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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 第五章
作者:亦舒
  第二天傍晚,林湘芹高高興興上門來,正在感喟,第一次到這間小白屋來,才念高中,時間過得好快,而她與連環的感情,似毫無增長。

  老連特意回來陪她客套一兩句,又忙著過去。

  連環說:“請上來一會兒,我有話說!

  連嫂慫恿,“去呀,湘芹,看他說什么!币恢毙。

  湘芹卻頗為了解連環,他不見得有好消息宣布。

  她取過一顆巧克力,剝掉七彩糖紙,放進嘴中,隨連環上樓。

  進門便踏在一顆橡子上,一個踉蹌,險些絆倒,不禁問連環:“要不要我幫你掃一掃地?”

  連環卻請她坐下。

  考慮一下,他鄭重開口:“湘芹,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湘芹“嗯”一聲,她挑了一粒有餡糖,甜得發膩,卡在喉中,好不辛苦。

  “讓我們永遠做好朋友!边B環語氣十分誠懇。

  湘芹看著他,沒想到這樣老實的人也這樣會推搪。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終于表態。

  湘芹低下頭,自然覺得被傷害了,一時間語塞。過一會,她抬起頭,“連環——”

  忽然呆住了,她的座位對著窗,適才一瞥之間,竟看到暮色蒼茫間有一張小小的白面孔貼在玻璃上朝她眨眼。

  湘芹聽過有關老房子許許多多的怪異詭秘傳說,不禁嚇呆了,霍地指著窗外,“有人,我看到一張人臉!

  連環轉過頭去,“怎么會有人——”猛地想起,這一定是阿紫。

  果然,阿紫的面孔又在樹葉間一閃現,連環搖頭笑她搗蛋,湘芹不知就里,嚇得尖叫起來。

  湘芹欲向連環求助,卻看到他正在笑。

  笑,笑什么?

  笑林湘芹愚不可及?湘芹的悲憤戰勝恐懼,抓起外套跑下樓去,連環已經把話說得再客氣再明白沒有,此處并非她久留之地。

  連環這才醒覺已經深深傷害一個愛護他的人,急忙間也考慮過追上去,但是善意的解釋更會引致她進一步誤會,遲疑間湘芹已經奔到空地。

  湘芹剛鎮定下來,忽黨肩膀吃痛,抬頭一看,高大的橡樹上有個黑影蹲在那里,她這才醒覺,那是人,不是魅,向她扔石子的人便是窗外的那張面孔。

  石子如豆般撒下,打中湘芹,痛得她叫出來,一方面她又聽見連環喝止之聲,她未敢久留,含淚奔逃,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膝頭,也顧不得了,她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妖異的地方。

  湘芹一生中未曾受過如此屈辱,淚流滿面,剎那間熾熱真摯的少女心化為灰燼。

  連環沒有看見湘芹的眼淚,他正推開窗戶喝道:“住手,你在干什么?”

  阿紫嬉皮笑臉地轉過頭來,看著連環。

  連環抬起案頭的橡皮擦掉過去,被阿紫敏捷地閃避過去。

  “你不尊重我的朋友,即是不尊重我!

  “對不起,打擾了你倆卿卿我我!

  “阿紫,你心中只有自己,沒有別人!

  阿紫仍然笑瞇瞇,“拉我進來!

  連環不去睬她。

  阿紫牽牽絆絆地爬進房內。

  連環這才看見她身上穿著一件玫瑰紫的呢大衣。

  他呆住了。

  大衣并不稱身,款式已過時,連環看清楚了,他見過這件衣服,他的靈魂被攝住。

  阿紫在他面前轉個圈,“好不好看?”

  “這件大衣從何而來?”他震驚地問。

  “我在舊衣服箱內找到,相信是我母親的故衣。”

  “它不適合你,快脫下它!

  阿紫除下外套,內里仍穿著水手領的毛衣。

  連環看著她半晌,嘆口氣說:“你走吧!

  “你還在氣惱!

  連環為湘芹深深內疚。

  “好,母親一早離棄我,父親不承認我是他的女兒,我同姐姐不和,現在你又不原諒我!

  連環告訴她:“也許你也要負些責任!

  “我還小!卑⒆暇髲姷卣f。

  “能把你身邊所有的人整得啼笑皆非就不算小了!

  阿紫還想分辯,梯間有腳步聲傳來,是連嫂的聲音:“湘芹,連環,說完話沒有?”

  她推門進來,“咦,湘芹呢?”

  連環低著頭,“她走了!

  連嫂好不失望,坐在床沿,“她來的時候明明高高興興!

  “是我不好,言語間得罪了她!

  連嫂打一個寒顫,站起來關窗,“這么冷,也不曉得當心!彼D過頭來,“咦,這件大衣是湘芹的嗎?”

  連環急忙把外套塞進柜中,“我改天去還給她!

  連嫂凝視兒子,“湘芹是你的好對象,小心對她!

