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早程嶺把頭上油膩洗盡,換上一件夾旗袍,預備出門。
印三一看,“這樣不好!
“此話何來?”
“印三笑嘻嘻,“太漂亮了,像去施美人計似。”
“啐!”
婚姻生活,也有愉快的時刻。
印三送她到碼頭,“五點鐘我來接你,若不見你,我便通知派出所!
“別緊張,那是大哥的朋友。”
“出賣人的,都是朋友!
凡是大哥的主意,他都不服氣。
上了船,程嶺反而覺得自在,上次坐渡輪,還是在香港的天星碼頭,她一向欣賞海風,坐甲板上,買一客冰淇淋緩緩吃,絲毫不覺緊張,只當是放假。
三四月天氣正是春季,程嶺走出小食店才發覺風光明媚,渡輪要駛兩三個小時,乘客在船上玩樸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程嶺在一旁靜靜看。
鄰座本來有一洋婦帶看孩子坐,程嶺朝她笑一笑,洋婦反而立刻避開。
程嶺無奈,對面一位黃皮膚老先生卻搭訕地坐過來,程嶺一看他手上提著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厭惡,她也相應站起來走到前頭去。
噫,天下大同,談何容易。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國與國,人與人之間,太多恩怨。
船泊了碼頭,程嶺到公路車總站問明了路,上了車,數著站頭,在第七個站康和街角落下車。
那處有一幢四層高磚屋,墻外掛一塊中文字招牌,寫著華仁堂三個大字。
程嶺走上去,只見二樓兩扇大門開著,里面是間辦公室,五六張寫字臺上都坐著人,有人打算盤,有人打字,電話鈴此起彼落,忙得不亦樂乎。
程嶺完全放心。
原來華任堂是一間寫字樓,她還以為是黑社會總堂。
這時有人出來詫異問:“這位小姐請問找誰?”
“呵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請坐,待我去通報!
她坐下來,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這時程嶺已出了一頭汗,剛欲用手帕去拭,有一個相貌端莊的年輕人向她走來。
她忙不迭抬起頭笑,那人與她一照臉,意外了!笆怯√俊痹詾樗莻穿深色唐裝衫褲的中年阿姆,誰知是個明眸皓齒的少女,上唇還沾著亮晶晶的汗珠。
“是郭先生嗎?”
“我正是郭海珊,請到我辦公室談!
只是程嶺才拭干了汗。
“老印已來信同我說過你的問題,哎,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為人詬病之處,不過不要緊,我會關照人吩咐下去,從此不得打擾你們!
程嶺唯唯諾諾,不敢相信有這么容易的事。
郭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認我表叔做義父。”
機靈的程嶺立刻想起印氏兄弟當年入籍的故事,呵,原來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們的擔保人,看來有勢力的正是他。
郭海珊說:“印太太既然來了,可有興趣參觀我們的貨倉?我們專做海味!
事情既然這樣爽快解決,程嶺心情大好,便點頭,“郭先生,那我就開開眼界了!
郭海珊十分困惑,這年輕女子面目姣好,談吐斯文,怎么會嫁給印老三,華埠有幾個人他們郭家全曉得,那人據說是個草包,又窮,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誰欠了誰,必須今生償還。
他親自領她到三樓參觀,事后又送她四色禮盒,吩咐司機送她到碼頭。
程嶺這樣說:“郭先生,本應有我備禮物來,可是一時慌忙,竟空手就上門,已經夠失禮,怎么好意思帶這些走,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
郭海珊不再勉強,只是笑。
送到門口,程嶺剛欲上車,迎面駛來一輛黑色大車,程嶺自然抬頭看,只見郭海珊立刻迎上去,與車里人說了幾句話。
程嶺只覺車里有人注視她,只得微笑,一時間郭海珊回來,向程嶺道別。
他忽然改了稱呼:“程小姐,好走!
程嶺深覺納罕。
司機是個金發碧眼的小伙子。
這是故意的吧,程嶺莞爾,白人老是用黃人做家童,現在黃人有身分了,照樣雇用白人。
車子到了碼頭,司機說:“請等等!
在車尾箱取出適才那四盒禮物交給程嶺。
真客氣,把上門去求他們的人當上賓,才是真正大腳色。
程嶺賞他兩塊錢。
回程上程嶺靠著椅背睡著了。
她幸不辱命,滿載而歸。
印三在碼頭等她。
看到程嶺咪咪笑,知道一切順利。
程嶺說:“不待我開口,那位郭先生已經答應幫忙!
印三這時才說:“其實,我也認識維多利華仁堂郭家!
“為什么不早說?”
