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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第四章
作者:亦舒
  在飛機上,程嶺還是惦念著弟妹的功課膳食。

  印大先生坐在她身邊,呼喳呼喳入睡。

  程嶺頭一次坐飛機,一切都是新鮮的。

  飛機先停日本東京再往東飛,那么大一團鐵,如何浮在半空不往下墮,真費疑猜,而且,往西方國家,怎么反而朝東飛去。

  印大先生睡醒了,問侍應生要了兩條熱毛巾,好好擦一把臉,笑道;“怎么樣?”

  程嶺低聲說:“想家!

  印大先生喝一口啤酒,他這樣開導她:“那并不是你的家!

  程嶺嘆口氣,“妹妹愛吃鹵雞翅膀!

  印大先生忠告她;“你要小心持家,不要借錢出去,也不要問人借錢,賺一百元,頂多只可用五十元,其余作為節蓄,你看你養父,當年南下,金條藏在木箱中抬下來,轉瞬間花個精光,如今多么落魄潦倒,這便是托大之故!

  程嶺心驚膽戰地稱是。

  印大閉上雙目,“你也睡一覺吧!

  程嶺始終沒有問及印大先生的私事;他結了婚沒有。他有孩子嗎。他干什么職業……

  一則,大人的事她不該問,二則,程嶺的好奇心始終不強。

  瞌上眼,她做夢了。

  那還是利園山道,媽媽穿著淡藍通花麻紗旗袍走到女兒房間里來,拿著一只寶石耳環,笑問“另一只在什么地方”,程雯自洋娃娃頭上摘下另一只遞過去,媽媽順手理一理她們頭上的大粉紅蝴蝶結,“就出發了”,他們是要去參加一個婚禮,新娘子穿白紗,結婚蛋糕有人那么高,吃完茶點,可與新娘子握手,程嶺說:“她很漂亮”,爸爸說:“今日有點呆板,平日在寫字樓還要好看些!

  正評頭品足,忽然喇叭里有人講話,程嶺驚醒,面頰陰涼,原來哭了。

  印大先生說;“快到了!

  程嶺怔怔地看向窗外,一團團云似優化似飛過去,本來媽媽說待妹妹大些,一家人要乘飛機到日本游玩,真沒想到好日子那么快就過去,整箱金條一下子就輸凈。

  飛機降落低飛,印大先生說:“那一格一格的全是農地,土地十分肥沃,幾乎不  用施肥!

  自飛機下來,過五關,斬六將,程嶺倒沒有盲目跟在印大身后,她處處留意,事事關心,細心聆聽印大興制服人員交涉,他倆出關看到天日之際,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

  印大先生吁出一口氣,“算是順利,程嶺你鴻福齊天,有人到了海關還是給打回頭,程嶺,現在你已站在加拿大的土地上了,”

  程嶺抬頭一一看,只見天陰寒冷正在下雨,她打了一個哆嗦,她不會忘記這個日子,天是九月十一日。

  這時印大先生才說:“咦,怎么還沒來接我們?我明明千叮萬囑叫他來接!

  程嶺低下頭。

  她原以為一下飛機就可以見到印善佳,沒想到他全無蹤影。

  這樣冷淡她是什么意思?

  印大先生怒氣沖沖,“嶺兒,你看住行李,我去打電話!

  程嶺旁惶地握住拳頭,雨絲打在她臉上,她覺得新的家園仿佛不太歡迎她。

  片刻印大回來了,臉上怒氣并未平息,拉著程嶺說:“我們走,”

  他揮手叫了一部計程車,司機下來,把行李背上車放好,然后問:“唐人街?”

  印大點點頭,“片打東街!

  程嶺不得不問:“是往家里去嗎?”

  印大轉向程嶺,臉上換了一副表情,他溫和而歉意說:“是,先到家,看看他摘什么鬼!

