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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綠綺思 黑羊
作者:亦舒
   
  他們都痛恨我。  

  我給學(xué)校開除那一日,父親險些兒剝我的皮。  

  他拍著桌子罵我:“毫無廉恥!你這個賤人!”  

  我不在乎的說:“賤人也有父母,也有遺傳!  

  父親的眼睛凸了出來,母親含著眼淚把地勸住,他使勁的向我撲過來,姐姐與弟弟把他扯開,我莫名其妙,一邊嗑著瓜子。  

  “你滾!”父親叫我滾,“你離開我跟前,我不要見你!”  

  我聳聳肩站起來去開門走。  

  姐姐來拉住我,“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蔽艺f:“這是他的家!他要攆我走,我只好走,沒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墮落了!  

  我說:“到底要我怎么樣?走還是不走?”  

  “滾!滾!”父親把全身的精力注入這個字中,咬牙切齒,差些兒沒口吐白沫。  

  我說:“我看我還是走開的好!  

  我拉開大門,走了出去。  

  我一時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閑蕩,天氣很冷,空氣很新,街上沒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凈,心境平靜,心里面想:也許真應(yīng)該搬出來住了,都十七歲了,還要賴在家中,到幾時?  

  找個地方,找個工作,獨立生活,好過聽他們一家四口嚕里嚕嗦。  

  反正父親也斷然不會有能力供我念大學(xué),我都不知道他神氣些什么,動不動彈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學(xué)他的榜樣,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輩子是個小職員,一張寫字臺在大堂中,受的氣全往家人處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還剩十塊錢,我打電話給湯米。  

  他沉默一會兒,“終于被趕了?”  

  我說:“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說:“我不敢負這個責。”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兒家去,”他說!“咪兒最無所謂!  

  “她是誰?”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還挑人?”他說個地址:“向海路三號,快來,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潔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來了,就得闖闖,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著頭皮,叫了一部車子,往向海路去。  

  湯米早在等我,替我付過車資。我們沒說什么,他按咪兒家門鈴。  

  來開門的正是咪兒本人,一見到她,我便發(fā)覺她面熟。想深一點,想起她是一個模特兒,時裝雜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頭發(fā)篷亂,都快打結(jié),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長身T恤,一條短褲,赤著足。  

  她問:“干什么?”  

  湯米說:“怕你自殺,叫一個朋友來看住你,她叫張百佳,從今天起,她陪你。”  

  咪兒不置可否,延我們?nèi)胛荨?nbsp; 

  我看湯米一眼,他向我瞇瞇眼,這家伙,鬼靈精。  

  “請便。”咪兒說:“不招呼!彼M房,關(guān)上門。  

  湯米見她不在跟前,對我說:“你暫時住這里,乖巧點,知道嗎?”  

  我點點頭。  

  “她失戀,心情不好,你順著她一點,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彼艺f。  

  “看我父親的面色?”我苦笑。  

  湯米抬起頭想一想,“現(xiàn)在覺得父親的面色不是那么難看!彼苡姓芾淼臉幼印  

  “什么?”我問:“你說什么?”  

  “就這樣,再見!彼盐胰酉。  

  “喂!我只有十塊錢!蔽易飞先ァ  

  他數(shù)兩百塊給我,“記住,要還的!  

  我點點頭,我會還給他。  

  我就在咪兒的家住了下來,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裝修得怪趣致的,但亂得像亂葬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湯,將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鋪去。  

  半個月后,她的精神好得多了,似乎是把失戀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問我:“你叫百佳?”  

  “是!蔽矣悬c擔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說:“我喜歡你,事事有頭有路,聽電話也聽得很好。”  

  她在抽煙,吸一口,深深的含著,然后一股腦兒自鼻孔噴出來。  

  “湯米說,你是他派來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么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給父親趕出來,沒處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這里來!  

  “給家趕出來?為什么?”她問:“發(fā)生什么大事?”  

  “學(xué)校開除我!蔽艺f。  

  “這好算大事?”她仰起頭大笑。  

  我不響,老實說,這種住年妹生涯也不適合我,我只是沒有勇氣再回家去聽父親的訓(xùn)辭。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費你了。”咪兒說。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辦法!蔽艺f。  

  她搖搖頭,“有什么辦法?你夠高度,長得也好,我不如介紹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睜大,“可以嗎?”  

