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談談到九點多。
他看看表,“糟,我約了人,遲到!贝掖亿s出去,兩人乘不同的車分道揚鏢。
世貞回家收拾行李。
她一直不知道身外物只有那么一點點,一只小小行李箱已經可以裝走,一共幾套衣服,千多本書,以及若干日用品。
雅慈回來,看到了,無言,握住她的手,戀戀不舍。
“不喜歡,再回來!笔镭懯Γ绾巫哌@回頭路?
“我恨適應新環境!薄皠e忘記繼續聯絡!
“知道!笔镭懪c雅慈擁抱。她付清了欠租。
無債一身輕,公司車在樓下等她。
當晚她搬進新居,那完全像另外一個世界一樣,寬敞寧靜,什么都是現成的,不必她費腦筋。她撥電話給姐姐。
宇貞在那一頭正預備睡,聽到是妹妹聲音,有點害怕,又是什么事?她能力有限,愛莫能助,世貞一開口,即是陷她于不義,故此語氣甚為冷淡。
“這么晚可是有要緊事?”
“我搬了家,把新地址電話告訴你!庇钬懯忠馔,“好,我寫下來!薄拔夜ぷ鞯胤絼t是——”“找到新崗位了?”更加納罕。
這個不長進的小妹彷佛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
“時間不早,改天再談!庇钬憭焐想娫,對丈夫說:“你來看,這是世貞的新住址!蹦菂钦组_懶懶接過,瞄一瞄,雙眼忽然睜開,“招云臺?”
“可不是!薄八蝸淼谋臼伦≌性婆_?”兩夫婦嘖嘖稱奇。
“周末請她來吃頓飯問個仔細。”世貞沒聽到,世貞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
夢見一整幢招云臺都是獨居女人,一人霸一個單位,每個人都認識童?
早上,猶記得這個夢。
她去上班,電梯門打開,不同年齡性別的人進來,她才放下心。
不,不全是童?〉呐。
世貞被這種想法嚇一跳,那么她呢,她可是什么身份?
電梯已經到了樓下,后邊的人請她讓一讓,她才如夢初醒。
世貞在童氏做了三個月。
她十分勤力、稱職、低調,學得很快,也懂得應用、實踐,她與童?,并無進一步發展。
一日開會到深夜,童?±鄣綐O點,忽然嘆口氣,揉揉雙眼,問世貞:“我們什么時候私奔呢?”世貞不動聲色,靜靜答:“待我查查約會簿!逼溆嗟耐露夹α恕
世貞不知人家怎么想。
姐姐來約過幾次,她都推掉,不是抽不出時間,而是覺得親人聲音中有太多好奇。
除此之外,生活還算愉快。晚上很少出去,下了班就往家鉆,享受獨居清靜,握著一杯茶,坐在露臺上,久久不厭。
她的前途仍然不明?墒侵辽僦烂魈煲辉缭撏翁幦。
那天,她回到公司,一貫向童保俊報到。
老劉見到她,立刻站起來,“王小姐,”他很直接地說:“童太太在里邊!笔镭懥⒖填I會,靜默地退后兩步,不知怎地,腳步有點踉蹌。
她一聲不響轉回自己房間。心有點忐忑,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
不做慣賊的人看到別人順手牽羊已經嚇得心卜卜跳。
然后,老劉匆匆進來,忘了敲門,“王小姐,童太太就快巡到你處!笔镭懯肿銦o措,不知藏往何處,連忙收拾一下雜亂桌面。
說時遲那時快,腳步聲已經傳來,辦公室門忽爾被推開,童保俊探頭進來,“這是我們的推廣經理。”世貞屏息。
一位女士在門外輕輕站住,客套地問候,并沒有進來的意思。
那位女士一頭銀灰色頭發,穿珍珠色套裝,戴紅寶石耳環,年紀約六十上下,保養得極好,神色不怒而威,分明是童保俊的母親。
她只在門口瞄一瞄,并無多大興趣,隨即往別的部門去了。
世貞掩上門,靠著墻,呼出一大口氣。啊,她還以為是年輕的童太太。
童?∩院筮^來,伸出舌頭喘息作驚魂甫定狀,世貞不禁好笑。
“沒想到我那么怕母親吧。”世貞溫和地答:“不是怕,是尊重!蓖?「锌,“你說得太好了!笔镭懸竭@個時候才恢復常態。
她發覺襯衫背后已經汗濕。沒有做賊心也虛,真不是那塊料子。
她發青的臉到此刻才慢慢轉為紅潤,接著,耳朵脖子都發起燒來。
童?】粗К摰拿婵,忽然問:“工作還習慣嗎?”
