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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綠綺思 水晶花
作者:亦舒
  那個美麗的女人,我早留意到她了,三十上下年紀,無論何時何地,都穿黑衣服,配戴著許多鉆石首飾。  

  鉆石這樣東西最古怪,冷艷、閃爍、夢幻,能夠真正把一個女人的容光襯托到一個新的境界。  

  她喜歡鑲得很累贅的古董首飾,但她穿得簡單,看上去很順眼。  

  我叫妹妹看她,“怎么樣?是不是全城最美的?”  

  妹妹笑說:“城里有許多美女是不出來走動的!  

  “有這樣的美女嗎?豈非錦衣夜行?”我問。  

  妹妹笑,“金絲雀有時候不可亂跑!彼嵝盐。  

  “這一位也是別人的金絲雀?”我問。  

  “她是何老三的外室,最近何太太病得厲害,她便跟著老爺出現!  

  我點點頭。  

  難怪,她雙目有呆木與厭倦的神色,不容易看出來,但留意一下,還是注意得到。就因為這樣,她另有一種矜持的樣子,與那眼珠子轉得掉出來的小舞女大大相異。  

  “……你去不去?”妹妹在說什么。  

  “嗯?”我問:“什么去不去?”  

  “我在問你!瑪姬明天結婚,你去不去?”  

  “不去,我累得慌!蔽艺f:“想多睡一點!  

  “上午睡夠了,下午可以到三嬸那里吃飯。”妹妹說。  

  “三嬸又是怎么回事?”  

  “三嬸生日!  

  “她認幾歲?”  

  “誰敢問。”妹妹抿嘴笑道:“大約四十一、二吧!  

  “四十?她會把你殺掉,她頂多希望你說她三十二!蔽艺f:“再聰明的女人在年齡上頭還是神經兮兮的!  

  “其實一眼就看出來了!泵妹酶朽暗恼f。  

  “睡醒就去,睡死了就不去。”我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當心媽媽罵你,”妹妹說:“說話沒點正經!  

  這樣的罪名我背著已經有很多年了——說話沒正經,做事沒正經,做人沒正經……  

  生活真令人失望,悶悶悶,太悶了。天氣好,坐船,天氣不好,吃飯,去舞會,大伙兒大眼對小眼,硬碰硬原班人馬,偶而有張新面孔,幾乎必然的,一定是電視臺的小明星,半年就這么胡混著過去了。  

  我打一個阿欠,找個籍口提早離場。  

  外頭在下雨,空氣有種膩答答的味道,一地的汽油虹彩,我深深嘆口氣,不知不覺,回來已經有半年了。  

  要走的時候,愛倫娜無論如何不相信。  

  “你父親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我們最多不用他的錢!”  

  愛倫娜是混血兒,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一雙眼睛是深棕色的,長發如瀑布,但皮膚如牛乳。我們走了兩年,談及婚嫁的時候,父親發慌,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家。  

  混血兒?洋女?不可能的事,玩是可以的,結婚?不要開玩笑。  

  在愛倫娜來說,屈服于任何事,都是愛得不夠,我也認了這一點?墒菦]有父親的救濟,而叫我留在歐洲,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叫我出來找一份年薪約三千鎊的工作,凈受洋氣,也是沒有可能的事,我拖延半年,越來越害怕,終于還是回來了。  

  愛倫娜蒼白著臉說:“我一生都不要再見你!  

  我也沒有抱著再見她的心情。感情這種事,完了便是完了,無法再走回頭。  

  回到香港,才發覺潛意識中,我愛愛倫娜,比我自己知道的多。  

  父親見我一個人回家,很漂亮的處理整件事,他連提都不提,就當愛倫娜不存在,但我不能夠。  

  我的夢魂常常飛回去歐洲,看到愛倫娜只穿著薄衣,坐在初冬的窗臺,窗外白蒙蒙一片,而她捧著一杯熱茶喝,牛乳般的皮膚,黑瞳孔,腫腫,如剛哭完,猶如一張圖畫。  

  我訕笑自己對她念念不忘。  

  特別是這半年來,看到此地的名媛,沒有一個上眼,我便會偷偷的想起愛倫娜。  

  香港的女孩子越來越僵、越來越濃妝,頭發全部燙得像鐵絲,鮮紅的唇,人工的面孔,一絲靈魂都沒有,披著悉悉索索的舞衣,身材細小得像發育未全,抖著走路,像具塑膠洋娃娃,不約而同地擁有黑眼圈,看上去也夠疲倦的,仍然為抓金龜婿而到處顛撲,真是慘淡。  

  妹妹曾刻薄的說:“看看你愛搭救誰,拉人家一把,行行好,娶了她回來讓她專心在家發胖!  

