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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宇宙 第四章
作者:亦舒
  怎么難得倒原醫生,他對答如流,“我們在麥克阿瑟的記憶系統做過手腳!

  元之悚然動容:無所不能的曼勒研究所!

  在他們那里,人人可以求仁得仁。

  原醫生關注地問:“元之,你為何抑郁?”

  元之要過一刻才能回答:“聽上去我好似很不感恩,但是,但是,我竟向往做回舊時的我,在醫院到處溜達,同寂寞的老人玩牌戲度日。”

  原醫生提醒她:“你的身體早已不行了。”

  元之遺憾,“是的,你講得對,我沒有回頭路。”

  “現在有什么困難?”

  “原先生,你沒同我提及,林慕容是這樣的一個人。”

  元之幾乎可以看到原先生慧黠的雙目閃爍,他竟如此答:“人人都有過去。”

  元之仍然說:“她的身體不適合我!

  “元之,當心千揀萬揀,揀著一個爛燈盞!

  “我不是還有一次機會嗎?”

  “元之,既來之,則安之!

  “記住,原先生,”元之悻悻然,“我是曼勒符持有人!庇植坏貌皇毯蛩

  原氏為之氣結,“元之,請詳細說出你的要求。”

  元之誠懇地說:“我希望做一個普通的女子,過正常愉快的家庭生活!

  “請記住這是你最后一個機會。”

  元之吞一口涎沫,“是,我知道!

  “那么,元之,回來吧!

  就這樣決定了。

  晚上,元之獨坐咖啡廳,正想好好吃一頓,狂蜂浪蝶卻不放過她。

  首先是一位中東男士走到她對面禮貌周到地問:“小姐,請問這張椅子有無人坐?”

  元之抬起頭,那人更明顯地驚艷,元之卻告訴他:“許多臺子都空著,那些椅子都沒人坐!

  中東來的男士尷尬地咳嗽一聲,“小姐,呃,容我介紹自己,我是鴨都拉王子!

  元之笑,“我是清朝芙蓉蛋公主!

  中東男子氣餒,只得退下去。

  跟著是一位亞裔男子,用英語同元之攀談:“小姐,你很臉熟!

  元之猜他是日本人。

  “我這次來倫敦,是收購這間酒店!彼宥迥_。

  元之放下食物,輕嘆一聲,買買買,買買買,奇怪的是,居然那么多人愿意賣賣賣,賣賣賣。

  元之輕輕說:“西敏寺在左邊,白金漢宮在右邊,買下那兩座之后,我們再商量吧!

  元之沒再說什么,就離開了桌子往外走。

  可以想象林慕容,就是在異性追追逐逐中度過了短暫的一生。

  長得美,扔又扔不掉,漸漸沉迷,更加致力發展美態,完全疏忽其他優點。

  誰知道呢,加以栽培,林慕容可能會成為一個成功的藝術家或是科學家,但是她從來沒有用過功,也沒有必要這樣做,漸漸除了美,林慕容一無所有。

  她只有美色,故此,如果要其它的東西,就得拿美色去換。

  絕對不是一門容易的營生。

  走到大堂,又有人搭訕,“小姐,你掉了東西。”

  元之發覺她下意識地微微垂下頭,眼兒媚媚地斜飛出去,看那是誰。

  她隨即吃一驚,這種姿勢是誰教她的?關元之哪里懂得這一套,這明明是林慕容的伎倆!

  再不走,恐怕美元之就快要變成林慕容。

  那個男子得到這樣的鼓舞和激勵,哪有不做進一步表示之理,立刻拾起元之掉下的外套,趨向前來,替元之搭在肩膀上。

  可是元之已經變了臉,適才色若春曉,此刻面如玄壇,著實嚇了人家一跳。

  元之冷若冰霜,轉頭就走。

  在電梯里,一顆心猶自怦怦跳,原來關元之的小宇宙不能百分百控制林慕容的肉身。

  前任主人的舊時姿勢隨時會得現出來。

  元之一夜不寐。

  第二天一早,梁云來找,元之延她入房。

  兩個女孩子不由得說起往日同學時趣事。

  “張老師用粉筆每一劃都會制造出吱吱聲令人毛骨悚然!

  “沒有人答得出周老師的問題結果全班罰站不知多么轟動。”

  梁云凝視她,“元之,你真是關元之。”

  元之無奈指指腦袋,“是,這里是!

  “記得嗎,十六七歲時我們一直希望長大了會成為美女!