“還好!薄澳型掠袩o約會你?”
“沒有。”怎么可能,再呆的笨人也知道老板對她有意思,連說聲早都可免則免。
偏偏童?∶髦蕟枺骸鞍。瑸槭裁矗憔苋饲Ю镏?”世貞并沒有嬌嗔地打蛇隨棍上:“人家怎么對你你不知道?”
她只是老實地答:“我已對約會游戲喪失興趣!
童保俊剛想開口,老劉卻在門口說:“老太太還有話說!彼坏们叭ナ毯颉
世貞連忙脫下外套,涼一涼背脊。
迄今她不知道世上是否有一位小童太太。
這時,同事已把大疊文件放在她面前,“世貞,勞駕你看看。”世貞不得不收拾心猿意馬。
老劉又進來,“王小姐,童太太今晚請大家吃飯!笔镭懯治,“我有約。”
老劉笑了,“今晚還是我岳母七十大壽呢!薄霸趺崔k?”
“老板為大!笔镭憞@口氣,“你說得對。”
“七時正,森悅酒店的西菜廳!眴,連更衣的時間也沒有。
同事們其實都已經很累,可是統統都還得強顏歡笑前去飲宴。
世貞一到便坐在長桌后邊位置喝啤酒,由童?“阉械角白,上次來這,她正失業,窘到極點,正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她不敢多話,只是賠笑。
老太太精神奕奕,絲毫不見疲倦,把一干年輕干部斗得東歪西倒。
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有人偷偷抱怨應付加班費。
好不容易散席,童?∨c世貞同車。
他說:“母親對你的印象不錯!辈灰娀卮,自駕駛盤轉過頭去,滿以為她在躊躇,可是不,她已經睡著了。
樣子可愛,一如稚童,頭歪在一邊,豐滿的嘴還張開一點點,像還想說什么,可是支撐不住,隨即墮人夢鄉。童?〔挥傻眯ζ饋。
年輕真好,這樣睡十多分鐘,張開眼睛,又可以熬到天亮,早幾年他也做得到。
到了今日,他總得找一張床,平平躺下,起碼睡七八小時才叫休息。
全盛時期已經過去。
他想在那樣柔軟的唇上吻一下,他在該剎那并無其他意思,就像一些大人忍不住摟抱親吻活潑可愛的幼兒。但車子一停,世貞即刻醒來。
“啊,到了!彼f。
趁她未推開車門,童?≌f:“下星期,你與王子恩一起陪我到新澤西走一趟。”
“那張合約還未談攏?”
“去年他們派人來,今年很應我們走一次!薄昂牵Y尚往來!
“再見!笔镭懲粕宪囬T,朝他擺擺手。
她打一個呵欠,抬頭看去。都會的夜空永遠是渾濁的灰色,遠處有霓虹燈橘紅的反光。她盼望看到蔚藍色絲絨般天空,觀看鋪天蓋地燦爛星光。
可見前輩們說得對,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世貞連妝都未卸,就倒在床上熟睡。第二天上班,她在電梯碰到營業部王子恩。
隨口便說:“子恩,你有現成的美國旅游簽證吧!蓖踝佣饕徽,“誰去美國?”
世貞即時明敏地改變話題:“你到過大峽谷沒有?”王子恩笑,“到了納華達,自然只余進賭場的時間!币婚_口便講錯話。童保俊想必尚未宣布。
昨晚他送她回家,一定有許多人看見,她最好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世貞忽然覺得寂寞,從前上班,與同事打成一片,吵吵鬧鬧,嬉笑訴苦,痛斥老板,不知多開心……但,凡事都得付出代價吧。她朝王子恩賠笑。
甫坐下,老劉便進來說:“王小姐,老太太與童先生今早已赴新澤西。”世貞又一怔,“有急事?”老劉不作答。
又是秘密,簡直不能開口問任何事。世貞只得維持緘默。
老劉說:“王小姐,這是你的飛機票,請你明朝起程!笔镭懕牬箅p眼,她以為此行已經取消。
“王子恩與我一起去嗎?”老劉遲疑片刻,“我不知道其他人的事!彼鋈チ恕
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意思吧,明天就得上路。
世貞速趕案頭工作。那天下午,公司來了稀客。
世貞到接待處一看,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姐姐,你怎么來了。”宇貞一臉笑容,手抱幼兒,“我們在附近醫務所打防疫針,順道過來看看!庇變核檬制椒,世貞笑,“個子大了許多!彼埥憬愕綍褪液缺琛
宇貞打量她的辦公室,嘖嘖稱奇,“你也該下班了吧,我還沒去過你家呢,不如一起走!笔镭懻f:“我明早要出差,今天要晚下班。”宇貞卻道:“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然后再回來趕通宵!倍继嫠牒昧。
世貞只得笑笑,“好吧,一起走!薄跋冉胁寇嚒!