  “當然可以,”味兒說:“老實說,過去那兩個星期內(nèi),也真多虧你的照顧。”她冷笑一聲,“為那個人死,才不值得!  

  “那個人是誰?”  

  “叫魔鬼!边鋬和断讼銦。  

  她并不是個煙視媚行的女人,約廿五六歲,喜歡赤足,穿牛仔褲與T恤,頭發(fā)梳條辮子,很有韻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運,我們雖然不常常交談,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擔心我會連累他們,我的墮落,使他們面上無光。最令我不服氣的是:他們自己又是什么呢?他捫并沒有名譽地位,他們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種感覺,他們把生活中種種不快意,都發(fā)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個速記員,她的口頭禪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夠?qū)W會速記!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從不速記,所以才有速記員存在。  

  弟弟在一間私立中學(xué)念書,學(xué)費與雜費幾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學(xué)放學(xué),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做功課,結(jié)果還是留級,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請后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親處哭訴。  

  我與家人合不來,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幾個月后,他們的印象漸漸在我腦中淡出。咪兒把我?guī)Э吹教幾,她很寂寞,沒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將,應(yīng)酬很多,但午夜一點左右二定回來。我以為模特兒、明星、藝術(shù)家都是放任的、瘋狂的,現(xiàn)在證明事實并不如此。我與咪兒開始有點真感情。  

  她說:“在這個城市里,美麗的女孩子,永遠不會遭到埋沒,你放心,機會數(shù)不盡的那么多。”  

  我仍在廚房里幫她做湯,聽到這話,笑出來,沒有這么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隨音樂扭動身體走路。我問:“不用參加訓(xùn)練班?”她叫我別浪費金錢?康氖翘熨x,她說,否則你的儀態(tài)好得會飛都不管用。  

  我當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說:“百佳,今天有人臨時退出,我要帶你出場,記住,別怯場,把我過去數(shù)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來,包你沒錯,我會走在你身邊!  

  她又指點我?guī)紫乱E,要我趕緊練習。  

  排練時我放大膽子,咪兒暗暗點頭。  

  主辦人走過來,凝視我,轉(zhuǎn)頭跟咪兒說:“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边鋬赫f。  

  “她將來會紅過你,咪兒!彼锬锴坏呐ら_。  

  我怕咪兒為這種毫無準則的捧場話對我誤會,連忙說:“別聽他的,怎么可能?”  

  咪兒笑笑:“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會考,坐寫字樓的人,你應(yīng)該是我們的同道中人,最紅的一個!彼呐奈壹绨。  

  我感激的緊緊握住她的手。為什么?為什么她對我好?天下有多少人會真正對人好?總有私心,總有所求,總會有目的吧。無論怎么樣,我已決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準備將來回報她,假如我有這個能力的話。  

  那夜我與她攜手出場,我并沒有緊張,也無心理負袒,依著咪兒的囑咐做,中規(guī)中矩的落臺。  

  那夜我睡得很舒暢。離家不久,便賺到酬勞,我還湯米兩百,又交錢給咪兒作為房租。  

  她叫我“別傻了”,把錢推還給我。  

  我很不安,將來她大概要把我賣到火坑賺一筆的。  

  出場的次數(shù)較多,名字漸漸為人注意,收入也夠開銷,我仍然沒有搬離咪兒的家,她給我安全感,一個依傍。  

  她終于開口了。  

  “你羽翼漸豐了!彼橹鵁熣f。  

  我瞪著她。  

  “別緊張,我只是想做你的經(jīng)理人,抽你百分之十傭金,還有,你要聽我的話,什么場子接,什么不要接,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你學(xué)唱歌、學(xué)法文!  

  我使勁的點頭,“是是,咪姐,我都聽你的,你放心,我都聽你的!  

  “你母親找過你。”她輕輕噴出一口姻。  

  我別轉(zhuǎn)面孔,“她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一年下來,你有點名氣了!  

  “我墮落得不得了,”我說:“黑似墨汁,她找我干嘛?現(xiàn)在同我來往的人,大多數(shù)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尋歡作樂,與她的道德觀念沒有一點配合,我不會回去!  

  “你自己告訴她好了!彼。  

  我搖頭,“我不會跟她說話。”  

  “你們的關(guān)系真的那么糟?”  

  我想到她動不動便掌摑我……我不出聲,過去的事已屬過去,提來作甚?  