  “美女在十六七個月的時候已經看得出來了!

  “我們太過無知,”梁云嘆口氣,“希望有奇跡出現,”她抬起眼來,“不過,元之,你此刻的艷光令人不敢逼視,真羨慕你!

  元之苦笑,“梁云,我要走了,特地向你告別。”

  梁云點點頭,“再見。”

  “是,青山白水,后會有期,代我向呂一光告別!

  梁云露出靦腆之情。

  元之莞爾。

  第一個對元之表示嘖嘖煩言的是曼勒三號。

  “又是你!”

  元之心虛地說:“最后一次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元之賠笑。

  三號瞪她一眼,“沒有選擇,才是最好的選擇,信焉!

  “也許是,但是,叫我做江香貞,或是林慕容,我都不會快樂!

  “小姐,世上能有多少個快樂的人!

  元之困惑,“照你這么說,會不會都是選錯了身體?”

  “才怪,是因為你們都太過貪心。”

  原醫生出來了,“元之,我們又見面了!

  元之發覺原君留了胡須,訝異地說:“三天不見,先生的須這樣長了!

  三號哼的一聲,“有位女士認為他蓄須好看,他便立時三刻遵命!

  “啊。”元之笑出來。

  原醫生咳嗽一聲。

  三號說:“元之是熟人,怕什么?”

  元之好奇,那一定是位美且慧,非同小可的女士,有機會真想見一見。

  三號約莫知道元之在想什么,笑道:“那位女士的原居地在英仙座,你不容易見到她!

  原醫生又再咳嗽一聲,三號才噤聲。

  原氏看著元之說:“你要求做一個普通人……正常的家庭……”

  元之連忙補一句:“平凡的女子!笔桥耍皇悄腥耍f不要弄錯。

  “如愿以償之后,不得反悔!比栐谝慌哉f。

  元之苦笑。

  過一會問:“原先生,你有沒有后悔過你是你?”

  原氏微笑,“很多次。”

  元之說:“我做我自己的時候,一直很滿足。”

  原醫生很有深意的說:“呀,但是你做了你才多久?十九年、二十年?日子久了,難免生厭!

  元之很吃驚。

  “到了中年,”原醫生感喟,“你自會明白!

  元之說:“我還以為過了青春期我們會得駕輕就熟,樂意做自己!

  原醫生抬起頭,“說得也是,所以講哀樂中年呀,有苦有甜。”

  三號總不忘回一句:“元之,這次轉身,你要做她做到老!

  元之驚惶起來。

  三號問:“抑或,你情愿做美女林慕容?”

  元之欲得到原醫生保證:“我會快樂嗎?”

  原醫生搖搖頭,“我不能擔保,快樂靠你自己尋找!

  元之不禁哭泣。

  三號搖頭,“可憐的女孩。”

  原醫生說:“元之,你已經比許多人幸運,來,準備好沒有?”

  又要搬遷了。

  原先屬于林慕容的這具軀殼,將來不知由誰搬進來住。

  元之忍不住問:“下一位……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看看她!

  熒光屏上打出資料:孔兆珍,女,二十六歲,已婚、生活正常愉快,與丈夫感情甚佳。

  元之頗覺滿意。

  照片中的孔兆珍容貌端莊,笑得十分燦爛。

  她不是美女,但是元之一看見她就有種親切感。

  三號問:“還滿意吧?”

  元之說:“最好有一本圖文并茂的選擇目錄!

  “小姐,”三號啼笑皆非,“你真會得搞笑!

  最后一次了,元之舉起手,把中指交叉疊在食指上,希望也是最好的一次。

  “慢著,孔兆珍如何會到曼勒來?”

  “純粹是一宗意外,她在一項小手術中出了一點錯!

  “她家人尚未知情?”

  “還沒有,正等著你回家呢!

  這時原醫生說:“元之,你已經知道得太多了,做人呢是糊涂點的好,越是揀擇越不開心,你不如隨遇而安!

  三號笑笑,“當初你做了你,又何嘗預先做過資料搜集、心理準備!

  元之一想,這也對,關元之有什么好?孤兒,一貧如洗,在育嬰院長大,教育程度普通,患白血病,高中始就在醫院進進出出,這種記錄,并不值得驕傲。

  誰都不會比關元之差。

  想到這里,元之豁達起來。

  她露出一絲笑。

  原醫生笑道:“無論做什么人,知足常樂!

  “原醫生,事后,我還可以跟你聯絡嗎?”