“不用,我有司機!北е『⒌挠钬懖挥傻闷G羨起來。
原來年輕女性的出路多得很。十五分鐘車程就到了世貞新家。
幼兒仍然憩睡,世貞把他輕輕放在床上。
宇貞四周圍三觀,“客廳家具尚未置妥?”“沒有空,也無客人,因此耽擱下來!
宇貞站露臺上看風景,“這里一站可以大半天。”世貞賠笑。
孩子醒了,世貞連忙去找開水沖你粉。
聽得姐姐說:“將來我們上學,報阿姨這地址,阿姨家附近多好學校!笔镭懹悬c心酸,幫得上忙她一定幫,可是,這不過是一間宿舍,并非永久地址,她際遇上落甚大,姐姐未免高興得太早!澳阌锌諄沓燥垺!
“知道!苯憬阏Z氣比早些時溫柔親切得多。
“我叫司機送你返家!
“有時我們看醫生,問你借司機,不知可方便!
“你盡管撥電話來!苯憬汶x去,世貞收拾行李,索性拎著行李到公司開夜車。
在電梯里又碰見王子恩。
他朝世貞笑笑,“明早往美國?”消息己經傳開。
世貞臉上的無奈是真實的,“聽差辦事。”王子恩笑說:“我打算下個月辭職!
世貞意外,“另有高就?”“是!
“恭喜你!惫植坏盟敢馀c她攀談。
“子恩,”世貞鼓起勇氣,“你怎么看我?”王子恩一怔,隨即笑笑說:“聰明,直爽,愿意助人!薄爸x謝你!
“不過,要把握機會,莫錯失良機!笔镭戇@才真正P激起來,“是!薄八∥叶嘧!
“不,子恩,你是一番好意!彼πο掳嗳チ。
世貞在辦公室耽到天亮,做妥所有公事,她拎著行李直接往飛機場。
清晨,一人坐候機室喝黑咖啡,遠處還有三兩名單身人,環境異常凄清。
一個年輕男子朝她走來,世貞抬起頭,看,總有人前來搭訕,她放心了。
若果不再有人注意,那才慘呢。
那男子卻說:“小姐,請幫我填這張表……”他有幾項不大明白,分明是第一次出門,世貞一一為他解答,心中略覺彷徨,她希望他是純粹攀談。
時間到了。
清洌的空氣永遠有寂寞感覺,一上飛機找到座位,她便蒙頭大睡。
這其實是她第一次出遠門,世貞刻意充內行,不動聲色,沉著應付。
到了目的地,過海關時并無太大滯留,她叫計程車到酒店去。
房間一早訂好,不勞她操心,童?∽≡谕宦蒙幔磿r向他報告她已經到了。
他不在房間,她留言。
正是晚飯時候,她到附近小店去買三文治吃。
四周圍都是洋人,這才切實知道置身外國,小時候一直盼望到歐美留學,她微微笑,趁這趟出差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回到房間。電話鈴正在響,世貞跳過去取聽筒。果然是童?。
“我在一一零三號,你還不過來幫忙?”當然,她是伙計,他是老板,可是,也總可以問問旅途可愉快吧。
童?∨c律師正在套房的客廳里商洽合約,見到世貞,他松口氣,“細節你們談,我要追看籃球賽!笔镭懖恢菢s幸還是無奈。
她金睛火眼看起合同來。
“我們規榘是如此這般……不過可以讓步到……”童?≡诜颗ご箅娨暀C聲浪,十分喧嗶,世貞過去輕輕掩上門,瞄見他在喝啤酒。
對方代表問:“你老板一貫作風如此?”世貞答:“不,只當他覺得合同太嚕唆的時候。”對方無言。是要有一個中間人做這腌事。
到了最后,連世貞都光火,直斥道:“十五年來合作無間,為何到了這個時候才吞吞吐吐,有什么困難,照直說好了,童氏不會受不起打擊,別浪費時間好不好!睂Ψ铰蓭熅挂宦暡豁懥⒖淌栈睾贤。
代表說:“我們下星期初再回覆閣下!眱扇碎_門離去。
世貞跑到門前去踢一腳。身后有笑聲。
可不就是童?,他已關上電視機。
他嘆口氣,“做小生意最屈辱!薄耙膊皇敲看稳绱。”“十次有九次夠了沒有?”“不至于吧!薄昂伲咽亲顦酚^的想法。”他坐倒在沙發上,又開了一罐啤酒。
英俊的男人穿便服往往更有魅力,他看著世貞微笑,彷佛已渾忘適才不快之事。
他說:“告訴我,旅途可愉快嗎?”“辛苦不要緊,可是沒有合約帶回去……”“別把這種事放心上!彼麛[擺手。世貞吁出一口氣。
“家里把這盤生意交給我,我無法不打理照顧,真煩,巴不得一走了之!薄叭ツ睦?”世貞溫和地間。
“到波拉波拉那樣的島嶼去,在山上蓋一座別墅,看著大海,天夭喝果子酒,醉了睡一覺,醒來剛好觀賞兒陽!笔镭懧犃瞬唤臅缟疋澳遣挪煌饕簧!蓖?¢L嘆一聲,“待家母駕返瑤池后才有希望實踐!笔镭戱斝,他在詛咒母親?