  程嶺覺得印大先生是真為她好。

  她又開始發現她這次過埠,恐怕全屬印大先生的主意,那個印善佳好像不歡迎她。她低下了頭。

  一路上他們并沒有再說話。

  在車子內往外望,程嶺對這個陌生的城市不由得產生好感,只見街道清潔,處處樹木,因是秋日,灌木樹葉均轉為深深淺淺黃棕紅色,襯著四季長春的冬青樹,十分詩意,程嶺一向愛美,這風景使她著迷。

  路兩邊是整齊的平房,她在外國電影中看見過,程嶺倒底年紀輕,她興奮起來,貪婪地伏在車窗上往外一看。

  車子駛進市中心,像香港一般高樓大廈,只不過街道更為寬闊。

  然后程嶺看到奇景,車子轉入另一條街,中文招牌處處都是,不用講,這一定是唐人街了。

  車子終于在一片店門前停下來。

  程嶺抬起頭看招牌:卑詩餐館,玻璃門關著,上貼一張告示:東主喜事,今日休息。

  印大先生付過車資,提起行李,“來,自這邊樓梯上。”

  原來他們并非住在那些整潔美觀的平房里,他們只在店堂樓上占一小小單位。

  不過程嶺并沒有失望,也絕不氣餒,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狗窩嘛。

  她跟在印大先生后邊,走上吱咕吱咕的木樓梯。

  印大先生摸出鎖匙,開門進去。

  屋里分明有人。

  天陰,沒開燈,閣樓十分凌亂,有限家具上搭滿衣物及盤碗,大約已有三五個月沒收拾打掃過的模樣,有一個人坐在最黑的角落抽煙,程嶺只看到那點猩紅色的  火星。

  印大放下行李,不客氣地問:“為什么不來接飛機?”

  那人輕輕笑一聲,“我聽錯了時間!

  印大先生沉聲道:“老三,人已經來了,拜托你收拾心猿意馬,從此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人在椅上轉個身,程嶺仍看不清他的臉,只聽他嘆息一聲,“一間破店,一個養女,就想收服我?”

  印大光火了,一拍桌子,“當初你愿意接受這個條件!”

  “大哥,我事后可是越想越委屈!

  “依你說,怎么樣?”

  “你同老二霸占了大部分家產,只把這破店留給我?”

  印大沉聲道:“做好了,這店是個金礦!

  “是嗎,”那人懶洋洋,“那你同老二為什么不要它?”

  程嶺再笨,也會明白,此人正是印善佳了。

  印大轉過頭來,見程嶺仍然呆站門角,有點不忍,對她說:“嶺兒,你累了,且去洗把臉!

  程嶺便走進浴室,關上門。

  奇怪,衛生間倒還干凈,可是機伶的程嶺一眼便看出瞄頭來,洗臉盤上的玻璃架里放著一支唇膏,旋開一看,是鮮艷的玫瑰紅。

  程嶺不動聲色,既來之,則安之,唯有見一步走一步。

  她掬起水敷臉,一邊聽得印氏兄弟在外頭低聲開談判。

  衛生間另外有道門,通向臥室,現在這是她的家了,不妨打量一番。

  臥室比較光亮,窗戶垂著紗簾,比想像中的大,一床一幾,衣櫥里是空的,只有幾只空酒瓶,那女人像是已經搬走了。

  程嶺坐在床沿。

  印大先生在外頭喝問兄弟:“這像是新房嗎,叫你裝修為什么不動手,為何叫一個女孩難堪?”

  程嶺聽了只是淡淡的笑。

  她走回浴堂,取出梳子,梳通頭發,結一條辮子。

  這時印大先生叫她:“程嶺,好了沒有?”

  程嶺應著啟門出來。

  印大對她說:“來見過我們家老三,你叫他阿佳得了.”

  程嶺不慌不忙踏前一步,抬起頭來。

  她這一步剛巧走進客廳一圈亮光之處。

  一抬頭,那印老三與她一照臉,呆住了。

  那是一張雪白的鵝蛋臉,大眼睛,高鼻梁,半滿的菱形嘴,一頭黑鴉鴉美發,襯得面孔如春季盛放一種粉紅色的花,對,洋人叫做凱咪莉亞。

  那印善佳完全被意外震住,天,這是一個自圖畫里走出來的女孩子,而且一看就知道還非常非常年輕,老大自何處物色到這樣一個人?

