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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蘇西墮落 第八章
作者:亦舒
  雷家振漸漸恢復知覺,她一陣心酸,無法抵擋,蹬蹬向后退廠三步。

  她的學養、她的理智、她的聰敏,終于在這一刻派上了用場。

  她的聲音鎮定得令她自己都吃驚,"你原本可以早一點告訴我!

  朱立生迷茫地答:“直到這一刻,我才肯定我的去向!

  雷家振轉過頭去看蘇西,"你呢!

  “我會與他結婚!

  “朱啟東又如何!

  “他是我的責任!

  雷家振悅:“看樣子,好像無人無事查以抵擋你倆!

  他們異口同聲回答:“正確!

  雷家振低下頭,她看到地下血跡斑斑,哎呀一聲,掩住胸脅這血只有她一個人看得見,她腳步踉蹌,觸鼻是一陣腥臭昧,這紫色的叫什么花,如此難聞,令人一世難忘,雷家振頭都昏了。

  蘇西想過去攙扶她。

  雷家振深深吸進一口氣,轉頭,一個人走出去。

  蘇西跟在她身后,被朱立生拉住。

  “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蘇西低下頭,"我無異用一把利刀插進她的心臟!

  朱立生訝異問:“你真認為有這樣嚴重?”

  蘇西看著他,"你太不了解女性了!

  “我們不要再討論這個問題。”

  有人出來找他們。

  蘇西一時不能走,她負責賀詞。

  人客中已沒有雷家振,她一定已經離去。

  等到筵會結束,蘇西與朱立生趕回家去,只見人去樓空。

  那把西伯利亞玉裁紙刀摔在大理石玄關上,斷為兩截。

  朱立生自樓上下來,"走了。”

  明知如此,失望依舊。

  雷家振當然不會坐在朱宅等他們回來談判。這會

  兒恐怕她已經乘飛機離去。

  蘇西覺得元味。

  連蘇進都希望得到親友祝福,蘇西自然也不例外,

  這是人之常情。

  失去雷家振,她心中極不好過。

  這位女士待她如子侄,一向幫她、扶持她,真沒想到,今日她會負她。

  朱立生看著蘇西,"內疚?”

  蘇西點點頭。

  “可是,感情是自私的。"朱立生有點焦慮。

  她擁抱著朱立生,落下淚來。

  朱把下巴扣在她頭頂,說不出話。

  蘇西自幼渴望有人照顧她,以她為重,在必要時扶持她。這樣的愿望,朱立生似乎可以成全。

  她當然自私自利,即使霄家振一生一世憎恨她,她也不會退縮。

  算到最后,她不過只有她自己,她不為自身設想,誰會為她設想。

  “讓我們回去吧!

  蘇西點點頭。

  朱立生替她作出一連串安排。

  趁母親尚未回來,她搬了家。

  商業社會中,有錢好辦事,最快最美,立刻可以辦妥。

  蘇西就是這樣搬進風景最幽美的小平房里去。

  母親回來,蘇西告訴她:“我已經搬了出去!

  黃女士訝異,"加了薪水!

  “一點點”

  “搬到何處?”

  “寧靜路!

  黃女士更加意外,"你中了彩券?”

  蘇西想想,答:“是!

  黃女士凝視女兒,"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完全清醒!

  “對方,可是有婦之夫?”

  “不,早已離婚!

  “可有證據?”

  “有雷律師證明。”

  “蘇西,你自己當心。”

  蘇西略覺悲涼,這么些年來,都是她自己當心,燈塔是她,船也是她。

  “我明白,母親。”

  黃女士別轉面孔,嘆口氣,"我不是好母親!

  蘇西連忙說:“你是世上最好的母親。”

  黃女士看著女兒,"也好,享受了再說。”

  蘇西笑,"我也是那么想!