  除了愛倫娜,我還沒有動過要娶人的念頭。  

  這半年來郁郁不樂是每個家人都看得出來的。  

  一睡睡得老晚,呆呆的吃午飯,看電視錄映帶,晚上跟妹妹妹夫出去泡,晚上回來讀小說至天亮。父親只要把我留在香港,其他一概無所謂。  

  他也想我結婚,結了婚更加飛不了,乖乖的替他養孫子。  

  妹妹說:“他才廿六歲,晚幾年不妨,別把他逼急了!  

  父親是很寵這個女兒的,也更遷就我,事事處之泰然。  

  偶而也問:“要不要到公司看看?嗯,學以致用,堂堂會計師,別太投閑才好。”  

  我還是心倩壞。  

  一路躑躅回家,益發不原諒自己,為了享受放棄愛倫娜猶可,但我根本不是愛享受的那種人,我只是不想吃苦,偏偏現在就苦得十足。  

  走錯一步棋子,只要不顧一切的在歐洲結了婚,生下孩子,父親總會心軟吧。  

  我也別太樂觀,父親是硬脾氣,愛倫娜亦是硬脾氣,任何一方面都不肯退縮,到時只有更慘。  

  我大叫出來:“愛倫娜!”  

  我頹然靠在墻上,酒氣上涌,我胸口有點難過。  

  到歐洲的第一個春天也是這么渡過的,當時年紀雖輕,也被春天迷得瘋狂,滿院子的桃紅柳綠,女孩換上薄衫,天上露出金光,人們活躍起來……  

  今日可也是春天?  

  我喃喃叫:“愛倫娜!  

  “喚我?”一旁有個聲音問。  

  我轉頭。她坐在一輛開蓬汽車里,向著我微笑。  

  我認得她,鉆石在她的朝子上閃閃生光,她那冷艷的面孔很難叫人忘記。  

  我問:“你也叫愛倫娜?”  

  “嗯。”她自嘲地說:“愛倫娜何。”  

  “何先生呢?”我問。  

  “在玩牌。”她說:“上車來吧,你是利家第二個孩子?”  

  “不,那不是我姐姐,我是利家大兒子。”  

  她推開車門。  

  我問:“帶我到什么地方去?”  

  她笑,“送你回家。”  

  “別,別帶我回家,我不要回家,難得被一個美女接了上車,就此被送回家,心有不甘,有什么刺激的地方可以去?”  

  “你喝醉了!  

  “真的,我不要回家!蔽冶牬罅搜劬Α  

  她笑,“早知隨你靠看墻吐個飽!  

  “對不起。”我知我說得太多了。  

  “不要緊!彼f:“你們這些孩子,一貫的放肆。”  

  “對不起。”我唐突了她。  

  她并沒有介意,把我送到家門,看傭人出來把我接進去,便離開。我倒在床上就睡了,并沒有得到期望中的艷遇。  

  醒來之后,只覺自己糊涂透項。  

  羞愧之余,也得贖罪。  

  我問妹妹:“愛倫娜何的地址你有沒?”  

  “有。干嘛?”妹妹立刻提高警惕。  

  “送花給她!  

  “發什么瘋?少惹她這種女人。”妹妹聯想豐富。  

  “真的,我有正經事,不是想像中那種理由!  

  “我不管你是啥子理由,總而言之,你好自為之!  

  “得了,那么多的之乎者也,真受不了,”我輕輕推開她,“我完全知道我在做些什么,你給我放心。”  

  “——”  

  我抬起頭,揚起一條眉毛,她沒奈何,只好翻出地址給我,她不告訴我,我也有法子在別的地方找到。  

  都是我親手挑的,一大束白色的花,都是芬芳的,美麗的,親自開車,送到她傭人手中,有一張小卡片,叫她原諒我的唐突。  

  我也叫自己當心,這種感情陷阱,一把持不住,就會直墮到底,而一半是自己己愿意的!  