“來,世貞,坐得近一點!笔镭懽剿磉。
“家母一生飽受創傷,我不得不作出讓步。”“這叫孝順!薄笆镭懀蚁矚g聽你說話。”他握住它的手,她以為他會吻她,可是疲倦的他忽然松了手,反一個身,睡著了。世貞嗤一聲笑出來。
奢望辦事至筋疲力盡的他們還有心情浪漫實在是太過天真丁。
世貞回房休息。午夜,他醒來,找她聊天。
“這兩年童氏生意并不理想,耍整頓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心不在此,有人為著爭名奪利愿意斬下一條手臂,那不是我。”世貞嘆氣,“你還訴苦,那我呢,我還時時慶幸我有一副健康的身體呢!
“世貞,你確是可愛!笔镭懘甏晔郑昂么鮼磉@世上一場,且闖它一闖,光怪陸離,看個飽,當享受!蓖?⌒α。
世貞終于趁這機會問:“你為何聘用我?”童保俊一愣,大大訝異!澳愕囊馑际悄悴恢?”世貞怔怔看住他。
他很平靜的說:“我對你一見鐘情。”世貞張大了嘴,“那又何必叫我天天上班十二小時!薄跋嗵帟r間長了,彼此才有了解。”世貞疑心,“你肯定這不是一物兩用?”“不,我不會叫心愛的人吃苦!笔镭懰沙鲆豢跉狻
“回去我們就宣布訂婚!薄拔也]有答應呢!笔镭懣棺h。
童?≡尞悾昂灩蛦T合約之際你沒看清楚小字,最后一行說:合約一年后乙方自動成為甲方家奴,不得有二心。”世貞微笑。
她此刻的想法異常實際,她在想:姐姐的愿望可以實現了,將來,小孩讀書之時,一定可以報招云臺的地址。是她命中該有這顆救星。
第二天早上,她過去敲他房門,找他外出觀光,房門打開,她嚇一跳。
連忙稱呼:“童太太!币稽c不錯是老太太,雙日炯炯有神,穿戴考究合時,語氣冷淡客套,“是王小姐吧”,記性十分好。她怎么會在這里?
只聽得老太太說:“我也在等他。”世貞唯唯諾諾。
“不怕你見笑,家就在新澤西,他偏偏要住酒店。”這一切,世貞也都是第一次聽說。她裝作一早都知道的樣子。
老太太忽然轉過頭來,“王小姐,來,請到舍下走一趟。”世貞為難,她不想去,可是又不能不去。
老太太已經取過外套,世貞連忙幫她穿上,她挽起世貞的手臂,走出房間。
“王小姐,說幾個笑話給我聽!笔镭懓蛋到锌啵睦飼f笑話,還世上又何嘗有什么可笑之事。她只得賠笑。
說也可笑,童家大宅就在酒店不遠之處,世貞知道這一區叫玫瑰谷,真沒想到童?∏樵缸≡诰频辏麄兡缸痈星榭隙ú皇亲钊谇。
屋子有私家路,林蔭深處,世貞看到一幢鴿灰色三層樓大宅,車子停下,有傭人來開門。
世貞心想,且看看室內陳設如何,有些大屋只剩一個殼,室內陳舊不堪。
她一踏進門,就知道低估了童家,屋內全部翻新,家具考究新穎,看得出有實力。
童太太說:“請坐!笔镭懕M量大方松弛。
“喝完茶,我帶你三觀屋子。”童太太說話有點像命令,世貞也不以為奇,世上的確有許多能干的母親,因對家庭貢獻甚大,得到尊重,漸漸權威。
就在這個時候,傭人過來說:“太太,國畫老師來了!蓖q疑,“叫她等一等!笔镭戇B忙說:“叫老師等,不大好吧,我自己看看雜志好了!蓖娛镭懚,倒也歡喜,“那么,我去十五分鐘即回。”她一走開,會客室頓時靜了下來,花園外鳥語花香,環境清幽,世貞不由得納罕。
這樣好地方,為什么童?〔辉妇幼?