  但是林湘芹決定避開連環。

  她相信他是她的惡夢,她做得很徹底。新學期開始,她轉到中文大學上課。

  連環十分震驚,這個重大的決定對林湘芹往后生活有一定影響,若是純粹為著他的緣故,他實在擔當不起。連環很明白這個時候不去騷擾湘芹,已是至大仁慈,他忍耐著一點反應都不做出來。

  湘芹終于走了。

  同學為她設的送別會他都沒有去。

  湘芹坐在一角,每進來一個人,她都以為會是連環。到散場,她的雙眼酸且澀,形容憔悴地離去,獨自往海邊站了一段時間。

  他連一句道歉都沒有。

  真灑脫,湘芹解嘲地想,據說干大事的人本應這樣。她伏在欄桿上哭了,她記得很清楚,那夜的海水是漆黑的。

  香權賜于同一日送院。

  三天后便傳來噩耗。

  徐可立第一次展示了他的辦事能力,與區律師兩人把事情料理得整整齊齊。

  老連自大宅回來了,告訴妻子:“二小姐失蹤,到處找過都不見人,真正百上加斤,節外生枝!

  連環一怔。

  “明早要舉行儀式,非找到她不可,這少女太過不羈,太不知輕重!

  “要不要叫連環也幫著找!

  “關連環什么事,他根本沒見過香紫珊!

  連環不出聲。

  “這倒是真的,連環與大宅無關。”連嫂語氣十分寬慰。

  電話鈴響。

  連環取起聽筒。

  那邊沒有聲音。

  連環心情悶納,因而說:“你難道沒有看到訃聞,男主人已經病逝,你可以回來了!

  連嫂大奇:“連環,你同誰說話?”

  連環掛上電話,一語不發,回到樓上。

  “這孩子早已過了青春期,還這么怪!

  “你不是說林湘芹許久不來,定是感情糾紛。”

  “自由戀愛,煩惱更多!

  連環一進房間就明白了。

  他的被窩里似躲著一只受傷的小動物,他過去輕輕掀開被褥,看到香紫珊伏在枕上飲泣。

  她不知來了多久,自然也不關心全世界人是否到處找她。

  連環沒有說話,輕輕握住她的手。

  香紫珊把臉埋在他的手中。

  他不去驚動她,任由她哭到倦極入睡,他坐在書桌前做功課。

  連環也不去告訴任何人,他已經找到香紫珊。

  到了深夜,阿紫醒來,心境有一剎那平靜,但是日前所發生的大事隨即紛沓涌上心頭,她悲苦地伏在連環背上哀哭。

  連環把她馱在背上,來往行走。

  她沒有長大,她還是那個小小阿紫。

  阿紫漸漸平靜下來。

  連環將她放下,“他們都在等你,明天的追思禮拜不可缺席!

  阿紫不語。

  “回去吧!

  阿紫點點頭。

  禮拜堂里,連氏一家坐在后座。

  徐可立與香寶珊坐在前座,香寶珊滿臉怒意,頻頻回頭來看她妹妹到了沒有。

  香紫珊尚未出現。

  風琴聲越來越凄厲,人客漸漸聚集,時間已到。

  徐可立沉著地上臺致辭。

  香紫珊仍然蹤影全無。

  連環聽到他父親喃喃說:“大逆不道!

  徐可立講到一半,連環發覺他眼神松懈下來,連環輕輕回望,看到香紫珊已經坐在最后的角落。

  連環放下一顆忐忑的心。

  他可不理她是否得罪親友,他只擔心她的安全。

  阿紫一聲不響低頭默禱。

  香寶珊心有不甘,“霍”地一聲站起來,走向后座,似要教訓妹妹。

  連環見她來意不善,忍不住也走到狹窄的走廊,堵住她去路。

  香寶珊一向對連環有點顧忌,但是沒想到他會幫阿紫。猶疑間,徐可立已自臺上下來拉住香寶珊,他向連環投去感激的一眼。

  連環這才靜靜坐下。

  那邊香寶珊惱怒地對徐可立說:“一宣讀遺囑我就要你把那個粗魯的人逐出香家!

  徐可立不出聲,連環粗魯?他的心思比誰都縝密,寶珊這次看錯人了。

  香寶珊見他好像沒有聽見,推他一下。

  徐可立輕輕回答:“他并不住在香宅,不能驅逐!

  他示意寶珊站立唱詩。

  阿紫一直沒有過去與姐姐同坐。

  返家途中連嫂說:“兩位小姐這就成了孤女。”

  老連忽然感慨:“二小姐真是性情中人!

  連環沒想到父親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感動得鼻子一酸。

  一般人只曉得阿紫淘氣、搗蛋、孤僻、壞脾氣,沒想到那是因為她不妥協不肯走中間路線,明明多情,卻被無情所惱。

  聰明的徐可立都不了解香紫珊。

  阿紫坐在大石上等連環。

  她說:“你不再生我氣,多好。”

  連環冷冷答:“那是另外一件事,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惡待我朋友!

  阿紫不悅:“她比我還重要?”