  利用另一段感情來治療前一段感情所留下的傷口……  

  她不在家,我放下花就走了。  

  那時我也送花給愛倫娜。也由自己親手挑選。我不慣那種一個電話到大酒店花鋪,說出掛賬號碼,付了鈔票算數的客套。  

  我悵惘的想,但是這樣親力親為,又為我帶來什么?誠意?在這種無謂的事上,太多的誠意會引起不良效果。  

  一般兩兄妹,妹妹比我聰明得多,也智慧得多。  

  性格控制命運,但是我干嘛會有這樣的性格?改無可改。  

  我不期望有什么回音,成熟的人應對什么都沒有反應。何太太自然是一個成熟的人。  

  在以后的一個星期內,我又見到她兩次,她只是遠遠的向我點點頭。  

  妹妹熱心地幫我介紹女朋友。  

  她偷偷說:“那穿藍衣的如何?那綠裙的最好看,紅花閃光緞的?叫愛拉。把全家的鉆石都戴身上的,是美寶。”  

  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單相信自己的眼睛,仔仔細細的看過了,誰也沒給我留下什么印象。  

  還是何太太最最奪目,我喜歡她那半吊兒郎當的態度,把應酬視為工作的一部份,比起那些視之為生命一部份的人,自然有一種灑脫與超然。  

  我問妹妹:“她有沒有男朋友?”  

  “誰?”妹妹喜悅的問。  

  “愛倫娜何。”  

  “她呀,”妹妹椰揄的問!“碰了壁是不是?人家找男朋友,也不會挑熟朋友的兒子!  

  “挑陌生人有什么刺激?”我不以為然,“反正是穢,不如搞得轟轟烈烈。”  

  妹妹冷笑,“代價未免太高,為了什么?”  

  “戀愛呀,不談戀愛,多悶!蔽疑靷懶腰。  

  “為什么像癮頭發作似的,累成那樣?”  

  “昨夜與電腦下棋直到天亮!  

  “神經病!  

  昨夜并沒睡。想到與愛倫娜在風中擁抱,接觸到她的身體,渾身如觸電似,心頭的狂喜使我有落淚的沖動,兄弟,這便是愛情。  

  而現在,頂多是約不到綠衣女去約紅衣女,去不去都無所謂,而那個時候,卻像發了狂似的半夜跳起來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氣駕車去敲門,為了說一句:“愛倫娜!我想你。”那里來的勇氣?這個勇氣后來又跑到基么地方去了?想起來已是非常遙遠的事,但心中仍然牽動。  

  愛倫娜已屬于他人了吧?  

  半年了。  

  她們是不會為一個男人守著的,頂多是三兩個星期之后,又隨別人去了。  

  回來之后未曾寫過一封信。  

  我又提前離座,開了車子出來,在街上慢慢駛動,我喜歡開車,無論快慢都帶給我一種悠然的感覺。  

  有一個女子穿著黑紗裙鈷在前面的街角。我心一動,是何太太,她低頭在點燃香煙,沒看到我的車,我將車子滑停在她面前:“等人?”  

  她抬起頭來,見是我,也不生氣,就笑說:“國超,如果你真的有歉意,就別再說這些輕浮的話!  

  我才覺悟到,她可能真的在等人,被我撞破。  

  我的臉慢慢漲紅,進不是,退不是,尷尬得要死。  

  好一個何太太,真不愧是何太太,她走過來,拉開我的車門,“來,送我一程,不理司機了!卑咽虑檩p輕帶過。  

  我仍然好奇,但表面已經平復下來。  

  “回家?”我問。  

  她說:“去喝杯東西吧。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她叫我把車子駛往郊外。  

  “你有個女友叫愛倫娜?”她閑閑問起。  

  “嗯!  

  “你父親不喜歡,叫你們分手是不是?”  

  “都知道了?”我奇,“消息真靈通!  

  “你人沒到,新聞已經在這個圈子沸騰,”她笑,“你都不知這里人那種小鎮風倩,什么芝麻綠豆都繪形繪色地傳半天。”  

  我啞然失笑。  

  她把我帶到一間某廳,地方裝修得很好,坐下來她對恃者說:“熱咖啡!  

