么認真,政治就是這么回事!
玄羽搖搖頭,“岳父大人,對不起,我辦不到!
“你……”曾樵為他的固執忍無可忍,“你要好自為之,我先走了!”他說完就氣沖沖離去了。
“爹……”臨仙攔不住曾樵,只好走回玄羽身邊抬頭看著他。
一見到他內心仿佛隱藏著莫大的痛苦似的,臨仙心都疼了。
原來昨夜相公就是在為這些事情苦惱,難怪一夜未曾回房休息,她竟然還誤會他是躺在別的溫柔鄉里,真是不應該!
“相公——”她忍不住開口想要勸慰他。
玄羽低頭看她,“娘子,我知道岳父大人是一番善意,可是我真的受不了圣上的作為。”
臨仙還是似懂非懂。
“唉!”他皺起了眉頭,“我這回出征剿亂,原以為都是些刁民,其實他們本來都是善良百姓,只是因為官吏貪污,逼得他們無法生存,才不得不起兵作亂!
“!”臨仙驚訝極了。這就是相公所說的官逼民反?
“娘子,你知道嗎?圣上為了興建艮岳,派人四處搜羅奇石異卉,只要是看上眼的,立即蓋上黃巾,標明是御物,甚至不顧主人反對拆屋拆門搶了就走。”
原來圣上不只是搜羅書畫珍品,竟還有奇石異卉?只要是圣上想要的東西就這樣據為己有?
難怪相公要力諫圣上了,這樣的作法的確不是一個明君所為。
可是爹說圣上的書畫一流,保存寶物很有一套,師師姑娘也說圣上惜才所以免除了老師的罪狀,更何況圣上他還如此賞識相公呢!
這樣說來圣上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相公,圣上或許只是一時糊涂罷了。”臨仙試著安慰他。
娘子的話怎么和爹一樣?玄羽想起鄭永曾對他說的話。
從前每當他批評圣上昏庸時,爹總是這樣勸慰他的,可是他真的努力過了,沒想到圣上還是執迷不悟。
先是寵信佞臣,再是迷戀歌妓,現在竟還與民爭利,簡直是越來越變本加厲了。
“我知道是圣上身邊的小人太多了。”玄羽嘆了一口氣,“可是我真的不愿意再替圣上去征討那些可憐的老百姓,我不想再做違背良心的事!
“娘子,你想想看,那些無辜的老百姓很可能為了一張書畫、一塊奇石,或是一株花卉,像我們家一樣犯上欺君之罪,教人情何以堪?”玄羽露出痛苦的神情。
犯上欺君之罪?就像相公的爹一樣?
相公也就是為了免除他爹的欺君之罪才來提親,想要騙取她家書畫。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相公原本是要娶司馬小姐的。
“相公,”臨仙神色戚然道:“要不是公公被陷害,你是不是不會來向我爹提親?”
玄羽被她哀傷的語氣震懾住了,“娘子,你……”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家的書畫才娶我的,不然的話你對新黨的人一向沒有好感的,不是嗎?”
玄羽看她的表情認真,也跟著慎重的回答:“新黨、舊黨的爭論實在沒有意義,我最近常想,要不是岳父大人的開明作風的話,恐怕不會將你許配給我呢!
“相公……”她眼睛一亮。
“娘子,說起來我能夠得到你家的無價之寶,真是我莫大的幸福!”玄羽意有所指地說。
無價之寶?相公心中在意的還是只有她家的書畫?她的心又沉了下來。
玄羽上前一步擁住她,“娘子,我心目中的無價之寶就是你。
聞言,臨仙真是感動極了。
記得新婚的隔日清晨,相公曾說她是爹的珍寶,原來現在她已經成了相公心目中的珍寶了!
她真想好好抱住相公,可是,香兒和小春還在一旁,夫妻倆這樣相擁未免不成體統。
于是,她輕輕推開他,并且以眼神暗示他。
原來娘子顧忌這個?她到底是個大家閨秀,怎么能像那些青樓女子一樣任他胡來?
玄羽順從她的意思放開她,并且揮手遣退兩人。
兩個婢女隨即識相地退下。
待門關上后,他放心地將臨仙抱起來。
臨仙也不敢過分推拒,她溫柔地倚靠著他的胸膛。
當玄羽將臨仙放在床上,開始吻她時卻察覺她全身一陣顫動。
“怎么啦?娘子?”玄羽停下來,以詢問的眼光瞅著她。
臨仙羞紅著臉,側過頭一語不發。
她不敢再拒絕相公的索愛,可是她也害怕這樣大白天的親熱會招致非議,她真是左右為難啊。
“娘子,你……”玄羽恍然大悟。
原來娘子這樣忌諱,難怪他出征前那日她一直抗拒他。
本以為她不明白他的需求,故意吊胃口,原來她是真的害羞,不肯任他在大白日里和她溫存。
他本來也覺得這樣的逸樂不成體統,只是之前他太急切,沒有顧慮到她,才會和她一次又一次的歡愛。
可是娘子到底是一個好人家的姑娘,她一定是覺得羞怯極了,他怎么會沒想到她的這層心思,而只是一味怪她不肯配合呢?
唉!他真是一個莽漢!
“娘子,”玄羽坐起來,認真地盯著臨仙,“我知道你怕羞,可是我們是恩愛夫妻不是嗎?”
“相公!彼沧饋恚⒅。
他明白她的為難?他知道她不是不要他的愛,只是不便在大白日里和他……
“娘子,”玄羽輕輕擁抱著她,“我明白這樣的歡愛是有些違背禮俗,是我太急了,可是我要你和我做一對神仙眷侶不好嗎?”