  味姐撫摸我的頭發(fā),“我替你寄錢回去,你總是他們養(yǎng)活的,是不是?莫忘恩典!  

  “嗯!蔽逸p輕的說:“我不會忘記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經(jīng)紀費用是值得的,她是這一行的老前輩,一切門路她都熟悉,憑她的指點,我一帆風順,很快建立了事業(yè)的基礎(chǔ)。  

  咪姐一直沒有再認識男朋友,我也一直沒有搬出去,我們只是把屋子裝修一次,換了新的地毯。  

  這個時候,味姐已經(jīng)處于半退休狀態(tài),我深覺可惜,她在臺上看上去很艷很冷,不知道為什么,卻一直沒有大紅大紫!現(xiàn)在更把場子全部讓出來給我。  

  十九歲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練,準備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裝,晚上我訂了地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頓飯。  

  休息當兒,我坐著喝礦泉水。  

  我一向很守規(guī)矩,為著維持標準體重,一向視冰淇淋蘇打之類為大敵,努力做體操,早睡早起,一個不健康的女人不會是美麗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過十二點睡覺,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煙。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個清教徒。但是沒有用,我家人還是認為我墮落。  

  我嘆口氣。  

  身后有人問:“干嘛嘆息?!”  

  我以為是化妝師尊尼!安还苣闶!崩淅涞。  

  “嘖嘖嘖!蹦侨宿D(zhuǎn)到我面前來,“好兇。”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約莫三十五六歲,樣貌普通,但是有一雙會笑的眼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裝,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貼舒服。他正笑盈盈的看著我。  

  “你是誰?”我問。  

  他擦擦鼻子,眼睛里的笑意更濃。“你不認識我?”  

  我搖搖頭。  

  我搖搖頭。  

  “我知道你是張百佳,咪兒的人!彼f得很有深意。  

  我立刻知道他不是好對付的人!暫且按兵不動,看他有什么意圖。  

  “我姓聞,聞少達就是我!  

  他的名字對我來說,最陌生不過,但是他報上名來的姿態(tài),又彷佛認定我應(yīng)該聽過他的名字。  

  我老老實實的搖搖頭,“沒聽說過!蔽艺f。  

  “你做模特兒,而沒聽說過我的名字?”他笑問。  

  “我還不是做得很好!蔽也环䴕。  

  “百佳──”  

  是咪姐,我轉(zhuǎn)過頭去,她買了食物回來。  

  咪姐盯住聞少達的模樣是猙獰的、可怕的,她的表情錯綜復(fù)雜,我心中起了個老大的疑惑,她不但認識他!而且兩人之間有過恩怨情仇,為什么她從來沒在我面前提過他?我細細的留起神來。  

  聞少達看見咪姐,連忙說:“好久不見!  

  咪姐問他:“你來干嘛?”  

  “來看看你手下的猛將張百佳,我聽說本城內(nèi)出了百佳旋風,不敢相信,于是過來瞧瞧,果然名不虛傳。我在紐約辦的時裝節(jié),非她不可了!  

  哦,原來是國際時裝業(yè)巨子。  

  我的心活躍起來。  

  味姐說:“百佳不會跟你合作!”  

  “是嗎?百佳,我的模特兒群中還有姬斯蒂派克萊與沙莉赫,你不來嗎?”地凝視我。  

  我張大了嘴。  

  咪姐擋在我面前,“我是她的經(jīng)理人,我說不去就不去,你不用動歪腦筋!  

  我不響,何必為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得罪咪姐。  

  我靜靜的退至一角吃咪姐為我買回來的雜菜沙律。  

  音樂開始,我又開始操練,那人不知在什么時候離開,但咪姐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晚飯也不想與我出去吃。  

  “怎么了?”我問:“那人是誰?”  

  咪姐深深吸”口煙,“百佳,我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什么事?那么嚴重!蔽矣牣。  

  “你要答應(yīng)我!  

  “好好,我答應(yīng)!  

  “你不能與聞少達有來往!  

  “我怎么會與陌生男人來往?”我失笑,“當然不會。”  

  “他很有手段!  

  我安慰咪姐,“我人很聰明,不輕易上當。”  

  “是。”咪姐似乎得到一點安慰。  

  她怕失去我,我知道,怕得一點根據(jù)都沒有。  

  那天我們很早就睡,我并沒有慶祝生辰。  

  第二天咪姐就飛東南亞去接洽一宗小生意,我送她到飛機場,剛想離開,便看到聞少達迎上來,我不知他與咪姐之間有什么瓜葛,但已經(jīng)轉(zhuǎn)過臉避開。  

  “百佳!彼麛r住我。  

  “干嘛?”我叉任腰!  