  我笑了,人們以為這個艷婦與年輕男友來到此地,一開口必然要烈酒。  

  我幽默的說:“我要熱牛奶!  

  她也笑。笑起來很媚,而且比我想像中的愛笑。  

  “她長得很美吧?”她問。  

  “不但美,而且與我投機!蔽彝锵У恼f。  

  “那多難得!彼f。  

  “真是。”我吁出一口氣。  

  “所以你一直郁郁不樂!  

  “噯!蔽抑闭J不諱。  

  “C'est  fait  accompli,別太難過!彼f。  

  “再讓我選擇一次,事情就不同!  

  “會嗎,”她狡猾的笑,“國超,對我要老實,真的再來一次,你會選她?恐怕再來千次,你選的還是利國超這身份。”  

  我抬起眼睛。  

  她點燃香煙,纖長的手指甲并沒有搽寇丹,但卻一貫累贅地戴著鉆戒,鵝蛋型、方型的鉆石在幽暗的光線中迸出光芒。  

  我無味的說:“但是我們即使賺得全世界,賠上了命又有什么益處?”  

  她閑閑說:“對我來說: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我說:“抬起頭來,讓我看清楚你!  

  她抬起頭來,眼睛中那種呆滯散去無蹤,代之的是一種倔強與堅忍。  

  這個女人比我勇敢,她有勇氣面對她所選擇的后果。她并不快樂,但是她理智地控制著自己。  

  她說:“如果我是你,我就回父親的公司去做一份事。”  

  “你不是我,我不想動!  

  “多少人想得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她感喟,“多少人為五斗米折腰,倍受試練,你卻早已被寵壞!  

  、“是的,”我說:“我也知道我幸運。可是我已付出代價,我被逼放棄我所愛的女人!  

  她失笑,“語氣聽上去像某國遜皇。”  

  “有什么應是免費的?你說!”我逼她。  

  “這個道理我早就懂得了。”她說:“所以我從不抱怨,真的,而且要往回走也來不及,你要不要回顧?”  

  我咬咬牙,“一切已經過去!  

  “可不是,已經吃了那么多苦,才到今天,怎么往回走?”她很深意的說,語氣是苦澀!  

  但是我抬起頭來,卻看見她對著我咪咪笑。  

  我很震動,為什么每個人都生活得那么苦?每個人都有本難念的經?為什么沒有人可以舒暢地過其理想生活?  

  我很難過!把臉埋在手心中。  

  “想什么?”  

  “覺得深深的寂寞!  

  “你還算寂寞,唉!  

  “誰為我拒當這一切?這種渡日如年的日子,還不是靠我自己一天一天熬過?我多希望可以睡得昏死,直至我心靈恢復?”  

  “傻孩子!彼Α  

  那天我們聚到凌晨才分手。  

  何夫人的慧黠給我很大的支持,其實一個人不介意悲哀,只要有人了解他的悲哀,或是同他一樣悲哀,人是群居動物,最怕寂寞,有人陪就可以生存,這解釋了人們捱得過戰爭這種大災難的原因。  

  我有何夫人相陪,心情自然而然不一樣。  

  有意無意之間,我開始約會她。  

  她往哪里跑,我跟到哪里。  

  她似乎是個相當自由的女人,生活很有規律,星期一必然在健身美容院,星期二、四做頭發,星期三在中環,星期六日在家,每天晚上都非常活躍,五時到六時選購衣飾。  

  社會與她無關,天塌下來她還是在最好的飯店內啜白酒。天也與她無關,三個司機廿四小時恭候她的車子、哪有日夜,不與她談過話,不會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但是她的確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被我追蹤得發毛,她說:“你當心我告訴利老先生!  

  “告訴他好了,叫他把我送到外國去。”我訕笑。  

  “你到此刻還不原諒他?”她訝異的問。  

  我轉過頭,除非有一天,我完全忘記愛倫娜吧。  

  “可憐的孩子,在香港不乖,趕往外國,在外國不受遙控,又抓回來!彼芡槲摇  

  我說:“可不就像具玩偶一樣!  

  “聽話一點!彼。  

  “想見到你,想與你聊天,想聽你的聲音!  

  “有很多未婚的小姐愿意陪你!  