  “香紫珊你不會成為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阿紫冷笑一聲,“我不該妄想到此地來尋找安慰!

  連環不忍,在她對面坐下來,“你適才為何遲到?”

  阿紫哼一聲,“你關心嗎?”

  “阿紫你這個人沒有希望!彼酒鹩x去。

  阿紫連忙說:“我見到母親!

  連環“霍”地轉過身于,“什么?”

  阿紫表情復雜,既歡欣又愁苦,“我見到她,我們交談過,所以遲到!

  連環的心一跳,那個美婦人終于回家來了。

  他脫口而出:“她好嗎,有沒有老,是否快樂?”

  “她戴著一頂有黑網紗的帽子,坐在一輛大黑車內,看見我,便叫住我!

  阿紫從未聽過那么動聽的聲音,不由得停住腳步,轉過頭來,凝望那婦人。

  她們之間有一段距離,阿紫看不清楚她的臉。她緩緩下車,站在車旁,一身黑衣。阿紫覺得她的身型十分熟悉,便呆在原地,揚聲問:“誰,請問是誰叫我!

  那婦人不語,臉上的黑網在風中拂過來,又拂過去。

  阿紫沒有動,已經知道這個人同她有極深切的關系。

  又過許久,那婦人說:“我是你母親。”

  阿紫耳畔輕微地“嗡”一聲,如有一只小蜜蜂在她耳邊打轉。

  但是她沒有失態,也沒有一個箭步上前擁抱婦人,阿紫只是輕輕頷首,“你回來了!

  婦人踏前一步,似要作出要求。

  阿紫告訴連環:“我忽然害怕,我同她說,我有要緊事,他們都在等我,便奔進禮拜堂來!

  連環奇問:“你為什么要害怕?”

  “我看見她黑色的長袍底下露出鮮艷的一角裙據,那是種深玫瑰紫,連環,你記得那個顏色?看久了眼睛會澀,那是她最喜愛的顏色,她回來不是為哀慟。連環,她會不會回來索償。”

  連環按住阿紫的手。

  “可是,香先生已經去世了!

  “或許她要我們!

  “她是你的母親。”

  “不,我不要跟她去,”阿紫脫口而出,“我不會離開大屋,徐可立會照顧我!

  連環目光涼涼,在阿紫臉上掃了一遍。

  阿紫不理會連環的感受,奔回大屋。

  她就是這點殘忍。

  連環抬起頭,看到地下有一個纖細的人影。

  在該剎那,他有點希望那是林湘芹。湘芹一向以他為重,一向溫柔,一向討好他。湘芹不會傷害他,他在湘芹心目中,永遠是第一位。

  他轉過頭去。

  那卻是一位身段苗條的少婦,臉容、姿勢都熟悉之至,她正看著連環微微笑。

  連環馬上把她認出來,“香夫人!彼Q呼她。

  她笑一笑,“你還那樣叫我,我早不姓香,我本名鄧玉貞。”

  連環看著她,真奇怪,她一點都沒有變,歲月對她不起作用,她仍然那么白皙美麗,那種神秘的氣質依然如影附形。

  “你已經是大人了!

  連環有點靦腆。

  “謝謝你接我的電話!

  真是她,那些神秘電話真是她打來的。

  “你一直維護我!

  她并沒有走近,互握著自己的手,站在那棵橡樹下。

  連環還以為從此看不見她了,此刻十分歡喜。

  “他們都在大宅,你不與他們談談?”

  美婦人搖搖頭,“他不讓我再踏進香宅半步!

  連環“呵”地一聲。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無奈地攤攤手。

  “我給你沏茶!

  “我這就走了。連環,謝謝你!

  一輛黑色的大車子駛過來停下,連環看著她走下小徑。

  她這次來,不過是順道探訪連環,主要原因是視察香氏大廈。連環有預感,阿紫說得對,她仿佛專程前來索償。

  宣讀遺囑那一日,老連早已接到區律師通知,要在上午九時在香氏書房集合。

  他同兒子說:“連環,你陪著我去!

  香寶現看到連氏父子出現,馬上拉著徐可立到一旁,“他們來干什么?”

  徐可立勸說:“寶珊你別針對連環!

  “他在這里干什么,難道遺囑里有他的名字?”

  徐可立嘆口氣,“正是!

  “我不相信!

  徐可立十分詫異,寶珊平時并不是個不講理的女子,但一碰到連環,她便有異常表現。

  這時區律師進來向各人點點頭,問道:“香紫珊不打算出席?”

  寶珊冷笑一聲。

  區律師說:“沒有關系,香先生的遺囑很簡單!

  他取出文件。

  他開始宣讀:“香氏出入口公司仍由徐可立照原職打理,與寶珊婚后可繼承百分之二十五股份,大宅與全部現款由寶珊繼承。紫珊非我親生,但可在大宅居住及支領零用直至成年后——”

  徐可立與香寶珊忍不住“嗯”地一聲。

  香紫珊不是香權賜的親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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