也許,是太靜了,再過三十年來定居還差不多。
星期一三學國畫,四五練球,上午游泳,下午玩牌,周末到市區見朋友,當然,也得處理財政上問題,不過千萬別太操勞。
這樣富庶清靜地渡過晚年,最好不過。
她溜出會客室,來到花園,發覺薔薇架后有一座八角亭,她散步過去,看到亭子后邊,另有一間平房。一只臘腸犬輕輕走出來,友善地看著她。
世貞對著它笑,“好嗎,你叫什么名字?”平房內有聲音傳出來:“熱狗,別騷擾客人!笔镭戉鸵宦曅Τ鰜恚嗥婀值拿。
平房門虛掩著,熱狗又輕輕回到屋內去。
世貞不知那人是誰,剛預備走開,忽然他問:“可愿進來喝杯茶?”世貞伸出手去,輕輕推開門。她看到平房邊擺滿青蔥盤栽,遠處一張大沙發床,近處一張大寫字臺,一看就知道是位藝術家住在這里。
世貞既意外又歡喜,她說:“我是王世貞,你是哪一位,也是客人嗎?”大床側邊擺著一架高大的木制雕花屏風,那人自屏風后邊走出來,“我叫童式輝。”既然姓童,就不是客人了。
世貞抬起頭,看到他的臉,不由得一怔,他長發,一身棕褐色皮膚,只穿件汗衫,褲子穿洞,手上拿著一支畫筆。
那人與她同樣訝異,“你是誰的朋友?”世貞看著他那雙明亮不羈的眼睛,他長得那么像童保俊,可是比他年輕,不用問也知道兩人是兄弟。
世貞答:“童保俊是我的上司。”他不信,“你是他的女友?”世貞但笑不語。
他打開一張帆布椅子,“請坐!彼逡槐『刹杞o她,世貞一聞,心曠神怡。
這時一只白鸚鵡飛到他肩上輕輕停住。
世貞如進入童話世界中,無限驚喜。
鸚鵡張嘴說話:“歡迎,歡迎!倍秳佑鸸冢逃诛w出窗外。
“來,吃點水果!蓖捷x一臉笑容如陽光般眩目,他們一家都有魅力,可是在他身上發揮得最淋漓。
“你是畫家?”“不,我什么都不是,我只喜歡畫畫。”
“讓我看看!彼⑿,“都是見不得人的習作!
“我肯定都是好畫!彼α耍冻鲅┌渍R的牙齒。
世貞漸漸覺得她太愉快了,不禁起了疑心,“這茶里……”“有一點點薄荷酒!本驮诖穗H,傭人在平房外間:“王小姐在里邊嗎?”
世貞連忙放下杯子,“是童太太找我?”
童式輝失望,“這么快要走了嗎?”世貞依依不舍,“下次再見!彼退介T口。世貞老遠便看見童?≌驹陂L窗前等她,一臉陰霾。
世貞不知做錯了什么事,她不想看這種面色,沉默地低頭。
“你怎么來了這?”他責怪她。
她低聲分辯:“童太太邀請我!
“你應該先知會我!笔镭懕緛磉想解釋,但隨即嘆一口氣,維持緘默,他在氣頭上。
多說無益,一人一句,只有氣上加氣。“現在你馬上跟我走!
“我得向童太太道別。”“不用了!薄斑@好像不大對!薄拔艺f對就是對。”他拉起她就走。
世貞不想同他吵,只得跟著走。
他開的是一輛敞蓬車,天忽然轉晴為陰,接著下起小雨,兩人頭臉都濕了,其實一按鈕便可以將軟蓬升起,可是童?〔]有那樣做。
世貞忍不住,輕輕說:“童太太邀請我到大屋也是好意!蓖?“衍囃T谛÷飞,語氣有點滄桑,“你錯了!笔镭戱斝,“她總不會害我吧。”童?∵@時才息怒,“對不起世貞,我不該對你吼叫!笔镭戅揶恚骸安蝗幌聦僖獊砗斡谩!
“我對手下一向十分客氣。”世貞不由得說:
“你太認真了,同你弟弟大不相同!蓖?∫汇,臉色突變,“你見到了他?”世貞不滿他幾次三番反應過激,“是,我見過童式輝!