  “陪我?還是陪利少奶奶的銜頭?”我嘲諷的問。  

  “不要太嗇吝,自己擁有的,應同人分享!彼f。  

  我不理她,常常駕了車在她家門口等。  

  精神有了寄托,每天起得比較早,生活較有規律,父親還以為我快要恢復正常,只有妹妹,非常擔心。她很愛我,我們兩個人的童年日子并沒有過得外頭人想像中的那么幸福,母親一早去世,妹妹與我過著異常寂寞的生活,父親很難得才見到一次,通常由褓姆把我們穿戴整齊了,再三警告恐嚇哄騙說不準哭,才帶著出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外頭人是不會曉得的,也沒有必要讓他們曉得。  

  我與妹妹,自幼手拉手相依為命長大,跟窮家的孩子一般貧乏。  

  父親并不知道我們心靈的空虛。  

  愛倫娜將于肯陪我喝茶。  

  她說:“其實一百個女人,有一百個吃軟不吃硬,只要肯哄她便行!  

  “我還以為女人愛鈔票!蔽艺f。  

  她揚一揚手,一腕的鉆石手鐲便順勢往臂上溜。  

  “鈔票可遇不可求哪,”她自嘲的口物又來了,“況且有了鈔票,也想有個知己朋友。”  

  “把我升作你的知己吧!”我說。  

  她笑了,“你這孩子,我怕我會給你累死!  

  我握看她的手,戒指上的寶石冰冷地觸著我的手,我興奮的說:“你有沒有看過鯉魚精與白娘娘的故事?都是個千年得道的妖精,為了愛情,就把道行付之流水!  

  她抽回手,緩緩的轉動手上的戒指,“妖精與神仙嘛,的確有資格放肆一點,咱們是凡人,未必有這么天真,可免則免!  

  我輕輕的說:“我也沒有資格叫你犧牲。”  

  “當然你不會,”她一筆勾銷,“我們不過是稍微談得來的朋友。”  

  “你干嘛不說我在追你?”我逼上去。  

  “利家與何家也算是世交了,何家的三小姐四小姐尚待字閨中,我倒可以做一個順水媒人!  

  她真是滑不溜手,與她在一起,是斗智游戲。  

  “她們兩個……”  

  “怎么樣?不知多少讀完法律、電腦、建筑的男孩子,都等著與這兩個女孩子結交,希望她們父親拿錢出來開業,不委屈你了。”  

  “我自己父親有錢!  

  “所以,錢可以令一個人清高,為此你少受多少氣!  

  我搖搖頭,“所以我的生活沉悶,很多人以工作為大前提,一下子升,一下子落,在掙扎當兒,他們獲得快感,我一生下來注定是個紈绔子弟,再用功也還只是一塊追求女明星的料子!  

  “何必妄自菲薄!彼匀粺o動于表。  

  “冰山!蔽医兴。  

  她含笑。  

  “像你戴的鉆石一樣,冰冰涼!  

  她搖搖頭。  

  “但你是這么美,一朵鉆石花,不不,水晶般聰明,是一朵水晶花!  

  她大笑起來。  

  “太俗氣了。”她說。  

  “我不認為如此!蔽艺f:“形容女人的名詞多數很俗,但同時非常貼切!  

  “我是水晶花?”她喃喃自語。  

  她不大肯出來,但是雖然如此,父親還是得到了消息。  

  他抓我問話。  

  我很不耐煩,在他的書房里,我來回踱步,他令我坐,我無論如何不肯坐下來。  

  他說:“你這樣一直動,令我心煩意亂!  

  我不予理會,我比他更煩。  

  “你最近怎么?與何老三的外室時常見面?”  

  “回來香港大半年,才見過三次,在宴會應酬場合碰見的不算!  

  “聽說你天天到她家門口等!  

  “誰說的?”  

  “自然有人說我聽!  

  “愿他下拔舌地獄,嘴巴生斤瘡!  

  “國超!”他喝我,“我問你是不是真的!  

  “你愿意相信,便是真的!蔽艺f。  

  “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不相心悶死自己!  

  “為什么老跟爹爹作對?”  

  “太壞了,我老是討不到你的歡心。”  

  “國超!  

  “爹,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你知道嗎?你真的知道?”他苦苦逼我。  

  我攤攤手,轉過頭來看著地。  

  “我想我已經愛上了她!蔽乙巡坏眉づ麃淼脠蟪穑斑@一次你不能再阻止我,我有我的感情生活!  