  原氏訝異,“可以,當然可以,你同曼勒有這樣深的淵源,你是曼勒的終身朋友!

  元之好奇問:“持有曼勒符的人都是你們的好朋友嗎?”

  三號答:“才怪,有人因為又貪又壞又笨,曼勒早與之絕交!

  元之不敢再說什么,她生怕曼勒的工作人員日后也這么批評她。

  原醫生同她說:“這次手術之后,由我們把你送返孔兆珍女士的原居地!

  “為什么?”

  “因為我們想讓你在當地一家醫院醒來,由孔兆珍家人接返家去,免啟疑竇,你日后好做人。”

  元之只得點點頭。

  最后一次機會了。

  這次,做孔兆珍,可是要做到老的。

  在該剎那,元之忽然有點明白,那位自稱無名氏的老先生為何要把曼勒符轉贈予她。

  他已十分明白做任何人都是辛苦的差使吧。

  最好什么人都不做。

  元之苦笑著閉上雙目。

  她聽見三號的祝福:“元之,一路順風!

  順風?說得也對,她的確有遠行。

  這時,她耳邊響起嗚嗚的風聲。

  元之覺得混身舒暢,身輕如燕,飄起來,御風而行,正在陶醉,忽聞有人叫她,一聲又一聲,語氣逼切。

  真不識相。

  誰,誰打擾她?

  元之沒好氣,想睜開眼睛看個究竟。

  “好了好了,她眼皮動了!

  白蒙蒙一片,醫院,是間醫院,元之對醫院的布置最熟悉不過,忽爾一陣劇痛,她呻吟起來。

  “醒來了!”四周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元之聽到輕輕飲泣聲。

  “小組搶救了四十八小時!”

  “幸虧無恙,快向上頭報告!

  “病人丈夫在外邊等了好久。”

  “把好消息告訴他。”

  元之只覺得痛,苦苦忍耐,額角迸出豆大汗珠。

  有一雙溫柔的手替她印汗,四周圍漸漸又靜下來。

  元之睜開雙眼,看到一位年輕的女醫生向她微笑。

  她對元之說:“歡迎你到我們這里來。”

  呵,她是知情的,她是原醫生的合作人。

  元之暫時連痛都不記得了。

  “現在,你是孔兆珍!

  元之點點頭。

  “祝你快樂!

  “謝謝你,醫生。”

  那位女醫生頷首,輕輕退出。

  元之找不到鏡子,只得伸出雙手來觀察,一看之下,嚇一大跳,好粗好黃的一雙手,指甲修得非常短,一看就知道手的主人是位勞動婦女。

  元之發呆,她記得林慕容的手指猶如十管玉蔥,永遠搽著鮮紅蔻月,那手同此手比,好比云同泥。

  元之嘆口氣,呵知足常樂。

  她重新閉上眼睛,放下手,腕上各種維生的管子叮當碰撞。

  這時,有人輕輕推開病房門,又有人輕輕說:

  “莊先生,請勿久留!

  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接近病床。

  “兆珍,兆珍!

  這是在叫她了。

  元之十分疲倦,再一次用力抬起眼皮,嘴唇動一下。

  她看到一張殷實好人的臉,但是頭發凌亂,一面孔胡子茬腫眼泡,聲音沙啞。

  不問可知,他是孔兆珍的良人。

  這么丑!

  正錯愕間,那人忽然淚盈于睫,接著淚水汩汩而下,握住元之的手,大聲哭泣。

  元之被感動了,“莫哭莫哭,我沒事!

  那人仍說不出話來,大力喘息,似一個受了委曲的孩子,嗚嗚哀鳴。

  看護聞聲推門進來,“莊先生,你這樣變成騷擾病人了!

  元之用力拍著他背脊,“沒關系,沒關系!

  半晌,莊某才抬起頭來,擦擦眼淚,“我歡喜得瘋了。”

  真情流露,元之不由得雙目濡濕,有這樣好伴侶,做普通人又何妨,雙手粗些又有什么關系。

  “莊太太過數日便可出院,你請放心!

  只聽見莊某問看護,“我可以帶孩子來見見母親嗎?”

  孩子!元之嚇一跳。

  呵可是,有丈夫當然名正言順有孩子。

  意外之后,元之反而有點高興,多好,她已經做了現成母親了。

  她輕輕問丈夫:“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她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

  看護連忙答:“他叫莊允文呀,”推一推那錯愕的丈夫,“莊太太的記憶慢慢自會恢復!

  “哦,”元之又問,“我的孩子叫什么?”

