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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荼蘼記
作者:亦舒
  見到他我也不再引以為奇。

  他每星期都在這里,叫侍者開了他的杯莫停,斟出兩杯,一杯放在對面的空位上,一杯自飲。領班老莫說:“恐怖不恐怖?他到底與誰共飲?”我微笑:“不知是誰的英魂?大概是一位佳人”老莫打一個冷顫。

  客人姓茹。

  他們叫他茹先生。

  他實在英俊瀟灑,每星期六晚八時便來吃晚飯,訂著近窗的位子,對著寶光燦爛的香港夜景。

  每次他都穿著禮服,但面無歡容。

  他自己會吃一個簡單的晚餐,吃完之后,呆坐一會兒,便結賬離開。

  付很多小費。

  這事跟我,于如明,有什么關系?

  我是一個寡婦,這間著名的飯店,是我的亡夫的產業,我守著它,也有三年。

  飯店不是很賺錢,毛利可觀,凈利甚少,維持著幾個老伙計的生活,使我每日下午有個去處。

  先夫去世也有三年了。

  廿十多歲的人,甘于寂寞,大家人都說難得。

  而]我事實并不寂寞,我與丈夫渡過極豐富的感情生活,我并不會作他想。

  他離開我之后,我守著飯店,視為每日工作的一部分,又有一班好友,時時吃茶聊天。

  我處于半退休狀態,不大問及世,沒有威脅性,又知情識趣,這樣的人物,在社交上是很受歡迎的。

  我并富貴,又不窮,我不是失婚,又不在戀愛,情緒穩定,手頭充足,我請人不要緊,人請我也歡迎。淡淡的做個最佳陪襯,你看,這樣的人,會沒有朋友?

  晚上我習慣早睡,到飯店巡一巡,吃些簡單的東西,便回家休息。

  開頭我不接受單身生活這個事實,漸漸也只好習慣下來。

  現在我通常穿素色的旗袍與梳一個髻,然而看上去也不過是廿十多歲的人。梳髻并不會使人更老,大家看十多歲的芭蕾舞娘梳髻也青春便知道。

  老莫時常倚老賣老。

  他說:“守著干什么,少爺也不想看到你古佛青燈的!

  我瞪他一眼。

  老莫笑:“少奶奶,不怕你使眼色,同你說,我同老爺打工時,少爺才三歲大,看著他上小中大學,結婚,得病、、、”聲音漸漸沉下去。

  我說:“我早知他有這個病!

  老莫雙眼露出欣賞的神情來。

  “我們有個三年神仙似的日子,”我微笑,“記得嗎?開這家飯店,就是因為他要吃好的菜!

  老莫又笑:“少爺真有一手”。

  所以飯店面積不大,只放得下六張桌子。

  不過這六張桌子,最低限度,要在一個星期前預定。

  “少爺無論做什么都成功!

  我點點頭。

  我說:“今天星期日,茹先生吃什么?”

  “海鮮沙律,例牌!

  “也不膩,”我皺眉,“次次吃這個”

  “我們的海鮮沙律,怎么一樣?”老莫即時賣花贊花香。

  “別太肉麻,”我笑說:“客人的眼光是雪亮的,你吹牛有什么用?”

  “宣傳呀!”老莫凸胸膛。

  “你看過大笪地江湖賣藝的沒有?”我說:“叫兄弟慢打鑼演武的時候大把人圍著看熱鬧,但是一取出銅鑼乞錢時,大家一哄而散,宣傳有個啥子用?”

  老莫笑:“真不夠你說的。”

  “勸茹先生多吃個龍蝦湯吧!

  侍者小張說:“姚太太自己日日喝龍蝦湯不厭,還最好客人也天天喝!

  “咱們的龍蝦湯用的是真--”

  老莫朝我眨眨眼笑。

  我只好停止吹噓。

  我約了裱畫師傅在店里商談上些事,取起手袋便走。

  自畫店出來,便到載縫處,再去同高太太,馬太太,楊小姐,金小姐她們吃茶。

  七嘴八舌,說到前一日看過的電視節目如何似一團泥之類。

  突然金小姐說:“瞧,茹東生!

  大家轉過頭去。

  “哦。”我說:“是他!

  “怎么!睏钚〗闩d奮問:“你認識他!