  “你——”他整個人簌簌的抖動起來。  

  “父親,不要把我當作一只小猴子,我是已經近三十的人了!  

  “那為什么你不用一下腦筋?”  

  “所有可以想的,都給你想盡了,父親!蔽铱酀恼f。  

  “你不能跟何老三的外室有什么事,你絕對不可以,朋友妻,不可戲,這是江湖上的例!  

  “江湖已經過氣!蔽掖蜷_書房門就走。  

  我有一種痛苦的快感。  

  他能把我怎么樣?下個月不存錢進我戶口?  

  左右是沒錢,我索性回歐洲去,也許精神上還愉快一些。不知怎地,回來半年,膽子也磨大了,從歐洲回來,什么都記得帶,單單漏忘一顆心。  

  那日我沒有上街,很早睡,一轉身便醒,喃喃自語,安慰自己:你會好的,你會痊愈的,這不是一個五癆七傷的過渡時期,你會好起來,放心,你一定會再得到愛情,你一定會再獲得安眠。  

  “國超國超。”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恍惚覺得是愛倫娜在推我,委婉烏黑的長發飄拂在我面前,她最喜歡這樣子喚醒我。  

  ”掙扎她彷佛又變成另外一個愛倫娜,正笑盈盈的看著我,眼睛充滿嘲弄之意,向我挑戰:“你敢嗎?我諒你也不敢。”  

  “國超、國超!  

  我滿頭大汗的醒來,看到身邊人,卻是妹妹。  

  “唉,”我長長太息一聲。  

  她鉆到我被洞里,“外頭冷!  

  我們小時候老是偷偷睡一張床上,因為害怕,摟得緊緊的,想起來便一陣溫馨。  

  “你怎么來了?”  

  “爸爸叫我來的,他說你愛上了愛倫娜何!  

  “那有這種事,故意氣他的!  

  “爹前輩子一定做了什么虧心事,而那個女人正叫愛倫娜,不然為什么他的兒子凈為愛倫娜給他受氣?”妹妹咕咕咕的笑。  

  我也笑出來。。  

  “爹年紀也大了,你別叫他掛心!、  

  “一宗接一宗,他管得我太厲害!  

  “唉唷,我的少爺,他何嘗不想;一宗接一宗,你老是給他麻煩!  

  我終于大笑起來。  

  “怎么樣,答應我!  

  “我不能答應什么。”  

  妹妹把頭靠在我大腿上,“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三個親人:你、爹爹、丈夫,你總得給我一點面子!  

  “難怪人們來不及的生小孩,有了孩子,便多幾個親人。”  

  “哥哥,你好好的結婚吧!  

  “好的女孩子才不要我這種寄生蟲——老子的手緊一點,下個月的家用就完蛋!  

  “爸爸對你用懷柔政策還來不及,怎么敢扣你的零用?”  

  “你保證?”  

  “我保證。”妹妹說。  

  我的心頭又寬一下。  

  說穿了,還是自己愛自己。  

  “給父親一個下臺的機會。”  

  “好好好!  

  “不要下巴輕輕!  

  “絕不會!蔽曳笱苤妹。  

  但是我已經學壞,一轉身,還不是陽奉陰違,做我自己愛做的事。  

  愛倫娜一次問我:“你父親審過你?”  

  “你在我們冢裝了偷聽機?”  

  “新聞傳來很快,令妹與咱們的兩位千金往來很頻。”  

  “妹妹不是那種多嘴的人!  

  “不多嘴的人也得說話,這是人最大的缺點!  

  “是,父親叫我不要再見你!  

  “朋友見見面,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分明是看我不起,覺得我逢人都會引誘一番,我并沒有勾搭過他呢!睈蹅惸瓤嘈Α  

  “咱們倆同病相憐,”我說:“大家的底都那么黑。”  

  “國超,不要在這種事上說笑。”她很煩悶。  

  “你那么在乎別人說什么?”我問。  

  她嘆出一口氣:“真在乎,我就不出來了!  

  “我們需要對方,”我說:“愛倫娜,請坦白承認,你也并沒有朋友,我們兩個人的感情,并不是外頭人所傳的那般,但我們的確互相需要!  