  莊允文呆呆的看著妻子,她莫非失憶?

  “兒子叫小明,”看護搶答,“女兒叫小珠!

  元之阿一聲,居然共有兩個孩子,“他們幾歲?”

  莊允文只得聚精會神地回答:“你忘了?小明四歲,小珠一歲。”

  那么說來,孔兆珍很早就結了婚。

  “有沒有照片?”

  “我這就去把他們帶來!

  莊允文走到門口,又回轉身,手足無措,團團轉。

  看護詫異問:“莊先生,你怎么了?”

  莊允文頹然說:“我不敢離開兆珍!”

  元之深深意外,上帝真是公道得可怕,沒想到孔兆珍這樣平凡的女性竟能得享如此真摯的愛情,而一朵芙蓉花似的林慕容卻一個知己也沒有。

  看護含笑道:“你放心回家吧,我們替你照顧莊太太!

  元之不由得問;“你在外頭,誰看住孩子?”

  莊允文答:“他們的祖母與我們住呀!

  元之敲敲額角,“是,想起來了!

  不知怎地,她非常想見那兩個根本不屬于她的孩子。

  “允文,去把小明與小豬帶來。”

  莊允文笑了,“是小珠!

  “對,小豬!

  莊允文與看護都笑了。

  元之倦極入睡。

  “妹妹,好睡,好睡!

  “嗯,”元之朦朧間問,“你是誰?”

  對方是一個少婦,形容憔悴,但是慈眉善目,不住向元之拱手!罢埓艺疹櫺∶髋c小珠!

  “喂,喂!痹兴。

  她卻轉頭就走,元之沒有追上去,隱約知道那是誰,于是大聲說:“你放心好了!

  那少婦停住腳步,轉過頭來感激地一笑,再向前走,消失在角落處。

  醒了之后,元之支撐著蹣跚地走到浴間去照鏡子,見到孔兆珍的尊容,她吃驚地掩住嘴,天,才二十多歲,已為未老先衰立招牌,這人需要好修飾,好好補養,才能恢復元氣。

  元之不由得嘆口氣。

  真的要找一個理想的軀殼,也許要窮一生之力,都不用做人了。

  有一件事元之可以肯定,求仁得仁,她此刻絕對是個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家庭主婦。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嘭的一聲,有人踢開病房門進來,“我媽媽在哪里?”

  本來愁眉不展的元之忽然笑出來,她知道這是誰,這是莊小明。

  她強忍著傷口痛楚,笑著迎出去。

  小明一見她,過來用雙臂緊緊箍住母親,痛哭失聲。

  他的臉伏在媽媽腿上,元之本能地抱住他。

  做母親不需要天才吧,只要有愛心耐心與力氣即可。

  慢著,那邊那個由老太太抱著的小女孩子一定是小珠了。

  不不不,她不似小豬,她是小精靈,一雙大眼睛盯住元之不放,元之被幼兒審視得有點心虛。

  祖母見她生分,哄她說:“叫媽媽呀,你不是學會叫媽媽了嗎?”

  那幼兒胖胖雙臂搭住祖母脖子,動也不動,繼續瞪住元之,像是說:你不是我媽媽,我不要你抱,我媽媽什么地方去了,你到底是誰?

  元之自老太太手上把她接過來,嘩,好重,元之腳步一個踉蹌,孩子又被她祖母接回去。

  “不怕不怕,身體好些再抱。”

  幼兒并不哭,只是全神貫注地冷冷看著元之。

  一直到元之回家,小珠仍然不肯給她抱。

  家是很擠逼很倉猝的一個家。

  許多電器家具,都需要添置了,很明顯因為經濟緣故,都用舊貨勉強湊合。

  夫妻倆與幼兒睡一個房間,祖母與小明用另外一間。

  廚房與衛生間都狹小而幽暗。

  元之沖口而出:“要另搬一間公寓了!

  莊允文一聽,先笑出來。

  隨即是莊老太揶揄的說:“兆珍病糊涂了不成,光天白日講夢話!

  元之知道這不是莊家經濟能力可及,當下立刻噤聲。

  靠朋友的時間到了。

  當天深夜,她正睡得深沉,忽被幼兒哭聲驚醒,夢里不知身是客,想半晌,才知道是小珠不適,起床一看,另外床上的莊允文還在熟睡。

  元之揉揉酸澀的雙眼,正想去安撫小女孩子,莊老太已在房門處出現,咕噥抱怨,“你抱抱她呵,允文明朝還要上班!

