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不知幾時已開始下瀟瀟雨,街上所有的污垢都叫這一層霧水泡了起來,天色異常的腌攢昏暗。
宦暉問:"你去哪兒,我送你。"
宦楣講了聶上游的地址。
"那么遠,是什么地方?"
"我自己叫車好了。
"不,兄妹一場,不怕載你上月亮。"
宦楣看他一眼,真是奇小子,心緒瞬息萬變。
車子駛過來,噫,不是那輪火箭炮,換了架小房車。
宦楣一臉問號。
"太招搖了。"宦暉說。
謝天謝他,他總算知道了。
往郊外的路也一樣擠塞,車子一尺一尺的移動。
宦暉問:"你愛他?"
"誰?"
"那位先生。"
"愛是一件至為奢華的事情。
"我擔心你。"
嘿,難兄難弟,宦楣何嘗不擔心他。
"眉豆,讓我告訴你,速速找一個人結婚,躲起來,切勿曝光,最平凡的人最幸福,吃得下睡得著,是為快樂。"
宦楣轉過頭來,"毛豆,你怎么了,還有什么醒世恒言?我來教你兩度散手:不要隨意放棄自己無窮無盡的寶藏,而專向人乞討,不要向人夸耀自己的才華與財富,你所擁有的別人未必比你少。還有,多事不如無事來得舒適自在,多才不如無才能保全純真的本性。"
宦暉不予作答,專心駕駛,道路進入郊外之后開始通爽,車子加速。
宦楣輕輕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宦暉轉過頭來,擠出一個笑容,"當然。"他把車停在聶家門口,"祝你有愉快的晚上。"
"你也是,毛豆。"
宦楣目送大哥離去,伸手撳鈴,半晌沒有人來應門。喲,這次碰了釘子,且留落異鄉,交通沒有著落。
宦楣圍著屋子兜了一圈,找不到松懈的門窗,一抬頭,發覺一道鐵格子爬梯直通往天臺,她反正沒事,遲疑一下,便一步一步攀上去,翻身過欄桿,穩穩落在天臺上,沒想到當年超時爬墻回宿舍的功夫尚未生疏。
青石板地縫已經長滿青苔,一大堆白色蠟燭形小花散放甜香,兩柱之間吊著一張大繩床,這些倒還罷了,最吸引宦楣的,是近西北角落,放著的一具折反射望遠鏡。
她笑了,輕輕走過去。
不知焦點對準什么地方,當然不會是鄰屋的浴室。
宦楣剛要低頭去張望,身后咪鳴一聲,一只玳瑁皮包的野貓跳上來。
宦楣與它打個招呼,才把眼睛湊到望遠鏡前去。
她打一個突,這并不是一具天文望遠鏡,它配有紅外線裝置。
焦點對牢屋右方斜坡下的一個私人小型碼頭,宦楣抬起頭來,那個長型木排被樹叢遮蓋,她一直沒有注意到。從聶宅走下去,大抵需要十分鐘左右。
聶上游為何要注視這個碼頭?
宦楣的好奇心來了,她繼續低頭張望,只看到一輛游艇漸漸駛近。
一般游艇通常漆白色,這一架卻通體漆黑,宦楣好不詫異,這是誰的船?船側并無記號,船漸漸泊近碼頭,自船艙鉆出來的,正是聶上游本人。
只見他與水手交談兩句,便自甲板躍下碼頭,船員放下他之后,把黑色游艇駛走,在黃昏暮色中,它看上去特別詭秘。
宦楣抬起頭來。
關于聶上游,她知道多少?
宦楣有點僵,這番未經他同意,爬上天臺來,在一具望遠鏡內,窺視他的行動,會不會過分?
宦楣決定依著原路下樓去。
沒想到玳瑁貓的見略與她相同,一人一貓,爭用樓梯,險象環生。
正爬在半空,她聽到一把充滿笑意的聲音:"你想上去呢,還是下來?"
宦楣無地自容,滿面通紅。
聶上游伸出手臂來接她,"跳。"
他抱住她,輕輕提她放在地上。
"來了多久了?"
宦楣回過來,恢復本色,"十分鐘。"
"如果你繼續突擊檢查,終于有一次,你會看到你要看到的人與事。"
"那又是什么?"宦楣笑嘻嘻問。
"看到我對牢你的照片傾訴愛慕之詞。"
"你有我的照片嗎?"