  她不響,轉過了臉,側影看上去像尊石膏像。  

  “何某并沒有正式同你結婚,是不是?”  

  她也不響。  

  “我們的來往是正常的!蔽野阉募绨蜣D過來。  

  她驀然失笑,“我瘋了,守了那么些年,如今竟把持不住!彼拖骂^。  

  “多少年了?”  

  “十二年了!  

  “那么長的一段日子,你沒有后悔過?”我問。  

  “沒有。”  

  “即使現在也沒有?”  

  “別問了,出去散步,也許是最后一次見面!  

  “不會的,你會見我的,愛倫娜,說你會見我!  

  “恐怕我身不由己!  

  “不會的,我會感動你,愛倫娜——”我大力把她擁抱在胸懷中,一霎時悲從中來,不知道她是歐洲的愛倫娜還是水晶花愛倫娜。  

  她輕輕推開我。  

  那天回到家,妹妹徹夜等我。  

  我說:“當心,看得哥哥來,丈夫該跑掉了!  

  她說:“你管我呢,你這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坐下來,握住妹妹的手。  

  ”你有沒有想過后果?何必去惹那個可憐的女人?你想她怎么樣,帶了私蓄跟你私奔?  

  你又不是真愛她,你愛的還是愛倫娜!  

  妹妹這樣一說,我突然而驚。  

  “快放手吧,等到她離開何某要跟定你的時候,你就來不及了!  

  我繼而失笑,“她是那么精明老練的女人,她不會出錯的!  

  “你玩弄她?也玩弄自己的感情,”妹妹大聲疾呼。  

  我捧住頭:“我寂寞要死。”  

  “我替你把愛倫娜帶回來!  

  “什么?”我抬起頭。  

  “愛倫娜,我跟父親商量過,一年了你還不能忘情于她,我們也不能太過分,還是把她帶回你身邊是為上策!  

  我怔怔的問:“真的?你們真的肯這么做?”  

  “明天我去英國找她!泵妹迷{。  

  “幾乎一年了!蔽亦f。  

  也許她已經發胖,也許她已經跟了別人,也許她不肯回心轉意,也許她來到香港,發覺她不能適應這塊土地,而要再次離開。  

  我說:“不不,不必去……我已經忘記了她!  

  “真的?”妹妹睜大眼睛。  

  “是的。我已經忘記她,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不想重拾舊歡,只有加倍的費力,大家心理負但又重……”  

  “那么離開何夫人!泵妹梅炊颖兜幕炭。  

  我說好,“我離開她!  

  為了她好,妹妹說得對,我不能玩弄她的感情。  

  人若沒有感情,生活就好過得多。(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在家中輾轉反側,愛倫娜的電話連珠價來找。  

  ——已經泥足深陷了。  

  我推說病,三天沒見她,但是晚上總會夢見她三兩次。難道我真的愛上了她?連我自己都糊涂了。  

  第四天,實在忍不住,冒著毛毛雨出去見她。  

  天氣非常非常的冷,氣溫幾達冰點,我們在山頂見面,她穿著長銀狐大衣,皮裘槍毛上沾著水珠,她的頭發上也沾著水珠,天下毛毛雨,灰黯得很,襯得她面色有些蒼白。  

  我趨向前去:“愛倫娜!  

  “你叫的是誰?”她顫聲問。  

  “你,愛倫娜。”  

  她彷拂一直沒睡好,帶黑眼圈,面孔瘦了。  

  但她還說:“國超,你瘦了!  

  只有滿懷的心事能使人在三天內瘦五磅。  

  她說:“今天我有許多話要講。”  

  我沉默地等她開口。  

  “何同我談判。”她一開頭便說。  

  我一震。  

  “他很諒解,我們一直沒有提到第三者的名字,他允許我帶了私蓄離開他——假使我要離開他的話。”  

  我吸進一口氣,問她:“同我走?”  

  “不不,不是,”她苦笑,“這種生活我已過了十二年,實在厭倦——不是為了你,我是個頭腦清醒的女人——而是為了自己,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明白。正如我,我也厭倦了做父親的乖兒子,我也想沖出去闖世界。  

  她說:“一出來,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握緊她的手,只可惜我自己也是軟腳蟹,起不了作用。  

  “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彼瓷先ビ悬c蒼白。  

  我知道她的心底害怕,住在籠中被喂養太久,一旦知道要獨自覓食,那種恐懼是非筆墨所能形容的,即使身邊有一大筆款子傍身又如何?  