  受寵,被愛惜,都是難得的享受。

  并且,他給她很大的自由,他甚至沒有限她同朱啟東攤牌。

  這個時候,啟東已經有三天沒見過蘇西。

  不過,她還是來接他出院。

  啟東一見她便說:“蘇西,你見了我腿上的疤痕再說話!

  輕輕揭開褲管。

  蘇西蹲下檢查,從未見過那樣可怖的瘡疤,如果在電視熒幕上出現,肯定要加陵鏡打格子,但是蘇西一向沒怕過這些。

  她問:“可痛?”

  “還可以,每星期回來做物理治療!

  “要多久才能跳舞?”

  “也許永不,"他有心開玩笑,"你還要我嗎?”

  蘇西一怔,"啟東,我想同你詳談!

  他坐上輪椅,"出去再說。”

  蘇西推著他出醫院大堂。

  朱家的司機過來接手。

  在車上,蘇西握住啟東的手,"啟東,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朱啟東轉過頭來,"你為什么強調我們是朋友?”

  “啟東,我們的確是朋友!

  朱啟東變色,"你的話里有蹺溪!

  “啟東,我只能做你朋友!

  “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他著急,"你是我愛人!

  “我從來沒有答應過!

  “你種種暗示接受--”

  “對不起,是我引起你誤會!

  “蘇西,發生什么事?”

  蘇西低下頭。

  “因為我受傷?”

  “當然不是!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蘇西說:“我有強烈依賴性,需要對方大量時間人力與物力,并非你理想對象!

  朱啟東看著她,"這個說法真夠技巧,到頭來是為我好!

  蘇西不出聲。

  “你另外有人!

  蘇西點點頭。

  “他條件比我高!

  “不,只是比較適合我!

  朱啟東鼻子先紅,"你已盡量做得最好,講話如此圓滑!

  “啟東,工作才是你全部。”

  “我可以——”

  “不,不要為任何人改變自己!

  朱啟東雙目也紅了起來。

  “而且,還有誰會比你更了解自己,你會放棄你的

  工作嗎?”

  朱啟東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

  蘇西淚盈于睫,卻又含著微笑,"說不定幾時,你

  決定到澳洲大曠野去為土著治病一年,或是到加拿大

  北部冰原去替愛斯基摩部落服務!

  他們緊緊握手。

  蘇西懇求:“別惱我!

  朱啟東不肯應允。

  蘇西嘆口氣,落下淚來,用手背抹去。

  她感懷身世,不能控制情緒。

  車子停下來。

  “到家了!

  朱啟東輕輕說:“早知這樣,永遠不出院也罷!

  “請不要這樣講。”

  “我怎么樣說話,不用你管!

  他拄著拐杖,獨自下車走進屋子里去

  司機說:“蘇小姐,我送你回去!

  蘇西上車。

  車廂里還有朱啟東自醫院帶出來的消毒藥水味。

  朱立生在家等蘇西。

  他打量她,"臉色那樣壞,可是攤了牌!

  “猜得對。”

  “他可接受?”

  “還好!

  “噫,"朱立生說:“在繁華都會中,最易求的是名利,倘若不是名利,事情就比較復雜。,'

  “我渴望被愛!

  朱立生答:“你必須明白,我們之間,有一個年齡差距!

  “我很清楚這件事,就因為這樣,你才有時間、智慧、能力愛一個人!

  朱立生相當鎮靜,"將來呢?,'

  蘇西笑,"多遠的將來?你指明天,抑或明年!

  “十年,二十年!

  “推想到那么遠,豈非自尋煩惱。”

  朱立生釋然。

  蘇西笑道:“肯定二十年后,你仍然比許多男于英偉。”

  朱立生從來沒有接受過對他外型如此直接的贊美,一時說不出話來。

  蘇西問:“不是說去坐船嗎?”

  那是一只簇新的白色游艇,船長一百六十英尺,船身上課著蘇西二字。

  她伏在甲板上,曬得背脊金棕色。

  “你肯定?”