  元之連忙唯唯諾諾:“是,是!

  莊允文已醒,笑道:“媽你去睡,我來抱!

  老太太這才退出去。

  元之吐吐舌頭。

  莊允文真是好脾性,和顏悅色對元之說:“小珠似不大跟你!

  “我再試試,你明天還要上班!

  莊允文忽然說:“我早已無班可上了!

  “什么?”元之錯愕。

  “公司大量裁員,我是第二批被攆出來的人!鼻f允文低著頭。

  “唷,”元之說,“別給老母知道!

  “我已決定瞞著她!

  莊允文本來最怕妻子擔心,此刻打量她,見她又好似胸有成竹模樣,不知葫蘆里賣什么藥。

  第二天一早,莊允文有事外出,老太太去買菜,小明上學,元之把那一歲大還未學會說話的小孩子捧到高凳子上坐好。

  元之開口:“我叫你妹妹好不好?”

  幼兒不出聲,那雙眼睛端的黑白分明,看得人發毛。

  “妹妹,”元之無奈地攤攤手,“我知道你一早認清楚我并非你的媽媽。”

  幼兒神色好似松懈了一點。

  “你的真媽媽暫時不會回來了,”元之同她說老實話,“此刻由我頂替她的職位,我不是壞人,我將盡力而為,我希望你接受我!

  那孩子仍然瞪著她。

  “那樣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你爸爸與哥哥有人照顧,祖母不用那么吃力,還有你,一天吃五頓洗兩次澡,也有人侍候,我們要合作愉快!

  孩子似完全聽得懂,她低下了頭。

  元之說下去:“你是個小小人,你有靈性,你想必明白我講的是什么。”

  幼兒伸出手來。

  “來,讓媽媽抱抱妹妹!

  這次孩子伏在她胸前,哭了。

  元之覺得很有成就感,“我會對你好,我答應過你媽媽,你可以放心!

  孩子哭泣聲漸停。

  電話鈴響了。

  是原醫生找關元之。

  “生活如何?”

  “困苦!痹皇直в變,一手聽電話。

  “設法改進它!

  “原先生,請代我聯絡江香貞!

  “你是指伊安麥克阿瑟?”

  “是,我有事拜托她,不,他辦!

  “沒有問題。”

  “還有,請替我找兩個人!

  “可是梁云同呂一光?”

  “正是他倆,麻煩你了,原先生!

  “日子還過得去嗎?”原醫生充滿關注。

  “我此刻是兩子之母,每天沒有一刻屬于自己,喝一杯茶的空閑也無,都得偷來做。”

  原醫生安慰她:“孩子很快長大,屆時,你要留都留不住他們!

  元之的心柔了。

  這時,元之聽見莊老太太在背后問:“兆珍,你同誰說話?”

  元之這才想起,這個三代同堂的家沒有隱私可言,連忙掛斷電話。

  莊老太太教訓媳婦:“孩子睡了,還不把她放下?快收拾屋子把衣服晾出去呀,我只得一雙手,煮完中飯要去接小明放學!

  兩個女人都是這個家庭的奴隸。

  元之一聲不響埋頭苦干起來,汗濕透了她身上陳舊的布衫。

  元之偷偷自嘲:誰叫你不做能干的江香貞以及美貌的林慕容?

  忙忙忙,不住的忙,元之連后悔不該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都沒有。

  那日深夜,元之醒來,見莊氏母子悄悄的對話。

  母:“你可覺得兆珍近日怪怪的?”

  子:“大病初痊,是這樣的了!

  母:“似換一個人似的,對這個家一點記憶也無!

  子:“慢慢就會好!

  “不過她仍然是個任勞任怨的好媳婦!

  “這些年來,也真的難為她了。”

  “今日,我聽得她與陌生人說電話。”

  “媽,這就是你不對了,兆珍常抱怨你管她太緊!

  莊母不語。

  “媽,多疼她一點!

  元之在房中,被這個平凡的男人感動到落下淚來。

  孔兆珍這樣盡心盡意為家庭,一定有個理由,體貼的丈夫與聽話的孩子,便是動力。

  她只裝作在簡陋的床上睡著了。

  半晌莊允文回房來,輾轉反側,不能成寐,轉瞬天明。

  第二天一早,元之已接到原醫生的電話。

  “下午三時,你的朋友們會在街角的茶餐廳等你。”原氏對她的環境了如指掌。

  哎呀,可是下午三時正是家務最忙碌的時刻。

  “放心,我們會替你安排。”

  元之臉上泛起一個微笑,掛上電話。

  莊老太的疑心更大,因問:“兆珍,那是誰?”