  印老三忽然為自己的劣跡覺得羞愧了了他半晌才咳嗽一聲,輕輕站起來,不自覺踏前一步。

  程嶺此際也看清楚了他。

  只見他甘七八歲年紀,一臉胡髯渣,衣裳邋遢,但不知怠地,卻有一股瀟灑之態。

  程嶺開口:“我叫程嶺,山嶺的嶺!甭曇羟宕鄤尤恕

  一朵花,這女孩子完全似朵茶花,她晶瑩的容貌感動了那個浪蕩子,他結巴地自慚形穢,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印大在一旁看到這種情形,好氣又好笑,罵道:“我同你還有事要辦,明日一早要出去注冊結婚,程嶺且去休息,老三,叫你布置新房,你卻弄出一個狗窩來!

  老三這次不再回嘴。

  程嶺環顧四周,溫暖與否,每個家總有洗不完的衣服,堆積如山的盤碗,她早有心理準備,印大先生沒看錯人,這個家需要她,她是一只年輕美麗溫柔的牛。

  印大把一只鐵皮盒子交給程嶺后偕老三出去了.

  那是一只太妃糖盒子,盒蓋上有一個長著翅膀的鬢發小孩用手托著腮,十分趣致,打開來,里邊有零錢及兩串門匙。

  程嶺并沒有休息,她打開行李,把僅有的衣物掛好,隨即清理起這個小小的家來。

  年輕力壯的她似有無窮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后想起來,她也詫異:怎么總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還有時候做一個炒飯,泡一壺茶,她扭開無線電,坐在一張近窗的搖椅上觀景。

  整條街上來往的凈是華人,程嶺覺得趣怪之至,這根本不像外國,她在香港中環見過更多的洋人。

  對面是一間雜貨店,鄰居是銀行,再過去是理發店,然后是肉食鋪…整條唐人街似座獨立小鎮,什么都應有盡有。

  程嶺取過鎖匙,走到樓下店堂,打開玻璃門,推進去。

  這個年輕的老板娘大吃一驚,什么小食店!根本封了塵不止二兩個月了,椅子全擱在桌面上,灶頭冷清清,招牌下標著食物清單及價目表:春卷、蛋芙蓉,雜碎、炒面。炒飯……

  柜抬上放一著大玻璃瓶,里邊載著半瓶幸運餅,程嶺打開蓋子,取出一只,拗開來,取出一張紙條,上面用英文寫著:“你美貌善良,但太輕易信人”,程嶺忽然之間哈哈哈笑起來。

  空曠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這個店,她起碼需要兩個阿笑那樣的幫手。

  她關上店門,回到樓上,發覺印氏兄弟已經回來了。

  他們在喝茶吃炒飯。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嶺兒,這個家與這個浪子,從此就交給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轉了一回,已經理過發刮了胡髯,以及換了一身新衣服,前后判若二人。

  門角堆著大包,小包,袋上寫著“伊頓”,“海灣”,程嶺知道這大概是大百貨公司名稱,與她熟悉的永安。惠羅一樣。

  據印大先生說,那是新買的床鋪被褥毛巾等物。

  接著,他取出一部分帳單與數據,與程嶺上起課來。

  印老三干什么?他也真有趣,亡羊補牢,他竟在這個時候油漆起廚房來。

  印大先生給程嶺講解小食店種種。

  "基本上像一個大廚房,只設外賣,暫時不做堂食,夫妻倆負全責,若果請伙計,怕沒有賺頭,此刻政府規定最低工資每小時四角半,不準用黑市勞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筆大支出。”

  程嶺專心聆聽。

  “一早起來,把食物準備妥當,十一時半開店,顧客進來,先收錢,后兌貨,我會教你如何算數找錢,一定要當面連發票交給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種學問,工多藝熟,每天只賣六種食物,一會兒我帶你去看廚具."  聽到這里,程嶺已知是對體力與耐力極大挑戰。

  可是身后忽然傳來嗤一聲冷笑。

  是印善佳。

  程嶺回過頭去看他,只見他在新衣外罩一張廚師用的圍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頭臉已沾了油漆,可是還不忘冷笑。

  印大沒好氣問:“笑什么?”