“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程嶺顧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印三又說:“求人總得付出代價,照樣是欠人一筆債!
“看樣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么人?”
“郭氏各人均絕頂聰明,自上海出來,幾乎直接到溫哥華,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開放,批準華人置地,他們頭一個買進不少物業,在桑那斯區有間華廈,夾在白人住宅當中,不知多神氣,有了錢,面子跟著而來,要擺平唐人街三兩個地痞,自然不難!
“真能干。”程嶺贊嘆。
“大哥跟他們跑過一陣子!
“后來為什么分手?”
“據老大說,他們在一件事上意見分歧。”
程嶺嗯一聲,“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對,今日生意如何?”
“還算不錯!
印三沒說的是,十個有九個客人進來,不見老板娘,即問:“嶺姑呢,不是不舒服吧”,關懷備至。
程嶺又問;“郭家在上海做些什么生意?”
“開錢莊,有三家聯號,換句話說,是合法高利貸,又代理一只叫美孚的汽油,兼營米。木材、鹽等貨物,專同猶太商人往來,彼時上海證券交易所由英國人控制,但郭家是持牌經紀!
程嶺不住點頭。
印三說:“若非政權移交,那真是萬世的基業,唉,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實,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說了,我至討厭老大講往事,沒想到此刻步他后塵!
夫妻倆回到店內,馬不停蹄,準備下一檔買賣。
客人最多的時候,程嶺忽然一陣暈眩,連忙用手撐住墻壁,閉上雙目喘息,她只覺胸口一陣搗亂,直欲嘔吐,連忙喝口冷水。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么樣?”
程嶺勉強笑道:“以前上學也是這樣,空著肚子一忙會頭昏,醫生說是貧血!
印三說:“今日太奔波了!
收了鋪,又覺無事,程嶺便不放在心上。
臨睡前猶自閑談:“華仁堂這三個字多有威嚴,暖,幾時我們也改個名字!
印三笑問:“叫什么?”
“香港有間店叫皇上皇!
“那我們改作太上皇!
程嶺又笑彎腰。
這樣胼手詆足的生活,她不以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嘔吐過一次。
白天照樣地忙,只泡了壺白菊花茶喝。
一連數晚,她都覺得不適,起來過,經過折騰,臉容憔悴。
這時,年輕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錢,她親眼目睹養母一日一日那樣消逝,最終皮包著骨,枯槁如骷髏。
明天,明天無論如何要去看醫生。
那天晚上三點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悶亂,起床,發覺印三不在房內。
她抬起頭。
外頭有聲響。
程嶺聽覺十分靈敏,立刻聽到有兩個人在說話。
她輕輕走出睡房,只見大門開了一條縫子,有燈光透進來,門外走廊處人影幢幢。
程嶺走近,聽得印三壓低了聲音說:“我叫你不要再來纏住我!彼v的是英語。
程嶺的心一凜。
有一個女人答:“我要錢用!
印三說:“我也沒有錢!
女子哼一聲,“誰相信,都說你現在做老板,收入好!
“當初已經付一大筆給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門來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會兒,又說:“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發我一點!
“這是我所有!毕裨跀靛X。
“我不是乞丐,零錢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開大門,印三拼命擋駕,掙扎間程嶺看清了那女子的臉容。
只見她是一個洋女,黃色油膩頭發,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臉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殘花敗柳,就該是這個模樣。
她是誰,為何上門來。
一個妻子最恐懼的事終于發生了。
程嶺蹬蹬蹬退后幾步,腳步踉蹌。
門外的人并沒發覺門內有人,不知事情已經敗露,還在爭執。
終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鈔票,付給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那女子滿意了,轉身走下木樓梯離去。
她來過幾次?以前程嶺睡得沉,不發覺,最近身體不適,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靜靜坐在沙發上。
只見印三關上門,吁出一口氣,輕輕走回房間去。
這時,程嶺在他身后開亮了燈。
印三像一個被警察當場逮捕的賊。
他機械式轉過身子,呆呆地看著程嶺。
程嶺忽然輕輕說:“我剛在想,我怎么會有福氣過太平日子!
說罷,她起身進房,關上門,剛想睡,忽然嘔吐起來,然后,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開店做生意,一言不發。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嶺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曉得她會采取什么行動,又會不會原諒他。
見她一句話不說,又略為放心,一個孤女,能拿他,怎么樣?再生氣,不過鬧一場發頓脾氣耳,他會向她解釋,求她原諒。
下午,印三累極,閉目養神,不覺睡熟。
程嶺趁空檔出去看醫生。
西醫是外國人,叫史蒂文生,父親是傳教土,他童年時在中國住過,會講國語,故此在唐人街營業,生意十分好。
輪到程嶺,他細心替她診癥。
半晌,微笑說:“程女士,你懷孕了。”
程嶺猛地抬頭,臉上露出極端恐懼的神色來,“不,”她同醫生說:“我不要它,醫生,請你幫我忙。”
醫生沉默一會兒。
這種反應,也不是不常見的。
他給病人喝杯水,然后輕輕問:“程女士,你結婚沒有?”
