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曼兒又回到那座小書樓,老遠的就覺得不太對勁,她瞧見古老的香樟樹后隱隱的紅光,嗅到一股嗆熱的氣味,曼兒簡直不敢相信--
小書樓失火燒起來了!
她拔腿奔過去,整個腦子只想到躺在書樓里,那漂亮的男孩子。有人來救嗎?有人來救嗎?她似乎張口在大喊,然而沒出現(xiàn)任何一絲聲音,耳中只聽見劈啪的那驚人的燃燒聲。
火海里忽然現(xiàn)出一條人影,黑黝黝映著通紅的火光,飄浮著一般……他伸出手,他向她伸出雙手。
曼兒完全忘了要思考,一頭朝他跑去;鹕嘣诮苹娘w騰,熱氣撲向她--
曼兒覺得她整張面孔都在冒火,她從枕上睜開眼,陽光刺人眸子,她連忙抬手把臉遮住。難怪會夢見火灼了臉,她根本就是睡在窗口的太陽光下!
曼兒翻過身去,望著墻,粉紅底子繪著玫瑰花和長頸鹿,是她的房間,可是她感到一股奇怪的惆悵,好象離家在好遠的地方。
她慢慢從床上坐起來,雖然睡了一覺依舊覺得累,心里空空洞洞的。她移到幾上一面印花框子的鏡子前面,發(fā)怔地看著鏡中的女孩。
一張小臉,秀秀氣氣的眉目,帶了一抹善良的,嬌怯怯的神色,好象隨時都會害羞地臉紅起來,咬住那花苞似的小嘴巴……
曼兒咬住她的小嘴巴。她還是她,沒有兩樣,她在自己家中,一如平日,可是為什么感覺這么異常?像是歷經(jīng)過大事,人還沒有有回過神來。
念頭一轉(zhuǎn),又想到幾個月前畢業(yè)旅行碰到的意外,認定是這個緣故,使她到現(xiàn)在還不時恍恍惚惚的。她還知道她幾個同學(xué)如今連拉個肚子都要怪到那開飛機的大胡子頭上呢!
曼兒吃吃一笑,呼一口大氣出來,毅然起身,決定整頭整頓自己。不過,她下樓的時候,心頭不自禁感到有些悲傷。
這棟空蕩蕩的花園洋房,華美是華美,卻談不上什么溫暖的氣氛……這并不表示曼兒的家庭不美滿,事實上她有個幸福的家,就因為獨獨只有一個女兒,父母對這小寶貝兒是格外的鐘愛,然而現(xiàn)在,爸媽卻不在她身邊!
這一切說來都出于突然,她父母才剛在上海市區(qū)買下房子,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安頓好,臨時就接到通知,奉派出國。曼兒堅持不走,原因是再不到二個月,她就要從及圣女中畢業(yè)了。她父母只得假裝相信她有能力獨自生活,忍心暫時拋下她,匆匆赴美履職。
曼兒應(yīng)該感到很驕傲才對,她把自己照顧得也算妥當了,這當中除了不小心打碎媽媽一只黃花骨瓷碟子,其余生活沒出一點岔錯。
曼兒提一鐵壺,準備燒開水。她站在略嫌空曠的廚房,想到這里從未有過媽媽下廚的飯菜香,不免感到凄涼起來。面子上她顯得很勇敢,其實她很膽小,而且寂寞得不得了,爸媽遠在國外,她也夠孤苦的了,同學(xué)畢了業(yè),走了大半,更讓她覺得慘絕人寰--藍藍回南方老家,王小思、唐蘭她們上大學(xué),文珊一下就嫁了人--曼兒吐吐舌頭,這同窗完成終生大事的速度,比她吞一顆藍丸的速度還要快!
她倚在方木餐桌上,雙手把臉蛋托著,心里充滿希望地盤算著,就等爸媽在國外一切打點好,回來接她,她有申請上大學(xué)的計畫……
曼兒的目光在空空的廚房里溜溜地轉(zhuǎn),忽然落在窗下擺的一只朱泥花盆,整盆開滿洋紅花朵的天竺葵,已全告萎謝了。老天爺,她竟然忘了照顧它們!