  程嶺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誰會不辭勞苦不見天日躲在這種鬼地方死千,我情愿上育康做礦工!

  印大斥責道:“你想不做?”

  誰知印老三答:“我算什么,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倆一齊看著程嶺的俏臉。

  印老三心里想,奇怪,這張臉看了都使人歡喜,俗語中的秀色可餐,就是這個意思吧。

  程嶺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大家都笑了。

  五點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對程嶺說:“凡事有我呢!

  世間多不公平,懶弟自有勤兄來輔助。

  再伏到床上之際,頭尾已有三天兩夜末曾好好睡過,程嶺熟睡了。

  夢中她似一直聽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聲唱玫瑰玫瑰我愛你。

  天沒有亮她就起來了,輕輕做早點。

  印大與印三打地鋪睡在另一間房內。

  廚房經過粉刷,特別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隨即起床,洗過臉,便把他所懂的傳授程嶺。

  自學習打理一間小食店,程嶺學會了當地經濟、風俗,買賣,雇傭法例,稅制、人情世故,經營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數目字與細則都記下來。

  印大又一次感動,他從末見過這么好的學生,他兩個兄弟,老二老實,老三頑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著程嶺的小臉半晌,他忽然問:“你真愿意留下來?”

  程嶺一怔。

  印大輕輕說:“稍后才去注冊,你還來得及!

  程嶺訝異,“來得及什么?”

  “來得及后悔。”

  “呵不,”程嶺笑,“我不退縮!

  印大內疚了,轉過頭去,“有許多事,我末曾對你說!

  “不要緊,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嘆口氣,搔搔頭皮。

  “我們說到——”

  “是,買萊,萊市場在晚上七八時會把若干賣不掉的魚肉蔬果賤價推出,今晚我帶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來了,“這些事,留給我辦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說:“別在程嶺面前者講我壞話,”

  程嶺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沒有。”

  老三嘀咕,“是嗎,那我為什么有個綽號叫不成才老三?”

  程嶺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臉:為什么這樣高興?離鄉別井,舉目無親,怎么笑得出來?真沒心肝。

  她連忙低下頭。

  稍后,程嶺換上養母生前最喜歡的玫瑰紅色旗袍套裝與鞋子,剛剛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口紅,隨印氏兄弟出發去婚姻注冊處。

  稍微經過打扮的程嶺明艷照人,使印大心生嘆息。

  他對老三說:“看到沒有,這是一朵鮮花!

  老三沒好氣,“你別看死我是那堆牛糞!

  印大先生駕駛一輛小轎車前往市中心。

  停好車,下來,已有途人回頭朝程嶺張望。

  注冊官是位洋婦,一看,十分意外,這分明是近年無數過埠新娘之一,但她們通常黃瘦黑,個子矮小,不諳英語,這一個卻與眾不同。

  洋婦連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勞工階層,指甲也許捆著黑邊,一臉兇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時,洋婦看到又想,十九歲?這分明是偽造文件,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歲,若無證據揭穿他們,這批新娘多數在中國大陸出生,只在香港領取宣誓紙  作為出生證明。

  洋婦忍不住問程嶺:“你幾歲?”

  誰知程嶺深諳其中奧妙,咪咪笑,用純正英語對日:“我不會講英文。”

  洋婦為之氣結。

  隨他們去吧,這必定是另一宗買賣婚姻,她只是不明為何新娘笑靨如花。

  印大先生順利成章做了證婚人。

  程嶺在證書上簽字,合法成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們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時間來寫一封信給弟妹報平安,待照片印出來再說吧。

  下午,換上便服,程嶺跟著印氏兄弟滿市跑。

  印大說:“做任何生意的秘訣不外是盡可能最低價人貨,盡可能最高價出貨,每一角利錢都不容輕視!