  “呵,老朋友!

  朋友,孔兆珍有什么朋友,電鍋洗衣機菜籃才是她的朋友。

  更印證了老太的疑竇。

  揮著汗,一下子到了下午,趁小明尚未放學,元之抱著幼兒開門外出。

  莊母叮一句:“早些回來!

  “是!痹畬先艘回灩Ь。

  元之的老朋友已經在茶餐廳恭候。

  她趨近去,滿腔熱情叫:“梁云、一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梁云抬起頭來,錯愕地看到一個抱著嬰兒,衣衫襤褸的蓬頭少婦,嚇一大跳。

  元之連忙說出暗號:“小宇宙!

  梁云倒抽一口冷氣,“你!元之,你怎么會弄到這種地步?”

  元之沒好氣,“喂,別打落水狗好不好?”

  梁云忍不住嚷:“你什么不好做,竟去做小家庭主婦?這是天底下最苦的苦差,元之,這次你錯了!

  元之瞪大眼睛,正要發作,被一旁的呂一光按住。

  “兩位,稍安毋躁,坐下慢慢談!

  梁云痛心疾首,“元之,以后你的日子怎么過!”

  元之不怒反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才不知道你們這等瀟灑仕女的清寂歲月如何挨過。”

  “喂喂喂,”一光大急,“大家先聚聚舊好不好?”

  元之先抱著孩兒坐下來,發覺少了一人,“麥克阿瑟在何處?”

  “洋人不方便坐在這里,他在車子里兜圈!

  梁云到這個時候才留意到元之手中緊緊抱著個小小的孩子。

  她打量那小小圓圓扁扁的面孔,沒想到那小家伙的目光比她更犀利更尖銳。

  梁云訝異地問:“這是誰的孩子?”

  “我的女兒!痹湴恋鼗卮。

  “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女士們,別吵了,元之,長話短說,說出你的需要!

  元之感慨了,像一切求親靠友的人一樣,她的要求很簡單:錢。

  元之簡述她的現況:“我久病初愈,丈夫失業,孩子嗷嗷待哺,家里還有老人家!

  梁云捧住頭,“我的天!”

  呂一光說:“慢慢來,鎮靜一點,我們且與麥克先生談!

  他們付帳離開茶餐廳。

  “對了,”元之到這個時候才記得道謝,“勞駕你們趕來!

  “不要緊,”梁云說,“我正好放暑假!

  一部大車停在他們跟前,元之抱孩子一起上車。

  紅發綠眼的麥克阿瑟立刻向老朋友打招呼:“元之,你好!睙崃椅帐。

  他沒有意外,他是同道中人,他明白小宇宙的奧秘。

  幼兒從沒見過火紅色的頭發,嚇得哭泣。

  元之本能地拍拍她,“莫哭莫哭,媽媽在這里!

  幼兒緊緊勾住媽媽脖子,小面孔埋在媽媽胸前,一切都靠媽媽保護張羅,她信任媽媽。

  這個時候,這名外形狼狽的少婦面孔上露出一層圣潔的光芒。

  梁云忽然明白了。

  她噤聲,不再批評元之的選擇。

  元之一口氣說:“麥克阿瑟,請即與鎮亞重工的律師聯絡,我需要一筆款子渡過難關,孩子們一定要有寬敞舒適的家!

  “放心,我會處理得天衣無縫。”

  元之不放心,補一句:“我不需要很有錢,小康即可,錢多淹死人!

  梁云笑了,這活脫脫是關元之的口吻。

  麥克阿瑟答:“我完全明白。”一副專業人士姿態。

  元之忍不住說:“香貞,你好成功!

  “元之,我的名字叫伊安!

  元之卻認為名字不要緊,叫她兆珍或是元之,她都不介意,她只希望改善家人生活情況。

  “我還需要一名能干的家務助理。”元之說。

  “沒問題,立刻替你辦!

  “替我丈夫找一份比較穩定的職業!

  麥克阿瑟說:“他是電腦操縱員是不是?”

  “是,請幫他進修、升級!

  “我懂!

  梁云越聽越奇。

  古時的神話:“窮書生得到一張美女圖,晚上,那美女自畫中走下來幫他打理家務,還織布拿出去買,在畫中人經營下家一下子就小康了,不再愁柴愁米!

  此刻關元之還不就是這個畫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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