“你擅自走上閣樓去?”“不,他住在花園平房!彼F青著臉,一言不發,異乎尋常地不安。雨下得急了。
世貞擅自按鈕,車蓬緩緩升起。
她輕輕問:“你多久沒回家了,連弟弟住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彼麤]有回答,緊緊閉著嘴唇,像是怕一張嘴便說錯了永難挽回的話一樣。
年輕的世貞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沒有經驗,認為使性子是女性的權利,由男友來哄撮才對。小小車廂內氣氛尷尬。
童保俊扭開錄音機,偏偏是小提琴獨奏,世貞不懂古典音樂,越聽越煩,是,樂聲幽怨,但那是別人的故事,與她無關。
好不容易熬到酒店,世貞輕輕交待一句“我去休息”下了車。
她哪真會耽在房間,昨日看報紙,知道附近有個花市,她換件衣服便出去觀光。
到了目的地才知是個園林展覽,越逛越高興,吃了他妃蘋果,再買冰淇淋,索性坐下享受熱狗。然后與花檔檔主研究如何種仙人掌及玟瑰花。
她捧著兩盤海棠回酒店。
接待員一見她便說:“王小姐,童先生找你找得很急!彼降资莵沓霾畹,不能失職,立刻撥電話上去。
童?≌f:“他們回心轉意了。”世貞立刻知道是生意有了轉機。
“我這就上來!崩麧櫞虻媚敲吹停晒σ膊恢档脩c祝?墒强偹憬拥接唵,對公司有個交待。
當然是做藝術家清高,不問世事,閉門造車,只需對自己負責,相形之下,生意人的確腌。他們兩兄弟的生活如南轅北轍。
將來財產如果平分,可能有點不大公平。世貞臉色緩和下來。
童?〈蜷_門說:“代表馬上就到!笔镭扅c點頭。
他在喝酒,看樣子兩兄弟都喜歡喝上一杯。
他倆沒有說話,世貞站在窗前往街上看,雨倒是停了。
對方代表準時到,世貞看過合同,交給童保俊簽名,大家臉色緩和起來,又開始客套!皶槺愕郊~約逛一下吧。”
“可能抽不出時間,”他忽然看到世貞臉上有盼望之意,略為躊躇,“不過,去半天大概不成問題。”侍者送香檳進來,各人碰杯喝乾了,對方才告辭!昂献饔淇!笔覂戎皇K麄儍扇。
“可去過紐約?”
“一年前跟旅行團去過一次,逗留一日,走馬看花,什么都來不及做!薄拔覀兘裢砭腿!笔镭懶枺骸叭藗儠趺凑f?”
“他們會說:這兩個人總算沒辜負生活!
世貞笑,“你難得清閑!薄拔沂羌抑胸摷系呐。”
“男人照顧家人是應該的!彼d致頗好,“我們去收拾行李吧!庇腥饲梅块T,他去一看,是家中傭人!疤f,明天一早——”童保俊打斷他,“我們稍后就要去飛機場!眰蛉诉B忙稱是。
世貞連忙捧出剛才買的白色海棠花,“請代我送給童太太。”那傭人道謝而去。
童保俊看著她,“世貞,有許多事你不懂得!笔镭懳⑿,“你不說,我又怎么會知道。”他深深嘆口氣。
“你與兄弟不和,你不喜歡他,可是這樣?”他忽然笑了,“我也希望是這樣簡單!笔镭懱痤^,“不想說,不要說!蓖?∥⑿,“皇恩浩蕩!彼麄冃值芏加辛钊税倏床粎挼男θ荨
他不喜歡弟弟,是因為式輝少爺不問世事光是花費吧,老太太看樣子又十分偏幫幼子。
行李上了車,童保俊才說:“現在,有兩條路可走!薄罢f來聽聽!薄耙蝗ゼ~約觀光,要不到拉斯維加斯結婚。”世貞駭笑,“我可否回家?”他們終于還是去了紐約。
童保俊有心叫世貞高興,憑他的人力物力,輕易做到,他們住在最好的酒店里。租直升飛機觀光,看歌劇、逛珠寶店,他甚至帶她到紅燈區獵奇。
世貞笑說:“我好似覺得你在追求我。”童?≡尞,“有這樣的事嗎?我一貫如此籠絡得力伙計,不信你去問老劉!蹦且蝗找灰惯^得十分豐盛。
世貞快樂的說:“呀,難忘的假期。”童?∧曀皩,有更重大的事會發生,令你刻骨銘心,屆時,這個微不足道的假期,也自然被丟在腦后!笔镭懱侥樳^去,“我是那樣貪新忘舊忘恩負義的人嗎?”“十足十!笔镭憺橹畾饨Y。
他們結伴回去。
自此世貞的地位大不一樣,童氏的同事十分含蓄,表面上全不露出來,可是心知肚明,老板走開,或是忙,有什么事,不約而同會說:“去問世貞”,她人緣不錯,不管閑事,不說是非,眾人也十分慶幸,有時,見她捱到深夜,也覺得老板女友不易為。
她終于置了客廳家具,特地請姐姐姐夫來吃茶。
宇貞兩夫妻竊竊私語!翱礃幼雨P系牢靠了。”
“總得正式結婚才好,光是做朋友,有時七八年后也會分開!