  “別學(xué)你咪姐的口氣!彼,“我只不過想送你一程!  

  我看看排長龍等計程車的人群,說聲好。  

  女人就是喜歡貪小便宜。  

  聞君駕駛的是一輛新型跑車,價值昂貴,坐上去有種虛榮感,我伸個懶腰。  

  上車他交給我一個文件夾子,邊說:“看一看我這次在細約的展覽會,你會喜歡!  

  我打開文件夾,里面載著他這次時裝表演的內(nèi)容,場地、圖則以及其他細節(jié)。  

  每一個名字都足以引起心跳,如果我張百佳能夠與這些名字一起演出,頓時會身價百倍。  

  我猶疑。咪姐沒有理由不讓我參予這個大好的機會,照說她應(yīng)當千方百計替我找這種機會才是,她對我這么好,她沒有理由不想我有所突破。  

  在本城,做得再紅也不過就是這樣,咪姐自己就是個例子,身邊沒個多余的錢,以前我靠她,現(xiàn)在她靠我。  

  我抬起頭來,發(fā)覺車子已經(jīng)停在郊外。  

  “如何?”聞少達問我。  

  “咪姐是我的經(jīng)理人,你同她商量吧!”我猶疑。  

  “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又沒有合法的合約。”他笑,“你何必事事向她舌?現(xiàn)在照顧她的是你,況且我同她接洽,她必然會千方百計的阻擋!  

  “為什么?”我沖口而出。  

  “妒忌呀!  

  “你別離間我們的感情!蔽覒嵢徽f。  

  他說:“出來吃杯茶,慢慢說!  

  “送我回家,我不要再談下去!  

  “好,聽隨尊便,我只在香港逗留三天,立刻要回紐約!你不要失去這個機會!  

  “開車送我回去!”我大聲說。  

  他在回程沒有再說話,但是可以感覺得到,他仍然信心十足,并沒有生氣。  

  到了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湯米找來。  

  我逼問他。  

  “合少達這個人是誰?”  

  “他可靠嗎?”  

  “他與咪姐有什么關(guān)系?”  

  湯米瞪大了雙限!“百佳,你這個人好不糊涂,身在時裝界,連聞少達這三個字都沒聽過?他是這一行里真正的大亨,在紐約,洋人聽見“聞先生”是要站起來的,若有他提攜,你受用不盡!  

  我放下一半心,“咪姐沒跟我提起他!  

  “她當然不提他,她恨他切骨。”湯米笑。  

  “為什么?”我問。  

  “你記得我當初把你送到咪兒家,她正失戀──?”  

  “呀,”我失聲叫出來,“那個魔鬼男人就是聞少達?”  

  “聰明女,一點都沒錯!正是聞少達!睖渍f:“咪兒為他,洗盡鉛華!放棄許多演出的機會,專等他來娶她,可是聞少達并沒有為她與妻子離婚,后來他索性離開了她!睖卓次乙谎郏昂髞硎且驗槟,咪兒才有點振作!  

  我心想,就因為她與聞少達不和,現(xiàn)在她公報私價,不讓我去參加合主辦的盛會,她太過份了。  

  她也要為我自己的前途看想呀。  

  但是想到過去一年多她對我的感情,我也只好紱持緘默!我不能在外人面前說她的壞話。  

  我說:“謝謝你,湯米。”我已得到足夠資料。  

  咪姐不在香港,我無法同她聯(lián)絡(luò),但是聞某說:他只會在香港逗留兩天,那意思是說:如果我要爭取這個機會,我非得背叛咪姐不可,這也是詭計吧,我并不笨,看樣子他是要與咪姐斗到底。  

  而我就是磨心,這個磨心當然是做得有代價的,我最希望的是成名,不是照片在此間周刊零星出現(xiàn)的成名,而是有國際時裝雜志大幅刊登我消息的成名。離開這里,有那么遠去那么遠,飛躍時空,像月亮般閃耀的成名………  

  第一步是跟咪姐,看來第二步要靠間少達。  

  考慮了一個晚上,我自動撥電話給聞君。  

  他很喜悅:“你喜歡在什么地方見面?我馬上出來!  