玄羽直接露骨的話,讓她羞得想將頭埋進他的懷里,他卻捏著她的下顎,堅持的盯著她白里透紅的臉龐。
“娘子?”
他真的想得到她的許諾,他不愿意再看到她像上回那樣淚眼汪汪的面對他,他要和她共享恩愛甜蜜的夫妻生活。
雖然他曾讓世俗禮教束縛得喘不過氣來,可是現在他已經決定拋棄這些虛偽矯情的東西好好愛他的妻子了。
只是不知道娘子看似開明、實則傳統的性格能不能接受?
臨仙無法回避他的目光,只好睜著大眼誠摯的看著他,“相公,可是我怕人家會說話!
“說話?誰敢嚼舌根?”玄羽直想抓出是誰在搞鬼使得她這樣忌諱。
臨仙不想說出小春以免她受罰。
“娘子,不要管別人說什么!毙鹂此徽f話,也就不再逼問。
“相公,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隨便的女人?”臨仙怯怯的問他。
“怎么會?”玄羽有些不解。
難道說娘子就因為這樣,才不肯放心和他歡愛?
他想起那天她掙扎著說她不是歌妓,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的話。
原來娘子怕他會因此看不起她?
玄羽笑了起來,“娘子,那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好色的相公,是個欲求不滿的男人?”
臨仙被他大膽的話嚇得臉更紅了。
玄羽看她那嬌羞的模樣,忍不住把抱著她,開始在床上熱情的纏綿……
被丈夫疼寵的幸福讓臨仙忍不住想借著唱詞來表達自己的情緒。
她調好琴后,柔聲唱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小春怯怯地走進來!按笊倌棠獭!
臨仙一見到來人是她立刻住了口。
原本對小春有些顧忌的她,在想起玄羽告訴她不必管別人說什么的話時,隨即覺得十分坦然。
小春卻突然跪了下來,“大少奶奶,小春不懂事,得罪之處,還請大少奶奶大人大量饒了小春這一回!
“小春,你……”臨仙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大少奶奶,那一天在書房我說了一些該死的話,多虧大少奶奶為我隱瞞,不然的話大少爺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原來是這么回事,小春知道她都聽見了。
“大少奶奶,”小春跪著上前,泫然欲泣的道:“我到現在才知道你是這樣好的一個人,我真的該死!”
臨仙還不及回應她,香兒氣不過的罵道:“小春,你到底對小姐說了些什么混帳話?看我饒不饒你!”她上前一步就要抓小春的頭發。
“住手,香兒!”臨仙連忙阻止她,“小春,你也是基于對大少爺的一片忠心,我不怪你。”
小春的搬弄是非,的確讓她難過了好一陣子,甚至因此和相公產生誤會,讓兩人陷入痛苦的深淵。
如今夫妻兩人已經前嫌盡釋,又何必對那些事情耿耿于懷呢?
“謝謝大少奶奶。”小春叩頭如搗蒜。
“起來吧!迸R仙對她揮一揮手。
“是。”小春這才緩緩站了起來。
臨仙繼續唱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姑爺!”
一見到玄羽的出現臨仙又立刻住了口。
唉,相公到底還是不喜歡她唱詞。
可是她卻意外地聽到玄羽繼續背誦,“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臨仙真是驚訝極了。
相公非但沒有罵她唱詞,甚至連他自己也會背東坡居士的詞!
這是怎么一回事?
她抬頭看玄羽一副認真的表情,仿佛鼓勵她繼續唱下去。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她不自覺地續唱下去。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他若有所思地將這闋詞吟誦完結。
對于他能夠將詞完整背誦,臨仙實在是感動莫名。
相公他也喜歡這一闋詞嗎?
“娘子,”玄羽緩緩走近琴旁,輕撥琴弦。“你的詞唱得真好!”
“相公?”她眼中閃著喜悅的光芒。
相公竟然會夸唱詞?他不是說她像個歌妓一樣唱詞嗎?怎么……
“娘子,我知道你喜歡東坡居士的詞。”說著說著他走向書柜,拿下一本書,“你看,我這回去江南,好不容易找到這本東坡居士的詞集!彼麑⑹种械臅f給臨仙。
臨仙發現那是本東坡詞選,她不敢置信的翻閱著,“太好了!相公,我在京城都找不到這么完整的版本!
“是啊,當今新黨當道,就連東坡居士的詞也被禁!毙鸢櫰鹈碱^!罢媸呛翢o道理,不過幸好在江南還找得著!
“嗯,從前我住在江南的時候的確尋到好多寶物呢。”臨仙也點點頭。
“娘子,我們到江南去好不好?”他突然認真地問道。
“相公?”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娘子,圣上聽不進我的諫言!彼麚u搖頭。我已經向圣上請辭官位,現在我是無官一身輕了,你愿意陪我吃苦嗎?”
臨仙很認真地對他點點頭。
“娘子,你看!彼舆^她手中的書,翻到其中一頁,“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轂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相公的意思是從此他倆浪跡天涯,忘卻官場汲汲營營,不再身不由己?
“東坡居士厭惡官場險惡,的確是有感而發!毙饑@了一口氣。
“相公,我明白!迸R仙不再忌諱兩個婢女在旁,撲進他的懷里。
他聰慧美麗的娘子,總是能夠懂得他的心思,就讓他們做一對神仙眷侶吧。
“好娘子!”玄羽也將她緊緊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