  “不,他是我店里常客。”

  “啊。”

  “怎么,是個名人嗎?”我詫異問。

  回到家,點著一支煙,坐在諾大的客廳中央,深思一會兒,便開始看書。

  我比較喜歡看那種看后可以一笑置之的小說,不傷脾胃。

  心靜的時候也讀紅樓夢。

  但今夜,客廳特別空,小說特別悶,我只好轉看電視。

  這么能干的科學家發明了一流的七彩電視,可是出色的科技不代表出色的節目。節目悶死人。

  我熄了電視,上床睡覺。

  半夜醒來,無所事事,我把以前的照片部子取出細看,伏在桌上,心酸非凡。

  失去的人又不會回來。

  我落下淚來。

  第二日。

  不知什么地方來了一班法國人,飯后一定要見主人。

  老莫說:“鮮得眼眉毛都掉下來,要同老板訴衷情。”

  我只好出去運用久已生疏的法文,客套一番。

  我叫他們有空再來。

  這班人走后,我才發覺,茹先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坐在他慣坐的桌子上。

  老莫說:“茹先生也請你過去!

  我啼笑皆非地說“怎么,我競坐起臺來了!

  但也很詫異他競會這么做。

  我很大方的問:“是茹先生吧?”

  “是。于小姐請坐!彼酒饋硖嫖依巫。

  “喝什么?”他問。

  老莫早已取來我喝的龍井茶。

  我看著他面前的酒杯。

  他察覺到,嘲弄地說:“于小姐一定覺得我怪。”

  我什么置評也沒有。

  “我也是這里的熟客人了,”他說:“相信你們也見怪不怪!

  我微笑!敖袢盏纳陈蛇好嗎?”

  “可口。尤其是是青菜部分,鮮美絕倫,難怪法國人也說好!

  “多謝!

  “于小姐的法文競這樣好!彼f。

  “我在魁北克住過三年,有空在大學修過一陣子!

  “我的女友,法語說得也很流利。”他黯然說。

  我不響。

  他抬起頭:“生離死別,無力挽救,然而有緣份在一起的人卻不知珍惜!

  我深深詫異,面部露出有同感的神色來。

  他說:“這番話象文藝小說中的對白吧?”

  “小說也是受生活影響的。”

  他心事更重了,不知從何開口。我當然也不去催他。

  后來他一直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把酒一干而盡,向人們道別。

  老莫問:“說了些什么?”

  “沒什么,咱只怕一開口,他就不來了!

  “不會的!崩夏咝判。

  “為什么?”我看他一眼。

  “咱們的廚房不會失去他!

  我笑一笑。

  人所料不差,茹先生果然不來了。

  一連半個月沒看見他。

  老莫說:“咱們把那瓶酒喝了它!

  我笑:“也許到外地做生意去了!

  “不是說因觸起他的傷心處,他才不來了?”

  我瞪眼:“誰這樣說過?”

  “你說的。”

  “我才沒這樣說過,你快好做小報記者了,聽得不相干的三兩個字,立刻炸起來,好寫成一篇文章!

  “大家都有點想念茹先生!

  “還有白家三口也許沒來了,谷氏老夫婦減了次數,郝少爺最近亦不見人,我們這里最近競成了外國人天地,快變成了賣野人頭圣地,廚房再不加把力,我會考慮結束營業!

  這才把老莫說得一句話也沒有。

  過幾日老莫給我看報上財經版上登出的消息。

  “這不是茹先生的照片?原來他叫茹東生!

  我取過看。

  原來他到西德開會去了;貋碇蠼邮茉L問,說了一大堆關于未來經濟上的事。

  “是個大人物呢。”老莫說。

  那當然。有些男人的名字老在娛樂版上出現,也自以為是名人了。

  我入下報紙。

  那天晚上他就來了,精神奕奕。

  適我也在吃飯,他便問:“可不可以坐這里?”

  我笑說:“請。”

  他坐下,仍叫海鮮沙律,也不試別的。

  “與你說話,于小姐,真是舒適!

  我笑:“很多人都這么覺得!

  “你知道為什么?”他問。

  “自然知道,那是因為我早已退休了,我沒有侵犯性,人們就覺得舒服。”

  “退休?”

  “是,在任何方面來說,我都已經退休!蔽艺f:“工作方面,感情方面……一個人到無所求的時候,態度自然就會清高一點,所以大家都喜歡我,”

  “你分析得很好。”他笑說。

  我微笑。

  我叫的是意大利粉。

  我們兩人相對吃起來。

  他說:“吃這個容易胖!

  “不必太緊張,胖些無所謂!

  “真的退休了?”他幽默的說:“身為女性而居然不怕胖。”

  我很久沒有開懷,競哈哈的笑起來。

  遠遠看見老莫瞪我一眼,我馬上正襟危坐。

  “我喜歡你們的飯店。”

  “象間飯堂是不是?”