程嶺答:“我已婚!
“那么,程女士,這是你第幾個孩子?”
“第一個。”
醫生吁出一口氣,“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現在醫學昌明,生孩子沒有什么可怕的,醫生會協助你順利生產,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盡量攝取營養,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這個孩子!”
“程女士——”
程嶺霍地站起來,走出醫務所,醫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無目的,直到雙腿酸揍,才發覺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發覺臉頰發涼,用手一抹,原來一面孔是眼淚。
她累得抬不起頭來,在道旁噴泉取過水喝,又繼續向前走。
她知道有個地方可暫時供她食宿。
那個地方叫東方之家,由教會所辦,專門收留華人孤女寡婦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嶺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鈴,她倒在人家門口。
救醒了,看護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記。
程嶺把文件都帶在身上,她已決定不回那個家去。
看護問她:“他毆打你嗎?”
程嶺不出聲。
看護嘆口氣。
“你且在此休養,孩子生下來,可以給人領養,我們會設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嶺黯然,領養?她本身就是個養女,呵她無意中重復了母親的命運。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嶺做夢了。
她看見養母,面容身段衣飾同住利園山道時一模一樣,打著小巧玲瓏的花傘,催著弟弟妹妹,“快,快,我們吃喜酒去”,程嶺笑著說:“媽媽,媽媽,等等我”,程太太回頭,有點詫異,和顏悅色地說:“我不是你母親,你莫叫我,你母親另有其人!
程嶺落下淚來,不住飲泣,忽然醒了,枕頭是濕的。
自一個家到另外一個家,她終于逃不過無家可歸的命運,程嶺的眼淚也巳流于。
雙腿站起來了,她去找工作,“你會什么”,“我都不會”,“你以前做什么”,“在雜碎店干活”,“那么,我查查唐人街有什么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嶺慌了。
她打聽到,租一個地方住,每個月起碼要一百五十塊,帶著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這樣下去,她會落到陰溝去。
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同其他流離失所的婦女睡在一間大堂里,各占一張床位,一無所有的她們亦毋須箱柜來貯藏身外物。
睡覺的時候和衣將被褥扯得緊緊,生怕有人襲擊,都像是嚇破了膽子的小動物。
一日,下大雨,程嶺吃著慈善機關提供的粗糙食物,一邊盤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經此劫吧。
把幼女交給程家領養時,不知是否亦是一個雨天?
程嶺與生母之間的死結,忽然解開,所有誤會,在該剎那冰釋。
她低頭喝一口水,正想站起來,忽然聽得有人叫她。
“程嶺!闭Z氣是辛酸的。
她抬起頭來,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張深棕色的臉。
程嶺悻悻然別轉頭。
印大先生端來張椅子坐她對面,“程嶺,對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們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這里,唉,真可怕,我以為永遠失去你了!
程嶺不語。
“工作太辛苦了,我們決定添一個伙計,你好輕松點,對,美國人發明了電視機,在家里可以看電影,我已經替你們訂了一臺,不日運到!
程嶺低下了頭。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過了,你會喜歡的!
程嶺牽牽嘴角,終于開口:“大哥,你騙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頭。
過很久他才說:“那女子,同老三已經分開,只不過前來勒索金錢,那是過去的事,他們已經斷絕來往!
“莉莉是誰?”
印大為難,終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兒!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說是,不過,老三卻否認!
“那小孩幾歲?”
“五六歲!
程嶺不再言語。
“你出走以后,我們非常擔心,好幾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給老三一次機會,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程嶺說:“大哥,你對我好,我是明白的!
“程嶺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全心全意對他!
這時印大嘆口氣,“程嶺,那時他還沒有認識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這個人存在,所以與那外國女子同居過一陣子,現在都改過來了,正正當當與你一夫一妻,你別鉆牛角尖!
“他為什么不跟我坦白說他有前妻有女兒。”
印大忽然笑了,“程嶺,你一向不計較,今日是怎么了!
程嶺說:“我不計較,不見得是好欺侮!
“老三是真心對你好!
程嶺不語,她不愿就這樣跟印大回去。
印大說:“我叫他自己來請你!
程嶺抬起頭來。
印大說:“你答應大哥一件事,你在這里等我!