  這時老三冷冷插口;“老大,這么精明,你為什么還沒發財。”

  程嶺這時開口了:“阿佳,大哥說話,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這是程嶺第一次對丈夫發話,他連忙注意事態發展。

  只見印三被妻子一句話過去,居然作不得聲,訕訕地擦鼻子,只自喉嚨中發出咕咕聲。

  他吃癟了。

  暖,程嶺壓得住他!

  印大大樂,例開嘴笑,他這個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樂趣。

  程嶺這時問:“大哥,你方才說到,每一分利錢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動腦筋開源節流,價格不能隨意提高,那只好在開支上節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幾毛錢一大桶。”

  程嶺大感興趣,上海與香港均是大都會,她可以說是在城市長大,從末到過菜地農田。

  “什么時候去,早上七時?”

  “不,”印大笑,“凌晨五時左右,這才搶得到嫩萊。"  “對!”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時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點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趕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機器?這樣做法,會變死人!

  程嶺算一算,“能睡四五個小時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會開車才行,路上半小時車程,菜田在列治文區。”

  “我學開車好了,大哥,買肉食是否也有同樣途徑?”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區有屠宰場,直接訂貨、當可便宜些!

  程嶺連忙轉過頭去看著印老三。

  印三抱著頭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這是怎么發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隸,我是自由身!"  嘴巴雖然這么說,心里卻知道,這個有一張雪白俏臉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問得好,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時候吧,他低下頭,千里姻緣一線牽,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個多月前當大哥有意撮合這頭婚事之際,他還千般不愿意,百般抗拒這個女子。

  “一一養女是次貨,有什一么好人家會把女兒嫁到千里之外!"  看清楚了程嶺,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這時說:“今日是你們新婚之日,我不打擾了!

  “大哥,”程嶺勸說:“吃了晚飯才走,”

  印大說:“也好,炒兩只熱葷來吃!

  “大哥,冰箱里的魚怎么都像冰磚?”

  “唉,這就是外國人的海鮮了,無論什么,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嶺駭笑,“好吃嗎?”

  “不比柴皮難吃!

  程嶺笑彎了腰。

  印三說:“華人只得跑去海邊釣魚清蒸,還有,到海灘去拾蛤蜊回來燉蛋,鮮美可口!

  “帶我去!”

  印三高興他說:“我們明天就出發!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開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著程嶺的笑臉,忽然輕化,溫柔地應允:“五日!

  少年時,在新加坡,他也有一個可愛的小女朋友,皮膚稍微黝黑些,雙眼卻一般精靈,兩人常約在芭蕉樹下大紅花前見面。

  后來,那個叫秀瓊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叫她同他絕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來見他,穿著沙龍,耳邊別著一朵桅子花,并沒有走近,遠遠朝他鞠躬道別。

  以后,他再也沒見過秀瓊。

  他要爭口氣,大丈夫何患無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還沒有結婚。

  后來,每次看到程嶺,他都會聯想那個黃昏,鼻端忽然充滿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經很滿意,“五天就五天!

  程嶺也知道,這五天也許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沒有猜錯。

  吃過晚飯,印大邊喝茶邊說;“每次程嶺下廚,我鐵定三碗飯。”

  程嶺欠欠身,“大哥真客氣!

  他取過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議事,借宿一夜,然后到維多利走一趟,回來再找你們!

  程嶺送他到樓下。

  印大回頭微笑,“你總是送我!

  “有什么委屈,盡管同我說,我與你出氣!

  “不會啦,我不會受氣!