  “他的至愛并非我,而是他的聽診器!

  朱立生說:“但愿那日我沒有叫他去代我見你!

  蘇西卻又微笑,"我相信命運,你呢。”

  朱立生吁出一口氣。

  他們走到露臺坐下,那日有煙霞,并且懊熱,蘇西只穿一件單衫,也漸漸冒汗。

  她問:“你愛啟東嗎?”

  朱立生很平淡回答:“假如有一顆子彈向他射夫我會毫不猶疑替他擋住,他對我也一樣!

  蘇西頜首。

  朱立生轉過頭來,"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問,秒可以告訴你,在這種生死大事發生之前,我仍然會追求理想生活,而他也是,并且沒有事可以阻擋我們。,,

  蘇西印去唇上的汗珠。

  她做了一大壺冰茶,自斟自飲。

  朱立生看著她微笑,"口渴?”

  蘇西答:“是,時時口渴,我的心理醫生司徒曾徽那可能是因為心底熱烈貪欲一件東西的緣故!

  “可是名利?”

  朱立生游出去老遠,然后再游回來,游泳是他最喜歡的運動。

  第二天,蘇西仍然去上班。

  雷家振的電話來了。

  “我低估了你,你竟然還在做白領,這簡直是報復性示威!

  蘇西笑:“只有你最了解我!

  “想證明什么?”

  “我喜歡工作,即使是從前為生活,我也喜歡!

  “蘇西,我想與你談談!

  “我隨傳隨到。”

  那樣爽快,雷家振又一陣難受,這原本是她最投機的小朋友,今日卻成為敵人。

  “下班后到我寫字樓!

  “一定。”

  蘇西知道非說清楚不可,這次會面躲都躲不過。

  下午五時,她獨身去赴鴻門宴。

  雷家振在等她。

  辦公室內有冰鎮香擯,蘇西覺得比任何時候都口渴。

  她自斟自飲。

  雷家振開門見山。

  “蘇西,你繼承亡父一半財產,已經十分富有,不必貪圖朱家財富!

  “不,"蘇西說:“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認識這個人超過二十載,"雷家振聲音苦澀,"他不是一個易相處的人!

  “我可以猜想。”

  “他的前妻失敗,我又一無所得,憑什么你認為有機會勝出!

  “我年輕,樂于嘗試!

  雷家振語塞,過片刻間:“你不會后悔!

  “愛人,被愛,怎么會后悔。”

  “將來,你會替自己不值。”

  “愛人,被愛,有何不值!

  雷家振嘆口氣。

  “我有家母遺傳,在感情事上,十分勇敢!

  “蘇西,我一直喜歡你!

  “此事千真萬確!

  “我從來沒有求過人!

  蘇西攤攤手。

  “現在有一事相求!

  “我能做到的話--”

  “你絕對做得到。”

  蘇西微笑,"那是什么事?”

  “為著我的緣故,離開朱立生!

  蘇西訝異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雷家振會像所有愚婦一般,開口要求情敵自動退出。

  這種做法,華人有句成語,叫與虎謀皮,怎么可能成功,蘇西深深悲哀。

  而雷家振居然還以為可以打動他,"蘇西,你年輕貌美,又繼承了遺產,如虎添翼,適齡對象多的是,何必一定選擇朱立生!

  她說對了,那的確是一項選擇。

  “我與他已有二十年感情,我再也找不到人替代他。”

  蘇西不語。

  “蘇西,你可愿意離開他葉

  蘇西不加思索,一口拒絕:“不!

  雷家振臉色灰敗。

  她忽然露出老態,眼角與嘴角都添了皺紋,且嚴重下垂,形成悲苦之相。

  蘇西覺得不忍,別轉了頭,站起來,"我告辭了!

  雷家振卻說:“慢著!

  蘇西更加難過,忍不住說:“別再說下去了,你是雷家振,你損失得起!