“總算享過福!庇钬懻Z氣仍是艷的。
“世貞頭面首飾統統不同!笔綐宇伾话銟闼,可是看上去說不出的名貴熨貼,幾件簡單珠寶,工一流,想必也是男友的禮物。老友雅慈哪會放過她,揶揄道:“終于穿金戴銀了!笔镭懓脨溃澳阋膊慌挛彝憬^交!
“咄,豬朋狗友要多少有多少!笔镭懪豢啥簦澳阆胛以趺礃?我失業在家,欠租三月,衣不蔽體,眼看要跌落坑渠,忽爾有一個英俊、富有、單身的男人愿意拉我一把,你的意思是,叫我拒絕他?”雅慈不說什么。
“你會拒絕他嗎?”雅慈答:“我比你能干,我不會陷入絕境!笔镭戦L長嘆口氣,“我以后都不要再見到你。”
“果然,共患難易,共富貴難!
“妒忌!薄笆,”雅慈點頭,“看不得你好!笔镭憻o奈。
“你瞧,一般樣貌,歲數又差不多,為什么我沒有你那樣的際遇?”
“因為你不稀罕!薄笆裁矗俊毖糯缺牬箅p眼。
“這是真的,”世貞說下去:“你下意識不在乎,精力不夠凝聚,當然沒有奇遇。”
雅慈沉默半晌,答道:“你說得有理,我最不喜男女關系中牽涉到金錢上的恩惠!
“那不外是因為你父母疼愛你,生活無憂!毖糯仁职参,“還可以啦。”
世貞也諷刺她:“將來,未婚夫送訂婚戒子給你,你也拒收?”雅慈說:“有一極紅的外國女明星十分標新立異。把新婚丈夫的名字紋在無名指上當婚戒,并且同記者說:“鉆石我可以自己買!薄皢。”
“世貞,這種東西十分便宜,豐儉由人,何必叫別人送!
“你家教一流,氣質高貴,無人能及!
“去你的!笔镭憞@一口氣,“我則最希望不勞而獲!
“有人疼愛照顧,感覺自然不同。”
“你了解,會原諒我?”世貞大喜。
“咄,”雅慈的語氣轉得溫和,“你又何需我認同,我又幫不了你,你好比冬天飲冰水,冷暖自知。”世貞落下淚來。
“誰不貪圖嫁得好,一生衣食無憂!
“誰娶我,我嫁給誰,十畫都沒有一撇!
雅慈笑,“纏住他,攤牌,必要時,以懷孕要脅他!笔镭懖怀雎暎糯认褚郧澳菢訉λ,已是沒有可能的事。
一個人得到一些,也總會失去一些。
翌日,開完會,童?⌒χ鴮κ镭懻f:“世貿的殷小姐那件紅外套真好看,不知是什么牌子?”世貞微笑,“金紐扣上寫得清清楚楚!
童保俊說:“你穿上一定好看,不如去試一試!笔镭憞樢惶,“那是極貴的服飾,沒有必要!
“人靠衣妝,你代表公司,不能失禮,我吩咐公共關系組替你在該店開一個戶口!
世貞將手亂搖,“不不不,萬一穿慣了,脫不下來!
童?】粗,“那就一輩子穿它好了!笔镭懡忉專
“一輩子是很長的歲月,保不定有什么變化,”立刻顧左右言他,“殷小姐對答如流,我真正佩服,愿向她學習!蓖?⌒πΓ怀雎。
隔很久世貞才說:“那個牌子的衣服老氣,穿了像已經三十歲!蓖?∵B忙說是。
他不知道世貞曾經與雅慈去過那名店,并不如一般人想像,服務員十分客氣,并無看低什么人,先用日語招呼,隨即說粵語。
倒是先頭已經在的客人,斜斜地蔑視她倆,眼光像是說:何處來的小雞,以為飛上枝頭,配穿起華服來,分明見不得光的路數。
她倆三觀一會兒,推門出去。
當時世貞問雅慈:“有無發誓有一天要整個衣柜都是這個牌子包括內衣?”雅慈訝異地答:“這是哪一國的誓言?這算得是哪一類的志氣?”世貞知道雅慈對她一向有好影響!翱墒怯腥丝床黄鹞覀。”
“呔,我還沒有空看他是否看得起或是看不起我呢!