  “是,氣氛和洽愉快。”

  我笑:“先夫一開這家飯店,本來就是為了自己來吃飯!

  茹先生詫異。

  “信不信由你,雖是西餐館,但是熟客可以在這里吃到大閘蟹!

  “好吃嗎?”他駭笑。

  “怎么,你沒吃過?”

  “沒有。”

  “唉呀,天下第一美味,怎么不好吃?”我說:“你從來沒有嘗過?”

  “沒有。”

  “可惜可惜,快上市了,一定要來試試,老莫會服侍你!

  “一定要試!彼残φf。

  他輕輕喝完杯中之酒。

  過了一會他問我:“于小姐,恕我無禮!

  “什么事!

  他欲語還休。

  我早知他想些什么。

  “是不是想問我做快樂寡婦之秘訣?”

  他面孔漲紅。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上天待我不薄,我曾經有過十全十美的生活伴侶,過了一段非?鞓返母星樯,他此刻離開了我,我仍然比許多人充實,我并不貪心,只有曾經得到過的人才有資格失去,我很樂觀。”

  他細細咀嚼這番話。

  隨后他說:“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看得開?”

  “只有最聰明才做得到!

  “或是最遲鈍的人。”

  他說:“大智若愚。”

  “我也想過,他也一定希望我好好的過,若果我真的做不到,還不如隨了他去,否則總得自力更生。唉,許多寡婦活是活著,面孔象是被判了死刑似的,看著總令人難過。”我說:“也許我生性太豁達了!

  “你是說我吧。”他苦笑:“我面孔很難看,我知道。”

  “不,”我沖口而出:“我認為你很堅強,你應付得很好,只有我們知道你的哀傷!

  “是的,這里是我的避難所,真沒想到這里的主人與我有相似的遭遇。”

  “可不是,”我說:“也許是這里的特有的氣氛感染了你!

  他說:“她是車禍去世的!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我卻完全明白。

  他輕輕說:“當時我不在車里!

  我靜靜聽他傾訴。

  “我到另外一外城市公干,回來就見不到她了!

  我忍不住問:“你后來一直沒有結婚了?”

  “沒有。”

  “為什么?”我很惋惜。

  “沒有比她更好的!

  “我相信好與不限是很主動觀的事!蔽椅⑿。

  “在我眼中,沒有比她更好的。”

  “這就對了!蔽艺f。

  “你的情況怎么樣?”

  “我一直知我先生有病,咱們是青梅竹馬守長的,他父親也是這個病,我們還是結婚了,一邊看醫生一邊渡蜜月,這是我的選擇。”

  “多么動人的故事!

  “是嗎?在旁人眼中看來,一切都是動人的好運氣,身歷其境才知不是那回事!蔽艺f:“我們有我們的悲哀!

  “那自然,但這種悲哀是很凄艷的。”

  “對這件事我并不后悔,不過有時很希望我與他是一對平凡的夫妻,可以白頭偕老。”

  “有些夫妻同床三十載,不停為油鹽柴米爭執!

  “是!

  我向他舉杯。

  他告辭了。

  老莫說:“他今天說了很多!

  “寂寞。我也說了很多!

  “真的,一個月的話加在一起,也沒有今天的多!崩夏次乙谎邸

  我抱著雙臂笑。

  這之后,我同茹先生真的成為熟朋友。

  我們的交往完全是中性式的,說幾句話,關心一下對方。

  很純潔的友誼,雖然這年頭也計較這些了,但我們的確是客氣禮貌的交往。

  不過旁人卻不這么想。

  一位老太太很打趣的說:“如明,聽說你的第二春呢。”

  我啼笑皆非,一方面也往好處想,人家也是關心我呢。

  丁太太也說:“人家男朋友是鼎鼎大名的王牌單身漢茹東生!

  我漲紅了面孔:“這話是怎么傳出來的,我們是很普通的朋友,根本沒有單獨相處過。”

  賀小姐訝異:“我弟弟親眼看見你們在燭光下喁喁細語,一邊喝酒一邊談心,他可以發誓不是造謠!