  “我也是人!

  “無論如何,你應比其他人更有智慧!

  “蘇西,我會叫你后悔!

  未了,蘇西雙眼看著天花板,嘆口氣,"一定要做得如此丑陋嗎,我們曾是好友!

  “正是,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好友?”

  “我告訴過你,我不知道你們的關系,這是實話!

  “現在你已知道。”

  “你是資深律師,為何在這種簡單的事上與我夾纏不清。”

  “蘇西,你與朱氏兩父于同時戀愛,有乖倫常,十分墮落,我是蘇氏遺產執行人之一,我判決你失去領取遺產的資格!

  蘇西一愣。

  雷家振以為她會軟化。

  但是她沒有。

  蘇西笑了,"取消就取消,我不關心,現在,你終于明白我繼續工作的原因了,自食其力,最最開心。”

  她拉開門,自顧自離去。

  真沒想到雷家振會上演這一出戲。

  蘇西還以為她會伸出手來!碧K西,我祝福你們,仍然是朋友廣

  當然不會殷勤地請蘇西與朱立生吃飯,可是場面話總得那樣說,才不失身份,才對得起自己的學歷年齡。

  可是她竟然出言恫嚇。

  蘇西對父親的遺產有無限厭惡,又不是天文數字,即使無條件發放也不會使任何人過著王公般生活,卻又限制多多,逼使子女承認墮落,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不要父親的錢。

  蘇進與蘇周棄了權,不一樣生活得很好。

  少了這筆遺產,也不是損失。

  這筆遺產逼使她最尊敬的長輩與她敵對。

  萬惡的金錢。

  回到辦公室,她才松一口氣。

  小小斗室,無限溫馨,同事們有時合作元間,有時互相往背脊插刀,都是活生生的人情。

  她喜歡工作。

  現在,她又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女子了。

  蘇西用手捧著頭,沉思起來。

  秘書探頭進來,"蘇小姐,你還沒下班?”

  “快走了!

  原來寫字樓是避難所。

  她到了樓下,發覺朱立生坐在車子里等她。

  他微笑,"小姐,載你一程。”

  “去何處?”

  “但聽你吩咐!

  “可以隨時下車嗎!

  “絕對自由!

  “只載我一人?”

  “正確!

  蘇西滿意了,她拉開車門,上車。

  朱立生把車駛走。

  “我聽說了!

  蘇西無奈地攤攤手。

  “我會補償你!

  “為什么?我的損失不過是由于我的選擇。”

  “可是你選擇了我。”

  蘇西嘆口氣,"一直生活得很好,直至宣讀了遺產!

  朱立生更加覺得蘇西是他的責任,"你放心,我會保護你!

  蘇西微笑,"我最愛聽這樣的話。"其他一切空泛之詞,都元聊兼肉麻。

  她很慶幸他手臂有力,看著朱立生笑起來,那燦爛的笑臉在他眼內猶如一朵芙蓉花,他淚盈于睫。

  得來越不容易,越是珍惜。

  她是他從另一男子手中奪來。那另一男子,是他的兒子。

  回到平房,看到溫室花圃派了員工來。

  一貨車都是花卉,蘇西隨意挑選好幾款。

  她比較喜歡有香味的白花。

  “真奇怪,上帝是公平的,顏色濃艷的花多數不香!

  園丁笑,"也不是,紫藤、玫瑰、牡丹,都香氣撲鼻。”

  “難怪歷來畫家最喜歡這幾種花!

  “蘇小姐我們幫你搭一個紫藤架如何?”

  “好呀!

  “兼蓋一小小玻璃綠室,幫你置些蘭花。”

  這其實都是朱立生的主意。

  人家送花,他送整座花園。

  正當蘇西認為可以休息的時候,一輛小房車飛馳到門口,緊急剎車。

  蘇西吃驚地抬起頭,她看到了這一刻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朱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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