  “程嶺,每個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駕車離去。

  程嶺回到樓上,只見印三又拿著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檔換上新置的床鋪被褥,全室煥然一新。

  兩人未有對話。

  程嶺沖杯茶,坐在搖椅上喝,日后這成為她的習慣。

  印三終于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你倒底幾歲?”

  “十五歲半!

  印三吃一驚,“我比你大許多,我已經甘六歲。"  程嶺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顧我了。”

  “你是養女?””

  程嶺點點頭。

  “你媽媽怎么舍得將你送人?”

  “逼于無奈。”

  “聽大哥講,養父母不給你讀書!

  “不不,不是這樣的,他們對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愿在家照顧弟妹。”

  “倒底不比親生,輟學的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嶺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圓面孔,無限輕柔他說:“妹妹太小了!

  “你喜歡孩子吧!

  程嶺點點頭。

  “我們會有孩子吧!庇∪囂絾枴

  “當然羅。”

  印三不出聲。

  “不過,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說。”

  “程嶺,那是一盤暗無天日的營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時間栽在廚房,不過,這是自己的生意。"  “也發不了財。”

  程嶺笑吟吟,“誰要發財!

  “咦,你想怎么樣?”

  程嶺看著印三,“我想你對我好。”

  印三感動了,“我答應對你好!

  “事事要替我著想。”

  “是,我知道,”

  “不要欺騙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會啦!

  程嶺放心了。

  她在燈下寫信給弟妹,預備在照片印出來時寄出。

  等到熄燈之際,發覺印三已在地鋪上睡著,呼嚕呼嚕扯著鼻鼾。

  程嶺也不覺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車引擎聲吵醒,看看鐘,是半夜三點多,她坐在床沿,自覺命運又轉了一折,一時間不知是悲是喜,發了一回子呆。

  終于又再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九點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時去列治文割菜噯?”

  他做了西式早餐給她吃。

  程嶺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跟著的幾天他帶著她去沙灘摸蛤,到農地摘粟米,在市區看電影,又吃廣東茶,逛游樂場與百貨商店,她歡喜什么,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買下來。

  程嶺很知道這幾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后也許就沒有了,故此并不拒絕印三的熱情。

  她叫他教她開車,又問在何處讀英文,暗暗盤算,就算少做點生意,也要抽時間學會這兩樣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紹說:“我妻子”,人家一臉詫異,他不知多么高興。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這樣一個可人兒。

  到了晚上,程嶺替他整理衣物,發覺抽屜里有甘四只襪子,只只穿孔,屋里且沒有針線縫補,需要去買,還有一大堆襯衫,因拿到洗衣鋪洗,他們大力洗刷領子,很容易破損,程嶺懂得把衫領拆開反過來,新的一樣。

  印三說;“扔掉再買新的好了!

  “不,”程嶺勸道:“不要浪費,盡量節省!

  印大先生來吃飯,笑問在做針線的程嶺;“初到貴境,感覺如何?”

  程嶺好奇道:“街上華人婦孺不多,何故?”

  “已經好多了,”印大感嘆;“政府在四七年后才批準華人娶妻,不過新娘抵涉三十天內必定要注冊結婚,申請父母者雙親年齡需逾六十五歲,還有,欲與子女團聚,孩子不得超過十八歲!

  “這么多規則!”程嶺訝異,“我以為歧視華僑是上一世紀建鐵路時之不公平現象。"  印大表情忽然輕化,“程嶺,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鐵路事故?”

  程嶺靦腆,“我出發之前在圖書館看過幾本書!

  印大感嘆,老三有她一半長進他已無憾。

  程嶺問:“后來,是誰替華人爭取權益的呢?”

  “是兩位華裔醫生,看見華人寂寞孤單——”

  印三對這種話題一點興趣也無,插嘴道:“襪子補好沒有,先給我一雙!

  印大改變話題,“程嶺,我給你弄一部一手縫紉機,你不必做得那么辛苦!

  可是程嶺仍然追問:“孩子們也遭歧視嗎?”

  “大戰前同日本人一齊上學。”

  “不同白人一起?”