程嶺當然發覺,緊張的是印大,不是印三,此刻懇求她的也是印大,真正在乎程嶺的,從頭到尾都是印大。
程嶺答:“我不往什么地方去!
印大取起帽子外套出去了。
這是程嶺唯一沒有送他的一次。
義務工作人員是位女士,搭汕地過來說:“來求你回去嗎?”
程嶺只是笑笑。
那義工勸曰:“如果他沒有過分,還是回去的好,一個女子流落在外,生活不是容易過的,你又有了孩子,更要替下一代著想。”
那女士這么說,可見印大適才說的話,她全聽見了。
“別太小心眼,男人婚前有個把女朋友,不算稀奇,只要婚后對你好,從前的事不要計較,可是這樣?”
程嶺仍然微笑。
她自己也詫異了,自小到大,她都是隨人搓圓捏扁的人,一點脾氣也無,所以才得養父母及弟妹歡心,可是這一次她立定主意要表露她的憤怒,懲罰印三食言,他答應過他不會騙她,他睜著眼睛說謊。
“你仔細想想!
“謝謝你關心,我會想清楚。”
那位女士又說:“外國人總是教人自立更生,脫離不愉快生活,子女可交給人領養,女人出來打工……家庭就此拆散,我們中國人講的卻是恒久忍耐,你說可是?”
程嶺有點感動,這位女士倒真是苦口婆心“我不打擾你了!彼酒饋黼x去。
程嶺蒼白地垂著頭。
再有人進來攏她的時候,她滿以為是印三。
不是,不是印三那粗線條身型,那男子穿西服,戴絲領帶,他是郭海珊,他怎么會找到她?
他低聲嚷:“程小姐,你果然在這里!
程嶺流落在外已有好幾天,自覺頭發油膩,衣衫襤褸,忽然看見陌生人,楞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郭海珊無比誠懇地說:“程小姐,這種地方不宜久留!
程嶺走投無路,有點點賭氣,忽然笑了,“我還能到什么地方去?”
郭海珊仿佛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似,他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程小姐,你跟我來,你既然出來了,我會替你準備一個地方!
程嶺看著他好一會兒,“為什么?”
郭海珊笑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這當然不是真的,不過,郭海珊并不是真要程嶺相信他,所以,他不算騙她。
“何處?”
“在溫哥華市西邊格蘭湖區一所小洋房,相當舒適方便,已雇有一名保母打理家務,程小姐,我馬上可以帶你去看!
“我需要想一想!笔虑閷嵲谔蝗涣。
“我在門外車上等你,”郭海珊笑,“你考慮好了,走出來,我一定看得見你!
“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印大自多倫多趕回來,四處找你,我家聽到傳聞,知道你出來了!
過一會兒程嶺問:“是你要找我?”
郭海珊躊躇片刻,“不,不是我!
“誰?”
“那日你到華仁行來,臨走出門上車,不是有一輛車子駛進來嗎?”
程嶺想起來,是有這么一部黑色大房車。
“車里是我的表叔,是他看見了你。”
程嶺不出聲。
“程小姐,我在外頭等你!
程嶺點點頭。
她一個人坐在床沿,把她的一生,從頭到尾想了一次,她一動也沒動,眼見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間一定不早,印大去了那么久,仿佛沒能請得動印三,她不能再等了。
因為人家未必會等她。
她剛想出去找郭海珊,不料迎面進來一個人。
這人她認識。
那就是印三那個女人。
程嶺始終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或者姓名對她來說已不重要,今日,她穿著一套從前約是白色的衣裙,手挽一只藤籃,里邊大概裝著她一生所有。
在明亮的燈下,程嶺終于看清楚了她,這個女子原來染有毒癮。
白色衣服也許由人施舍,穿在她身上有點諷刺,不過不要緊,衣服與她面孔一樣,早已蒙著一陣霉氣。
這都不能再叫程嶺驚異,可是接著她還是顫抖了。
原來那外國女子身后還跟著一個小女孩,只得五六歲摸樣,黃頭發臟得打結,小小黃面孔,惶恐淺色大眼睛,小手小腳瘦瘦,扯緊了女子的衣角不放,蹣跚地跟進來。
程嶺張大了嘴。
那孩子還以為母親會得保護她。
程嶺落下淚來,這就是印三的女人,印三的孩子,呵,不過落得如此下場。
此刻她冷眼看她們母女,其實地同她們一點分別也沒有,同樣淪落在慈善機關等待施舍。
程嶺怔征地看著那個孩子。
那小孩發覺有人注視她,居然擠出一絲笑。
程嶺像是看到了自己,那年她由生母帶到程家,也大約這么大,她已知道生母不再能養活她,她記得要笑,笑才能討好別人。
她一見到程氏夫婦,也馬上就笑了。
記得程太太一直說:“唷,我們有緣分,這孩子一直笑!