她跑過去,心疼地輕撫那盆花,感到十分自責,她把媽媽最喜愛的天竺葵,種得變成一團干紫菜!明知沒得救了,她仍然掉頭拿杯子舀了水,孤注一擲似的澆進盆里。
「對不起」她說,指尖撫過花身上。
曼兒轉(zhuǎn)身把杯子擱回去,她沒看見那盆花悄然起了變化,竟從枯萎的花身上,又透出一絲瑟瑟的綠意來。
聽見外頭大街上有小販在叫賣餛飩,她的肚子立刻咕嚕大響,非常適時的反應(yīng)它的饑餓狀態(tài),她趕忙從櫥柜里掏出一只大磁碗,揣在懷里往外跑。一碗熱呼呼爽口的餛飩湯,的確宜于做為一頓遲來的早餐。
一出大門,一股冷風撲上臉來,她在街沿上站住了,怔忡望著香樟樹后灰藍色的鄰家宅邸,霎時什么都想起來。
昨天半夜她莫名其乘跑進鄰家的院子,發(fā)現(xiàn)一座書樓,有個奇怪的男子睡在書樓里,結(jié)果書樓失火……噢,不不,曼兒猛搖頭,書樓沒有失火,是她夢見書樓失火,或者……
曼兒這時候非;炭,彷佛一切都是虛幻。也許根本就沒有那座書樓,沒有那個睡著的男子,也許這只是她作的一個夢。都不是真的。
鄰家的圍墻異常高峻,里外都是森然的大樹,庭園深沉,從外頭瞧不出一絲端倪。曼兒一徑傻立在那兒,大白磁碗抱在臂彎,賣餛飩的小販已經(jīng)走遠了。
她驟然跳起來,跑回家去,一把撂下那碗,那碗滾到桌沿,逢兇化吉的停在那兒,那有落地摔得粉碎。她一口氣跑到后院子,去找樹籬那個洞。
洞還在那兒,她俯身就要鉆,忽然深刻發(fā)現(xiàn)到這是公開做賊的姿勢,又訕訕地縮了回來。一排樹籬比她個子還要高些,她踮了腳尖,讓自己再長高五公分,視線從樹梢望過去……
果然是她在作夢。
鄰家的庭院沒有火災(zāi)--林木的深處,那棟書樓悄悄坐落在那兒,石砌的霧灰色,即使在陽光下看來,都顯得有點迷離。
那離奇、漂亮的男孩是否還在書樓里面?或者一切事實俱在,卻獨獨這男孩的部分是個夢?
曼兒踮了太久的腳尖,小腿肚酸了,頹然回到地上。她手抓著樹籬,煩惱著,覺得她什么都不明白。
這天下午,曼兒踅到對街的小公園,天竹桃開著,九月的天候還很暖和,曼兒穿白上衣,水仙黃的吊帶褲,坐在秋千上漫不經(jīng)心的吃餅干,一雙眼睛盡盯著斜對的鄰家宅邸,朝待看到一些動靜,得到一點情報。
坐著坐著,她在秋千上盹著了。
她被一陣尖銳的煞車聲驚醒,詫異地看見一部汽車疾駛過去,路面留下一團白色毛茸茸的東西……是只小狗,被車撞倒在那兒!
曼兒跑到狗身邊,把牠軟癱的小身子抱到公園草地,牠嘴角淌血,剩沒多少氣息了。曼兒心中凄凄慘慘的,只覺得憐憫,不斷撫著狗兒的小腦袋及小肚子,含淚喃喃道:
「小狗乖,小狗乖,沒有關(guān)系……」
對面鄰家朱紅漆大鐵門,長長「嘎」一聲,開了,曼兒定住,手按在狗身上,直著眼往前看。一個瘦小干巴的老頭兒送了個男人出來,佝身道:
「慢走!
那男人穿白鐵色風衣,手提一只扁平的黑皮包,曼兒直覺想到他是位醫(yī)師,因為葛醫(yī)師每回到家里來為她看病,也提相似的這樣一只皮包,里面有聽診器和溫度計。他很快上了停在墻邊一部黑汽車走了,那小老頭行色匆忙,回頭進門,紅漆大門再度封閉。
曼兒手里的小狗忽然開始蠕動,叫了一聲就爬起來,活像是起死回生,曼兒驚異地看牠,拍拍她的頭,小狗搖搖擺擺跑開了,曼兒卻不由自主立起身來,慢慢過了街,走到鄰家宅邸之前。
門市釘一副銅牌,簡簡單單寫了「薛宅」兩字,然而從這兩字看不出什么苗頭。曼兒自己猜測著,薛宅有醫(yī)生出入,莫非那男孩是個病人,在家療養(yǎng)?奇怪的是,為什么他不在宅邸,卻被孤零零安置在書樓,空曠的一個人,像被隔離……是他身上有著傳染的疾癥嗎?那又是什么疾癥?