  我心內(nèi)頓了一頓,我答應(yīng)過咪姐不與他有任何往來,現(xiàn)在又食言背信,我咬咬牙,人總得為自己。  

  “我打算來簽約!  

  “你幾歲?”  

  “十九!  

  “把父母或監(jiān)護人找來!  

  我遲疑。找我父母?我都兩年沒看見他們了,實在不愿意再與他們接頭,那個沒有溫情,沒有基礎(chǔ)的家,孩子們個個拚老命自生自滅的冢。  

  “好,”我把家里地址說一遍!叭c鐘,我在那里等你。”  

  “一言為定!彼f。  

  我鼓起勇氣回家,兩年了,黑羊回家。  

  那條街道顯得特別窄,屋子特別小,而他們的面目,非常含糊,見到我,還是震驚了。  

  母親斟杯茶給我,杯子沿口處臟,我始終沒喝。姐姐面孔上生著許多小包,看看令人不舒服,最難受的還是她一身過時的衣服,看出不很貴,但仍然不舍得扔。  

  我簡單地說明來意,如意料之中,母親推辭:“──簽合同?”她總不肯幫忙。  

  我截停她,“這些日子來,每個月都有錢送回來,不幫這個忙,以后就沒有了!  

  “好!好。”她馬上說,一切為了錢。  

  我渡日如年的坐著等聞少達大駕光臨,心事多得沒有心思再與他們敷衍。  

  終于門鈴響了,聞少達帶著律師同來,我把合同每一項細則都看清楚,覺得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于是大筆一簽,收了訂洋,我把現(xiàn)金支票留下給家人,便站起來與聞某一起離開。  

  他在車上問;“去吃頓飯如何?”  

  我默默頭。慶祝一下也好。  

  他又說:“你是一個很厲害的女孩子,咪兒跟你比,是差遠了!辈恢前琴H。  

  我淡淡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活在這種時代,不精刮一點是不行的!蔽蚁M易鰧α。  

  “如何應(yīng)付你那咪姐?”他好奇的問。  

  “我不打算應(yīng)付她,我打算依書直說。”  

  “你當心,我知道她為人,她會扼死你!  

  “她?她不會,她靠我哪。”我說。  

  聞少達默默頭,“很好,我會在那邊替你辦飛機票與入境證,盡快通知你。”  

  “這么快?”我訝異,“表演不是在明年?”  

  “小姐,你起碼還要到紐約來受訓(xùn)三個月,憑你現(xiàn)在的土樣──你以為只靠一頭直發(fā)娃娃裝就可以揚名國際?”  

  我心想:好哇\合同一簽,口氣就不同了,不過他說的也是實話,我連忙說是。  

  吃飯的當兒,我心中有太多的盤算,故此沒有說話。  

  聞少達問我:“你不感激咪兒?”  

  “早就回報她了!蔽艺f:“她提拔我,那自然不錯!可是她為什么不提拔別人?我相信我是有條件的,不然她不會巴巴的對我好,你不會來挖角。”  

  “你對你父母的看法也是一樣?他們不能再幫你,你就踢開他們?”他不以為然。  

  “隨便你怎么想!  

  “將來你會對我怎么樣?”他忽然問。  

  “當你是老板。”我笑看舉杯。  

  奇怪,他慣于用人,現(xiàn)在反而怕我?  

  我不明白。但是他的眼神中的確閃過一絲憂慮。  

  他隨即問:“你跟咪兒,到底什么關(guān)系?”  

  “她是我的經(jīng)理人,在我的收入中抽傭百分之十。我去年的收入是四十萬。她也做些其他的小生意,這次到東南亞去,便是看看路數(shù),如不打出我的招牌!這種些微的好處是不會送上門來的,相信你也明白!  

  “她如果肯聽我的話,”聞少達感慨的說,“就不會落得如此光景,靠一個沒有什么良知的少女找生活!  

  “聽說你不肯同她結(jié)婚!蔽艺f。  

  “做人倩婦也可以做得根風光的。”  

  “也許她皮不夠厚,心不夠黑,不懂得爭取這一類的風光,也許她弄假成真,愛上了你,也許她真的根笨!蔽艺f得像一個毫無相干的陌生人。  

  聞少達走了之后三天,咪姐才回來,她看上去很憔悴很累,我有點不忍叫她受這個打擊。  

  我等她休息過后,才把事情和盤托出。  

  她開頭不相信,“是不是聞少達跟你家人串通好了來騙你?你說!彼ブ沂直邸  

  我搖搖頭,“沒有,我自己覺得這個機會很好!  