  “這叫做種族隔離政策!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議:“過去的事還說來作甚!

  印大與程嶺都不去理他。

  程嶺有點受驚,“我沒想到會這樣不公平!

  印大笑,“我保證五十年后仍然有人歧視華人與猶太人!

  “為什么?”

  "因為我們處變不驚,壯敬自強,惹人妒忌!

  程嶺忽然想起來,“你們是怎么到加拿大來的呢?”已經是一家人了,這樣問,不算冒昧吧。

  印大訕訕地不出聲。

  印三忍不住,“我們冒認遠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頭稅進來的。”

  程嶺嚇一跳,連忙低頭補襪子。

  第二天他們三個人便開始為卑詩小食店忙碌。

  印三的表現比程嶺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凍肉食都由他抬與杠,最臟最油膩的鍋由他來洗。

  程嶺負責收支。

  印大找來幫傭,清理店堂,他攤開筆墨紙硯,寫出萊式及標價。

  一邊教程嶺:“食物成本約占售價百分之十五——

  你會分數嗎?”

  “我學過!

  “好極了,超過百分之十五便會虧本,毛利約為銷售價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純利,毛利還末打稅!

  程嶺有頓悟,笑道:“這是會計吧!

  印大搔搔頭皮,“這是無師自通的算帳法!

  “勝在外國人什么都有書可查。”

  這時當地一聲,鐵鍋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動作。

  程嶺與印大相視而笑。

  印三仍有孩子氣。

  第二天小店就要開業。

  程嶺緊張得一夜不寐,萬一沒生意,怎么辦呢?食物隔夜統要倒掉,又萬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術。

  印三可是天塌下來也不管,自顧自扯鼻鼾。

  程嶺覺得那樣有那樣好,不然兩人一齊愁得頭發白也于事無補。

  印大一早就來了,安慰程嶺:“凡事有我!

  程嶺總算擠出一絲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視他為靠山。

  從此之后,這個食店將是他們夫妻的營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程嶺掌廚,煮熟的食物放大鋁盒內用溫水暖著,不敢多做,每種三十客。

  印老三笑問:“這是滬萊抑或粵萊?”

  程嶺沒好氣,“這是可吃之菜!

  印大打氣:“可以入口即行。”

  他正在揩一只只紙盒子,盒內墊一張油紙,防漏。

  程嶺若有所思,“有人發明一種輕身保暖不漏的紙盒就好了,”

  店在十一時三十分開始營業,程嶺轉入柜抬,此際她已一頭油膩一身汗。

  客人不擠,可是陸續有來,以萊心牛肉飯最為吃香,忙至下午兩時半,拉上店門暫時休息程嶺低頭一看,只見腳背腫起,紅且痛。

  印老三說:“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腳擱起,我替你揉揉!

  程嶺咕咕笑,“記得洗手,莫叫顧客看見!

  印大見他們這樣恩愛,十分高興。

  程嶺手背手腕上都是滾油熨起的泡,印老三替她搽紫藥水,一邊抱怨:“這何用這樣出死力!焙鋈粋,把臉埋在妻子手心里。

  印大看在眼內,心想:這店還會蝕本嗎,不會啦,他若找到一個這樣好伙伴,當不致孤掌難鳴,不過,各有前因莫羨人。

  印老大也想過回鄉娶妻,可是自問已經老大,四十余歲娶十八甘二小姑娘,對不起人家,將來他壽終正寢,留下年輕寡婦及稚齡孩童,又是何苦。

  這樣便磋蹌到今日。

  一邊程嶺在咋舌,天天這樣苦干,恐怕真得有金剛不壞之身。

  下午,她興奮得停不下來,偕丈夫去印小食店名片,打算倒處派發。

  一個星期下來,與印大一起點數,除出燈油火臘,兩人的薪金,居然還剩六十七元。

  程嶺滿意得不得了,印老三卻冷笑,“別忘記店鋪是自家的,不用付租金,才有這點賺頭。"  程嶺揉揉酸輕的肩膀,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時印大說:“我要走了。”

  “大哥,明朝早點來吃粥!