許多問號在曼兒腦海叮當?shù)捻。他們家搬來未久,對于這一帶左鄰右舍相當陌生,即使與她家緊鄰的這戶人家,也全然不知其情況。
她在薛宅門前徘徊了一會兒,唯恐自己被疑為動機不純正,趕緊走開。回到家始終心神不寧,做什么都短少一點興趣,一顆心盤來盤去,老是回到書樓的男孩身上,做各種的揣想。
這天晚上,曼兒苦惱地上床了。手在睡衣上,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她詫異地把它挑起來。一根薔薇花刺。她雙手交叉放胸前,月影子在粉紅墻上慢慢移,小丑鬧鐘一格一格走得好僵硬……
如果她能睡著,那才好笑。水汪汪的月光終于漫到曼兒腦上,她從被子里跳起來。老天不讓一個人睡覺,那總有點意義,不過當曼兒偷偷從自家院子,鉆過樹籬,到了鄰家庭園時,她不太知道老天心里想的,和她的一不一樣。
一看見那座書樓,曼兒馬上變得很緊張,撫著怦怦跳的胸口,開始往后退,后悔自己這么鹵莽。好孩子做壞事總是失敗,因為事未開始,他就放棄了。
曼兒退了一半?yún)s又打住--那書樓今夜有點不同,起先她不曉得是什么不同,只下意識地朝它走去,反而忘了不該去的理由。
到了昨夜來過的那個窗口,曼兒一下明白起來,今晚的書樓黑漆漆的,見不到火光,窗簾緊緊掩住,屋里情況不明。
男孩已經(jīng)不在書樓了嗎?曼兒忽然有種失落感,簡直不能承受。她繞著外圍走不死心,另一側(cè)的長窗亦然。她到大門,謹慎地伸手去推--
兩扇橡木門,牢牢鎖住。
她咬住下唇,抱著胳臂,開始感覺到夜里的寒意,身子輕輕顫起來,F(xiàn)在怎么辦?這一問,驚覺到自己的行為太乖離,半夜入侵鄰家的庭園,跑來探索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男子,因為好奇,因為想再看到他,想弄清楚他的事……哦,她要不是太幼稚,就是太瘋狂!
曼兒想愈覺得羞愧,不能明白自己做出這么荒唐的事,步伐一轉(zhuǎn),趕緊往回走。經(jīng)過書樓后門,依然有點懊喪。隨手拍了那扇門一把。
這么一拍,那門動了。
曼兒倒吸一口氣,那扇門自動敞開來,這時候曼兒變得非常畏怯而恐懼,望著它,絕不敢恣意跨進去。
她退步著,準備要逃走。忽然聽見一個聲音,模糊的呻吟,含著痛苦。她起先愣著了,但這一聲痛苦的呻吟讓她覺得可憐極了,她移動腳步,半點由不得自己,一步一步走進書樓。
先是一條暗暗的小走道,曼兒一手把睡衣的大口袋揪成一團,手心在冒汗。她進了廳堂--在窗外看見的那座廳堂,壁爐里剩下隱隱的火炭,挑高的圓拱天花板,猩紅色鏤花窗簾長長的垂下來,除了這些,這廳堂是空的陰冷的,讓人發(fā)抖。
可是真正讓人發(fā)抖的,是廳堂中心,唯一的一樣擺置--那座銅臺。
曼兒的呼吸變得細小而喘促,F(xiàn)在她看仔細了,那銅臺是張古式的銅床,床上依舊鋪著重疊的藍絲絨,那個讓她神魂顛倒了一整天的男子,就躺在那上面!
他是睡著嗎?病著嗎?方才是他在呻吟嗎?她能不能走過去,去看看他?
曼兒的腳哆嗦地一動,不知踢到地板上的什么,「咚」一聲,她自己就先驚叫出來,慌張地盯住床上那男孩。
他沒有動靜,沒有醒來。
曼兒猛咽著,一次移一吋,向他靠近。他的整個臉龐映入曼兒的眼底,她霎時看呆了,不能喘息,不能動彈,不能移開眼睛。
那張臉輪廓分明,非常俊美,然而卻帶著倔強的表情,即使雙眸是閉著的,一對濃眉卻蹙得緊緊的,那張嘴唇有著執(zhí)拗的線條,好象他曾經(jīng)是咬住牙根睡著的,即使睡著,他內(nèi)心依然充滿了憤怒、屈恨和不平!
曼兒也不知何故,忽然心頭產(chǎn)生一股酸楚,眼眶一熱,泛出了淚水。
淚水淌下臉頰時,她抬手輕碰那淚漬,詫異極了,一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落淚,為什么心痛著。
然而她挨過去,用手指輕輕撫過那男子崎嶇的眉,想撫平他的眉心,要僚別再氣憤、傷心。
他的眉卻是冷冰冰!曼兒吃了一驚,摸他的額頭,他的臉,全都是冷冰冰的。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沒有氣息,他臉上的氣色晦暗,身上冒著一股寒意……
他已經(jīng)死了!他是個死者,停尸在這廳堂!
曼兒嚇得發(fā)軟,想要吞咽,喉嚨卻堵得死死的,發(fā)不出聲。她想走,她要走--銅床上的死人突然間揚手,一把扣住曼兒的手腕,那只手冰得像鐵塊!那個人睜開了眼睛。
一雙藍幽幽的、沒有靈魂的眼睛。
曼兒鳴咽的喊叫。那雙眼睛卻又漠然合上了,他的手仍舊扣著她,但是已失去勁道,失去生命力,曼兒從這把松弛了的箝子里抽回她的手,旋身就往外跑,像有一群惡魔排了隊在后頭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