  “你為什么不跟我商量?J  

  “機會要把握得快!”  

  “我不是跟你說過──”  

  “我知道,不要跟聞少達來往,但早──”  

  輪到她打斷我,她指著我說。“你滾!你立刻給我滾,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她的眼淚戲劇化的滾下來,“我怎么樣的對你,我把你自垃圾堆里揀出來,你不過是一個住年妹的貨色,是我一手把你訓(xùn)練成今天模樣,你沒有更心,你太過份……”  

  我索性坐下來聽她罵我,罵夠以后,我倆的恩怨就一筆釣銷,再不拖欠,由她鬧個夠。  

  我坐在沙發(fā)上,雙眼看著天花板,到了紐約,我要脫胎換骨,我要改變自己,我要成名。  

  “他會騙你,百佳,他會騙你,他以前也同樣地騙我,你難道沒看見?你不會在外國成名,你以為有這么容易?”  

  我沒好氣,“咪組,我會當心自己!焙匏龗吲d。  

  她忽然真正的崩潰,號啕大哭,蹲在我面前,“百佳,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我很意外,“我不會離開你,是你要叫我滾,咪姐,我不過是要到紐約去做一次表演,如此而已,酬勞的十份一,我無論如何會放在你手中,你別歇斯底里好不好?”  

  “不,這次一走,你就不會回來了,你會后悔的,你會后悔的!彼箘诺呐ぷ∥襾眙[。  

 。彝崎_她,跑出去在酒店住了兩個星期。  

  我最怕人家對著我哭哭啼啼。  

  不到幾天,我離開咪姐的消息傳遍全行。  

  一般的批評都說我忘恩負義。我也不想解釋。  

  每次都是被逼的,每一次!每次都是他們逼得我無存身之處,毅然出走,但罪人往往是我。有恩當圖報,但我不能一生做咪姐的奴隸,我連出去做一次表演都不可以?我難道一輩子賣身?  

  不可能的事,遲早我都會辜負她,不如趁這個機會攤牌。  

  她四出找人訴苦,說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話,我都維持緘默。  

  她揚言:“我捧她上臺,我也能夠把她拉下來,她算是什么東西?這種街上拾回來的爛污貨!”  

  就差沒開記者招待會。  

  這樣下去,我很難在這個城內(nèi)立足。  

  果然,我的生意一落千場,湯米說:“你太不會處理場面,不應(yīng)把事情搞得那么糟。”  

  我也有點惶恐,要是聞少達不來接我,我就慘了。  

  這一陣子我也不好過,真沒想到咪姐會潑得這樣子,她真的要害死我才開心?愛的反面就是恨,她這么恨我,把聞少達欠她的一筆賬都算在我頭上。  

  聞少達來長途電話:“聽說你有難題?要不要先過來?”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強心劑。  

  但我還得裝出不在乎的語氣,“外頭傳得我好像就要完蛋似的!  

  “你不是已經(jīng)完蛋了嗎?”聞某大笑。  

  我默然。我已走投無路,非撲向他那方不可,他到底是人是鬼?我不由得想起咪姐慘淡的遭遇。  

  待他把我接到紐約,我心中一點歡喜之情也沒有。  

  老實說,少了咪姐的照顧,我也茫然若失,手足無措,再加上本來曙光已露的事業(yè)現(xiàn)已在陰渠里,更加露不出一絲笑容。  

  聞少達問我情愿住什么地方,酒店,還是他的公寓。  

  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我舍三流酒店而投向他的懷抱,一切都是陰謀,但我已沒有選擇。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是他會把我捧紅,但我把自己的能力估計過高。  

  演出如期舉行。  

  聞少達沒有虧欠我之處,只是一個東方面孔要在細約爬起來是沒有可能的事,輪到黑女也還沒輪到我們,我接些零星的揚子來做,不是找不著生活,但風光還不如舊時跟住咪姐,要離開紐約,又提不起勇氣。  

  我寂寞、彷徨,生活又捱苦,三頓吃的都要自己做,衣服自己洗熨,有時坐在小公寓內(nèi),忍不住哭。  

  一年下來,眼看自己快人老珠黃不值錢,而聞少達對我越來越冷淡,我開始想家。  

  接到湯米的長途電話,我簡直雀躍,才問:“你好嗎?”就哽咽起來。  

  他嘆氣:“寂寞?外國沒你想像中的那么好吧?”  