  我說:“那我的飯店,他是客人,我招呼他一下而已。”

  她們笑。

  我也并不再分辨。

  我都懶于解釋,對不相干的人分辨那么多干什么,是否第二春又何必同他們交待。

  現在干什么?開公審大會?把一舉一動都向別人交心?沒有這種必要。

  如果要這樣才可以交到朋友,那還不如不要朋友。

  以前因為我這個人一點新聞都沒有,所以朋友特別多特別好,但現在突然有這么一段新聞,無法控制人們的咀巴,我覺得要失去他們了。

  些微的的利害關系就使人際關系產生變化。

  一般人都只能共貧賤而不能共富貴。

  不幸的朋友往往使人們覺得高高在上,況且除了同情心,又不用付出什么。

  朋友一但富貴之后,他們覺得事事不如朋友,于是免得朋友看不起他們,他們先與朋友疏遠,一方面作出種種理由,為自己辯護。

  真的,錯的永遠是別人。對的永遠是自身。

  我忽然覺得自己要不受歡迎了。

  一向脾氣最好最無所謂的于如明,現在居然有主張起來,不欲別人侵犯她的私生活了,老朋友一向對我的私生活了如指掌,此刻未免不慣。

  縱壞了他們。

  為了爭取朋友,只好縱容他們,為了怕寂寞,盡量做會得令他們高興的事。

  日子  久了,多么累人,偶一不當,立刻失去這班人。

  難怪人們要結婚,尋找自己的伴侶,關起門,儼然一個小世界,不必理會閑人,也不必取悅他們。

  以前我也有這么一個家,堅固得象座小堡壘,什么人也不用想打進來,我也曾花了不少力氣來逐步建立我的世界,每一塊磚頭都是我的心血。

  此刻這個家仍然在這里,只是少了我那一半,我已無意成日耽在里頭。

  我花給在飯店里的時間漸漸多起來。

  茹與我時時在一起吃飯,說的話也越來越多。

  以前是一個星期一次,現在他隔天就來。

  他仍然斟出白蘭地,放在對面的座位,我坐在另外一角。

  與他說話時,我也當有第三者存在,盡量做得無私。

  成年人交朋友,如打心理戰,很少有少年人那么順心舒暢。

  但一個人,總不能完全孤獨吧。

  不知不覺,茹東生成了我的新朋友。

  今日他同我說:“聽說明晚那音樂會不錯,值得一聽,我有兩張票子!

  這分明是約會我,我呆住。

  最可怕的事終于來臨,我多么希望他永遠不要進一步有什么行動,我們就一輩子說說話,止于此。

  他輕輕問:“怎么,不想去?”

  我不敢出聲。

  “怕?是不是?我也怕,想了很久才買的票,又想了很久,才拿出來。我沒有出音樂會已有多年,老實說,我也根本不知會是否精彩。”

  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他也笑。

  “算了,”他嘲弄說:“就當我沒想過!

  “不不,”我按住他要撕票子的手:“不要浪費,給我來送人。”

  他只好把票子給我。

  那日回家途中,我思想良久良久。

  下雨了,我拉緊雨衣,站在海畔把過去的日子又在從頭想一遍。

  我不相信自己可以站那么久,我癡癡的立到天黑,發覺腳酸,抬頭一望,已是滿城燈火。

  頭發和衣服已濕透。

  回到家,傭人嚇一跳。

  我很疲倦,沐浴后吹干頭發便睡了。

  第二天睡得很晚。

  推開窗戶,園子里一派“花落知多少”的景象。

  退休那么久,什么都生疏了。

  天天十二點鐘才起來,也不做什么,對于清閑的生活也不覺是一種福氣,更不認為是享受。

  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如此豪華,時常旅游,沒有工作臺,活脫脫是個富貴閑人。

  很腐敗和一種生活,如等死一般,我原本應有很多事可做。便不知怎的,一概提不起勁來。

  如今,如今我要改過自新,我都不知打什么地方開始。

  我在家蘑菇,又想了很久,才決定回飯店去。

  老莫撲克撲克我,嚇一跳,“你怎么了,少奶奶,憔悴不堪!

  “沒睡好!蔽艺f。

  那日茹在七點鐘到達。

  我猶疑一刻,過去與他說話。

  他很安慰的樣子:“我以為你不肯再同我說話了!

  我半晌不出聲。

  他很緊張地等我開口。

  我說:“聽說今晚這個音樂會很好聽。”

  他張大眼睛,揚起一道眉。

  我把票子擱在桌子上,“我有兩張票子!

  他呆住了,半晌才會過意來。

  他搶著說:“我喜歡音樂會,我們馬上去!

  “剛巧來得及!

  “是的,來,走吧。”

  老莫張大咀,看著我們匆匆出門。

  我松馳下來。

  茹的感覺也一樣。

  我們什么也沒有說。

  在這時刻,一切的話都是多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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