  她仰起頭,“出來獨自安排生活……不知道有沒有能力,雖然有點錢,但是白天去什么地方,晚上又去什么地方?人人都知道我是姓何的下堂妾,都會有點尷尬。找新朋友,我又  

  沒有工作,一個人關在家中……太難了。”  

  我沖口而出:“我與你到外國去!”  

  “你,跟你去?”她綻出一個笑容,幽暗的眸子發出晶光,整個臉光明起來,真像一朵水晶花。  

  她一笑之下便恢復了信心。  

  “怎度不能跟我去?”  

  “我自己逃生還來不及,還拖著個娃娃?”她大笑。  

  我睜大了眼睛,“什么?這樣侮辱我?”  

  “不是侮辱,侮辱是無中生有!你自己把情況看清楚,國超,我離開何家,不是生,就是死,沒有什么選擇,你又不同,我不想連累你,也不欲被你連累!  

  我黯然。  

  水晶花所需要的,是一個駱駝香煙廣告般的男人,粗獷、原始、渾厚,能夠襯托出她的美麗嬌柔,保護她、愛惜她,與她共同存亡。不是我,于她,我沒有用,絕不是在這種關頭。  

  天氣是這么冷,我們嘴巴呵著白氣。  

  我說:“真是的,我能給你什么呢?”  

  我不是一個懂得愛人的人,還沒有什么大事,就只管救自己、愛自己,撇下對方不顧,所以我會拋棄愛倫娜,急急的逃回家來。  

  我羞愧。她是一個精明能干的女人,她怎么會似愛倫娜那么糊涂?  

  “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已決定做點小生意,從頭開始,因為沒有第三者的緣故,何某還是答應支持我!  

  “他對你真好,”我的頭垂得更低,男人,真正的男人,都應當對女人好,我算是哪一門的男人?  

  “到底十二個年頭!。  

  “不,到底他是響當當的男子漢!  

  她笑,“說得也是,多少男人撇下三十年的糟糠之妻而不顧!  

  我自嘲,“我跟愛倫娜走了那么久,還不是累她傷心傷懷!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殺不可赦。”  

  我感動得擁抱住她,“為了你,我要振作起來!  

  “請記住,我們是朋友。”她說。  

  愛倫娜離開何家的新聞轟動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轉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戲上演,他們咬定了是利國超誘她離家出走。  

  我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覺看電視,寸步不離五房兩廳,連父親都納罕起來。  

  每天回家地都查問傭人:“少爺在家?”  

  慵人永遠說:“在!  

  “沒出去過?”父親會驚奇得下巴落。  

  “沒出去過。”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連接大半個月是這樣,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疑惑起來,推門進來找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愛倫娜何的出走與你沒有關系一.”  

  “我早說過,我們只是好朋友,以后我們還會見面!蔽艺f:“但是離開何氏,絕對與我無關,人家立定主意要改變生活方式,不是為了我——我有什么資格叫她出走?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我討媳婦,恐怕更要家里照顧!蔽业穆曇魸u漸低下去。  

  “你也別太菲薄自己!备赣H說:“堂堂的會計師。”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當會計?”我自問:“那還不捱死我,做也只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個這樣的沒腳蟹!  

  父親有點訕訕的,不知如何說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俠小說,表示逐客,父親下樓去,我才嘆口氣,丟下了書。  

  我瞌看了,隨即夢見了愛倫娜,她笑說:“你?振作起來!哈哈哈哈!  

  我同她說:“一定會,我會振作起來,我一定會找一份工作,為了愛倫娜,為了不想再辜負多一個女人!  

  醒來后我換了一個人。  

  我自告奮勇,到爹的公司去從底層做起,投入生產行列,數個月內便有聲有色起來,老爹感動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應酬。  

  現在見不到愛倫娜何了。  

  不過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樣的女郎充斥市面:獨身的,離了婚的,身為人情婦,集中了各行各業:跳舞、唱歌、做戲、公開、做小生意,有文憑的、無文憑的,應有盡有,千奇百怪。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個愛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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