世貞真向往雅慈這一分豪爽。宇貞卻不甚欣賞。
她忠告妹妹:“有些女孩子憨直,一有男友,忙著把姐妹淘拉出來介紹認識,你可千萬別那樣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人的男伴就是這樣去了好友懷抱!笔镭懘篌@失色,“不會吧!庇钬懤湫Γ昂伪匾陨碓嚪。”世貞沉默。
她尊重姐姐意見,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正式把胡雅慈介紹給童?≌J識。
再說,她越來越忙,根本抽不出時間來與雅慈定期見面。
世貞變成童氏的生力軍,自嘆不值,照說,是一只花瓶,漂亮即夠,何必苦干。
可是,學會了一門營生,是傍身的本領,將來說不定可以派到用場。
雖然有朝一日要用到這種本事也夠可憐的,不過至少不必束手待斃。
過兩日,步行經過商場,忽然有人叫她。
“王小姐,請這一邊。”世貞轉過頭去,見是童太太的司機,便笑著站定。
“童太太在美國會所吃茶,請你上去!边@么巧?可是世貞知道童太太神通廣大。
她想到童保俊的叮囑,多少有點遲疑。
司機卻補了一句:“太太很想與你談談!币擦T,一位小老太太,能夠怎么樣,到這個時候才推搪,是沒有禮貌,公司有事走不開?可是那還是她的公司呢。
她隨司機上樓,只見童太太與幾位朋友坐在一起,看見世貞,都和藹她笑著打招呼,當她猶如童太太的女兒一般,世貞覺得十分溫馨。
在這之前,她接觸的目光都是冷淡的⌒你是誰,想怎么樣、狐疑的⌒你大抵是掘金娘子吧、輕蔑的⌒想飛上枝頭想瘋了,以及防范的⌒別在我附近撒野,從來沒見過如此沒有機心的熱情。
童太太介紹:“我誼女世貞!惫植坏茫辛诉@個身份,即是有了靠山、保人,誰還會小覷她。世貞心中暗暗嘆息一聲,靜靜坐下。
只見太太們身邊大包小包,分明是逛公司購物來,可是一時又來不及把它們都交給司機,故此都堆在座位旁。
世貞知道言多必失,故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幸虧諸位太太不到十多分鐘便告辭一起回家組牌局去了。
侍者前來收拾桌子,只余世貞與童太太聊天。
她說:“我若喜歡打牌又還好些!笔镭懶⌒幕卮穑骸暗拇_是消遣時間的好游戲!薄八齻兌紕裎覍W!
“啊!薄拔覅s一坐下來就覺得心煩意亂,與她們剛相反,她們說一摸到牌便心平氣和,百病消散!笔镭懭讨,那多好,一帖藥。
童太太長長嘆一口氣,喝盡了杯中的茶。
世貞連忙幫她斟滿,童太太喝的是薄荷荼,世貞注意到她只加小小一匙蜜糖。
“世貞,你真細心,我若有個女兒,又還好些!笔镭懶πΓS多人都這樣說她,這是她天賦本錢。“你一定覺得我偏心吧!笔镭懩母野l表意見,只是唯唯諾諾。
童太太喜歡幼子,人人都看得出來。
誰知她嘆口氣,“看,我把整副家當都交給保俊,式輝一無所有!笔镭憹M心訝異,不由得睜大眼睛。
童太太聲音無奈悵憫,“保俊什么都有,又懂得爭取,光是找到你這樣善解人意的助手,已叫式輝羨慕!笔镭戇B忙說:“不敢當!
“式輝差遠了!笔镭懞鋈淮竽懙卣f:“他們兄弟倆有不一樣的世界!边@樣模棱兩可的一句話,童太太聽了卻十分高興,“世貞,你說得真好。”世貞暗中看著手表。
童太太問:“急急要回公司?”世貞頷首。
童太太嘆口氣,“真會有你這樣一心一意的伙計!笔镭戀r笑,“我也常常開小差。”
“今天晚上,出來吃頓飯吧!笔镭懘穑骸敖裢砉居袘。”
“我這比較重要!笔镭戃P躇!澳闩卤?。俊笔镭懼坏眯。
“這人恃寵生驕,連我都有點怕他嚕嗦,你放心,我會同他說,今晚一定放人,我七時派車來接你!
“那好吧。”童太太擺擺手,“你先回去。”司機前來取起那十來只大袋,跟著她下樓!斑@些是什么?”世貞奇問。
童太太笑,“都是送你的見面禮!薄斑@怎么好意思?”
“時間到了,你該回公司啦!笔镭懼坏糜樣橂x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