只聽得那女子輕輕對女兒說:“莉莉,你在此留宿,我得往別處去!
對,此處只收留華女。
“有人會給你吃,給你洗澡,我明日來領回你!
她擦擦鼻涕,打個呵欠,痛苦地抽搐一下,癮上來了。
那小孩瑟縮著。
程嶺站起來,摸出一張鈔票,遞給她。
那女子喜出望外,有點呆,連忙收起錢。
程嶺問:“孩子是你的吧!
女子點點頭。
“她父親呢?”
女子黯然答:“父親是中國人,不要她,同別人結婚,把我們攆出來!
“那是幾時的事?”
“去年八月!
“你們流浪至今?”
“我找不到工作,有時在酒吧遞酒,不能帶孩子……”
“孩子要上學!
“我知道,這次來,是把她交給政府,我不能養下!
程嶺輕輕問:“她父親完全不理嗎?”
“厭了,當我們像垃圾一樣!蹦桥勇槟镜卣f。
程嶺不語。
“這位好心女士,”那女子說:“你也是中國人,你愿意領養這個孩子嗎?”
程嶺訕笑,沒想到會與陌生人攀談起來,“我自己也沒有家!
“可是你年輕你漂亮,你會有辦法的,呵,我也曾年輕貌美過……”她低下了頭。
那孩子好奇地看向程嶺。
到這個時候,程嶺已經完全知道她該怎么做。
那女子腳步踉蹌地離去。
她訕笑一會兒,也站起來走到門口。
滿以為郭海珊已經走了,可是沒有,他坐在車頭,在喝紙杯咖啡,一派悠然自在。
程嶺十分佩服。
他見她走近,立刻下車來。
“程小姐有什么吩咐!
“郭先生,我有話想說!
“程小姐切匆見外,我還有些擔待,你有話盡管對我說好了,做得到我一定做!
程嶺咳嗽一聲。
“程小姐上車來,車里比較靜。”
程嶺整理一下思緒,開口說:“假如我不回去了,不會有麻煩吧!
郭海珊立刻說:“法律上所有細節我們一定擺得平!
程嶺有點為難:“當初,我收過他們一些聘金,我想……歸還他們!
郭海珊忽然笑了,“這一年來你不是已經履行了你的義務嗎?”
這是真的。
郭海珊輕描淡寫地說:“你并不欠誰什么,以前種種,一筆勾銷。”
“我在香港,還有弟弟妹妹!
郭海珊更加意外,“我聽說那不真是你的弟妹!
沒想到他的語氣同印三會是一模一樣。
程嶺說:“我們十分友愛!
“你想接他們過來?”
程嶺點點頭。
“沒有問題,前來升學也好,會替他們盡快辦理手續,你放心!
程嶺欲言還止。
“還有什么事程小姐?”
程嶺搖搖頭,“沒事了,我想看醫生!
“明天一早替你準備,程小姐我陪你進去拿行李!
程嶺只得一只布袋,身無長物,同那個有毒癮的洋女沒有分別。
那小女孩仍然倦縮在一角。
程嶺對郭海珊說;“你看她多可憐!
郭海珊看一眼,“嗯,是混血兒!
“父母都不要她了!
郭海珊欠欠身,“程小姐真是善心人,類此個案是極多的,母親通常是烏克蘭人,移民到此,只能在酒吧間工作,容易接觸到華工,十多年前,此地只得幾十個華人家庭,其余統是獨身漢,生活寂寞,便到酒吧去尋慰藉,可是言語風俗不通,又不愿同她們結婚!
“這孩子的前程會怎么樣呢?”
過一會郭海珊回答:“大約也回到酒吧去。”
“可憐!
郭海珊不語。
程嶺說:“也許我可以幫助她。”
郭海珊笑,“程小姐,養得一個,養不了十個、百個,這樣的孩子,在溫哥華是極多的,我們走吧。”
程嶺點點頭,拎起那只布袋走出門去。
在門口,她抬起頭看,“今日月色真好!
郭海珊訝異了,她居然有心情欣賞月色,真是奇女子,只見她仰起精致的面孔,膚色仍然晶瑩校潔,在唐人街腌臟地生活了一年,仿佛絲毫不受影響。
他耐心地等她賞月。
其實程嶺希望印大會在最后一分鐘趕到。
她想同他說最后幾句話。
但是印大始終沒有出現,程嶺沒有再等他。
她上了郭家的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