  “是的。”我沒精打采,“在香港我還算主角,在此只是臨記!  

  “找個科目來讀讀,那么多野雞學(xué)校!  

  “沒錢,沒心學(xué)好!  

  “不可救藥。”  

  我們說了五分鐘,他說咪姐很潦倒。  

  我說:“問問她,我回來跟她可好?”  

  湯米為難,“她那個脾氣!  

  “替我問問!蔽覒┣,“試一試,我青回來跟她!  

  “百佳,你那邊真的那么糟?”湯米疑惑,“我們以為你跟牢大亨,仍然很風光。”  

  我不響,多說無益,聞少達并不想捧我,他只要我做他情婦。  

  “行有行規(guī),都說你黑,怕被你害!睖渍f。  

  我無可奈何掛上電話。  

  看來我得流落異鄉(xiāng)了,聞少達閑來撥給我的生意真還養(yǎng)不活一只貓,有不少模特兒持著面孔身段漂亮就在這個大城市內(nèi)淪為國際女郎。我打個寒顫。  

  我的將來會怎樣?  

  湯米第一個長途電話來的時候,我喝醉了酒,一個人在電視前發(fā)飲,聽到他聲音,非常高興,他帶來的卻是噩耗。  

  “咪兒死了!  

  我張大嘴,耳朵嗡嗡發(fā)響。喉嚨里忽然多了塊痰,“什么?”完了,完了。  

  “她服過量藥物,在家里毒發(fā)身亡!  

  我如五雷轟頂!盀槭裁矗繛槭裁?”  

  湯米苦笑,“你一直知道她十分不得意,因你的緣故,她又振作一陣子,你到紐約之后,大家都怕她那張嘴,三杯下肚,就開始說人家不是,因此更沒有一個朋友,這次,唉,也一半是意料中事!彼粍訇貒u。  

  我如墮入冰窖,本來我還以為可以與她再東山復(fù)起打天下──人們對丑聞很快會淡忘,只要主角堅持著不要倒下來,但現(xiàn)在她死了,我怎么辦?我從此流落紐約?  

  湯米說:“她身后蕭條,你在情在理,都應(yīng)當回來替她辦理身后事!彼跉夂茇煿。  

  我很反感:“不!我沒有錢,我也沒有力,我不回來!  

  “你!”湯米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才不管他怎么想,我恨透咪姐,她也恨透我,我害死她──她也害死我。  

  “回來吧,”湯米說!“聞少達害了她,也害了你。”  

  我神經(jīng)質(zhì)地大笑,摔了電話。  

  我當夜與聞少達開談判。  

  他聽到咪姐的死訊也根驚憾。  

  我說:“給我飛機票,我要回香港。”  

  “回去?回去你沒有前途。”他冷冷的說.!“不如在這大都會里混!彼耆袷虏魂P(guān)己。  

  “都是你害的!你答應(yīng)我會有前途,你騙我前來,你使我與咪姐關(guān)系破裂!蔽覔渖先ァ  

  他大力推開我,聲音更冷,“不,是你以為鴻鵠將至,是你以為可以一飛沖天!是你出賣咪兒,是你條件不夠,無法在這里出人頭地,我有什么對不起你?這一年來,如果沒有我,你早淪落在垃圾堆里!你現(xiàn)在又不少吃少用,你吵什么?”  

  我懊悔的哭,我再聰明也斗不過他。  

  他厭憎的說:“你看你的樣子!紐約城這么多采多姿,無論做什么都可以,你卻沒有興趣,我看錯了你,你回去吧,這里是買飛機票的錢!”  

  他把鈔票摔在桌子上,走掉了。  

  我想到他說的:回到香港,我又能做什么?味姐也不在了。但又有一個聲音低低的對我說:回家吧,至少為咪姐盡一番心意。  

  回去之前,我到理發(fā)店去把自己收拾收拾,換上一套比較好的衣服,打個電話給湯米,  

  買好飛機票,告別這個異鄉(xiāng)的城市。  

  聞少達根本沒有表示什么,我想他也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再也不用替我辦居留手續(xù),又不必坦心我會像咪姐一般倒斃公寓,搞得他黃河水也洗不清。  

  走得很冷清!我也不肯定場米是否會來接我。  

  下飛機時是深夜,我疲乏、失落、傷心,不知何去何從,湯米出現(xiàn)了。  

  “湯米!”我要過去擁抱他。  

  他避開,對我極之冷淡。  

  我說:“今夜我沒有地方睡,三年前一無所有,三年后仍然一無所有,人家早已成了小富婆了!  