  “程嶺,我要到多倫多去辦些事!

  程嶺一時不舍得,淚盈于睫。

  “你倆不是應付得很好嗎,我已叮囑過林記肉食等人,折頭一定照給!

  “不,不是……”程嶺嗚咽。

  在自己的家里,她比較勇于表達感情:家里是安全的,印氏兄弟愛惜她,她有地位。

  “我給你通信地址!

  印老三在一旁說:“老大你真羅嗦婆媽,走就走好了!

  印大問程嶺:“弟妹有信嗎?”

  “還沒有。”

  “一定是功課忙!

  那一個晚上,程嶺依依不舍送走了印大先生。

  “大哥這樣的好人生活怎么會這佯飄泊!

  “唏,自由自在,不知多爽利,勝過許多人半生老婆奴,一世兒女債!

  卑詩小食店,可是要到半年后才算上了軌道。

  兩夫妻仍然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時,凌晨兩點才睡,早上七時起床,做做做做做,中西節日假期,均與他們無關。

  印三有時非常不耐煩,扔下刀,趁無人,跑到店堂中央大叫散悶。

  程嶺真想看部戲,讀本書,奈何只是抽不出空來,下午休息,她總是忙于盤算哪只菜蔬合時又廉宜之類,又為著米價一點點折扣費盡唇舌。

  她這樣精明,各類批發商見她上門都有點怕,但她是個美女,一看到她,老板至伙計又笑嘻嘻搔頭皮說不出話來,嶺姑長嶺姑短那樣招呼她。

  她已考到駕駛執照,勇于這里去那里去。

  聽人說維多利唐人街諸物廉宜,蠢蠢欲動。

  印三直勸:“水路來往很費時間,閑時我同你去旅行還差不多。”

  他們一星期七天營業,印三吃不消,曾經建議禮拜天休息,被程嶺擋回去:“整條街就你關著門,多難看,這是唐人鋪,要舒服,打洋人的工去,”

  這樣拼命掙,時常把百元鈔票夾在信里給弟妹寄去。

  收到信那日心情總是特別愉快,多吃力也不怕,力氣似加倍,信放在圍裙口袋,有空便取出讀一遍。

  讀得會背了,又期望第二封。

  該來信時不來,她會憔悴地問:“怎么沒有信?”

  印三一日說:“他們又不是真的弟弟妹妹!

  這是事實。

  半晌程嶺分辯:“他們與我友愛!

  “你處處為他們,我看不出他們為你做過些什么!

  程嶺溫柔他說:“兄弟姐妹不是這樣算的。”

  “等他們自學堂出來,也就得忘記我們這一對老華僑了,”

  “老華僑!背處X笑起來,“我連身分證都還沒拿到,哪里有資格!

  程雯的信:“……爸爸仍然喝酒,不過早上起得來上班,我們生活很好,程霄又考第一,我這個學期排第三:派成績表時老師雖然沒有讀出名次,但是順序,各同學心中有數,我十分開心,錢收到,我們會買鞋子穿及吃大菜,謝謝,可惜姐姐現在只為姐夫做菜了!

  開門做生意的煩惱當然不止是收支平衡?腿艘欢,店一旺,就有地痞流氓打主意,整日上門來討錢,程嶺不勝其擾,略拒絕一兩趟,清早店門外必留一堆穢物。

  程嶺寫信給印大討救兵。

  印三知道后不滿,“有事自我了斷,不必煩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報告騎警!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只會引來變本加厲報復,”

  印三不耐煩,“那我侍候在側,誰來搗蛋,便揍他一頓!

  “萬一受傷,又怎么辦?”

  印三賭氣:“至多一命搏一命!

  程嶺白他一眼,“神經病,”

  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維多利康和街華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只說是我介紹來的!

  印三說:“我陪你去!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你一個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程嶺坐下來,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

  印三搔著頭皮嘆口氣,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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