  湯米諷刺我:“人家聰明,又有良心!  

  我不響,過一會兒我問:“到你家去睡,可以嗎?”  

  他說:“不行!讓你進門的話,沒完沒了,領(lǐng)死人,我情愿替你付租錢,替你找家旅館!  

  “咪姐她──”  

  “不是說不回來嗎?”他很氣憤,“等你?都臭了!  

  “但我還是回來了,不過稍遲一點,帶我去看她最后一面!蔽野,“原諒我!  

  “老實說,你們兩個人,誰也不值得幫,”他嘆口氣,“兩個一樣可憐,兩個一樣可惡!  

  我低下頭。  

  “百佳,你現(xiàn)在憔悴得似個老太婆,你根木不像人了,找個地方休息吧,明天再來找你!彼盐宜偷骄频辍  

  我沒有意見,回到老家,有種踏實的感覺,我愿意聽天由命,從頭來過,我問湯米,“我還有機會嗎?”  

  “路是人走出來的!彼畔挛冶阕。  

  我淋了熱水澡,告訴自己: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便睡著了。  

  半夜我自酣睡中驚醒,因為覺得身邊有人對住我呼吸,我睜開眼,看到一個朦朧的身型。咪姐!我張大嘴,是咪姐!她來看我,她不放過我。我很平靜,我自床上靠起來,她正看著我,酸多了,穿黑色的衣服,雙目空洞,我一向不信鬼神,此刻只覺得涼颼颼的。  

  “你終于回來了!彼f。  

  “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害了你!蔽逸p輕說。  

  “但你終于回來了,這才是重要的,你心中還有我。”  

  我不響,她會怎么樣?她為什么要對我顯靈?  

  “──我們可以東山再起,百佳,我也有我的不是,現(xiàn)在朋友們都愿意幫助我們!  

  “什么?”我伸手開亮了電燈,“你──充滿意外及驚喜!她是活生生的,咪姐并沒有死,她不是鬼。  

  我掀開被子,起來擁抱她,在那一剎那,一切談會都冰釋,我到這個時候,才落下淚來。  

  “不要怪湯米,不是出這一招!咱們兩個人都下不了臺!  

  “可是好端端的咒你死──”我哭泣。  

  “難道我倆不是死后復(fù)生,再世為人嗎?”她很有深意的說。  

  我無話可說。  

  我們和好如初,把舊房子再裝修一次,才搬進去,經(jīng)過這次風浪,我明白許多,幸虧我還年輕,還有機會,咪姐仍然做我的經(jīng)理人,我多數(shù)為廠家表演,不大公開亮相,錢還是賺得到的,不過辛苦一點,生活也過得不錯。  

  我也開始與咪姐找些小生意來做,計劃將來,見到老朋友,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人們是健忘的,他們早忘記咪姐嘴里說過的話,而我,那時候我人在紐約,我沒聽見。  

  我們兩人的關(guān)系跟以前卻不一樣了,現(xiàn)在比較客氣,有距離,現(xiàn)在我已懂得做人之道。  

  我倆元氣恢復(fù)得很快,咪姐改變作風,認識了一位小廠家,兩個人走得有紋有路,很多時只把我一個人留在公寓里修身養(yǎng)性。咪姐也真脫胎換骨。  

  我跟她,都似裁壞了的衣服,要盡一番努力,才能往正路上走,略一疏忽,失足立刻成千古恨。  

  想到在紐約那段日子,不寒而栗,特別珍惜目前。  

  至于家里,我仍然寄錢回去。他們是對的,小市民生活悶是開一些,但是平靜可貴,姐姐還是在做速記員,弟弟找到份書記工作,母親一日煮三頓飯,父親或許在明年退休,如果我跟他們一樣!我也不失為是一個幸福的人。  

  但是我。  

  我是只黑羊。  

  我的經(jīng)歷與他們不同,以后的日子里,尚會發(fā)生許多許多故事,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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