聶上游笑,"進來喝杯茶。"
他移開一只茉莉花盆,"門匙在這里,下次請自便。"
這樣豁達,又不似是個隱藏秘密的人。
宦楣累了,看見長沙發,便躺下去,用一只坐墊遮住面孔擋住光線。
聶君坐在她身邊翻閱文件,開頭的時候,她還聽見紙張刷刷聲,隔一會兒,累極入睡。
醒來的時候,她動彈不得,發覺聶君背著她睡在外檔。
她抽出一只手,去找香煙,他醒了,但是沒有動,她縮回那只手,他也知道她知道他醒了,但不敢動,一轉身,他的鼻子就會對準她的。
過了不知多久,她聽見他問:"你是否是一個奢華的妻子?"
宦楣笑,"請問閣下有什么打算?"
他也笑,"你兄弟婚后恐怕會搬出去住,屆時你會寂寞。"
宦楣點點頭,"你也知道了。"
他仍然背著她,但是握著她伸過來的手,"不論好消息壞消息,在這個城市都傳得快捷。"
"你煮了飯沒有?"
"該死,把我當灶下婢。"
宦楣笑得氣促。
過一會地她說:"當心啊聶上游,我也許會愛上你。"
"這樣嚴重?我可以做些什么預防措施?"
"送我回家。"
"你吃過我家的飯,別家的茶禮不能滿足你。"
宦楣打算自沙發另一邊爬出去,大腿已經擱在沙發背,誰知道重心一失,整張沙發傾側,把她抖在地上,嚇得聶君叫出來。
宦楣大樂,忍不住高聲長笑。
接著的一段日子,她幫著母親忙宦暉的訂婚宴會。
一切都籌備妥當的時候,她跑到大哥面前,問道:"為何你一點都不急?"
"反正我一套西裝就可以出場。"
"自由蠻緊張的。"
"母親說訂婚后讓她搬來同住。"
"她真心喜歡自由。"
宦暉看著妹妹笑。
宦帽悻悻道:"我知道你想什么,老媽愛自由,因為在我身上得不到溫暖。"
"我沒有說過,真的算起來,我比你更不孝。"
宦楣握住他的手,"為何你語氣充滿自責?"
宦暉苦笑。
"你情緒低落已經有一段時期了,快快為這宗喜事振作起來。"
宦家并沒有邀請太多客人,最令宦楣詫異的是,女方交上來的名單也只得疏疏落落三五個名字。
她與自由說:"你可以邀請整班同學來喝杯喜酒。"
自由搖頭笑曰:"別麻煩人家了。"
宦楣艷慕自由的瀟灑,輪到她的時候,她也希望可以這樣做。
"自由,你比你的年紀成熟得多。"
自由回答:"沒有父母的人通常長得快。"
宦楣心里還有幾個問題:冉鎮賓會不會與葉凱蒂同來?父親會不會劃掉梁小蓉的名字?宗平與上游同場出現有沒有尷尬?
一切顧慮都是多余的。
天氣雖然略見料峭,卻是個天清氣朗的好日子。
自由打扮好了,一亮相,連宦楣這樣愛挑剔的人都忍不住贊嘆大哥眼光,一身乳白緞子禮服端莊秀麗,脖子三串珍珠的晶潤光輝直映到她盈盈的笑靨上。
宦楣輕輕同父親說:"滿意否?"
宦興波點點頭。
宦太太在一旁輕輕說:"所以我一直說,對親家講的是人品,不是身家。"
宦楣站在門口迎賓,梁小蓉出現的時候她驚喜的迎出去與她握手,小蓉獨個兒來,而且消瘦得多,她們倆沒有講話,緊緊握手,她逗留一會兒便離去。
宦楣覺得心安理得,臉上的微笑自然得多。
冉鎮賓踏上斜坡來的時候,身邊沒有女伴,宦楣心中一疊聲慶幸。
冉鎮賓:"宦翁呢?"
宦楣抬起頭四下張望,果然,找不到父親的蹤跡,也不在意,她看到母親正與自由的兄嫂寒暄。
賓客差不多到齊,花園有點擠,宦楣全神貫注的在人群中周旋,并不覺得累,但新鞋永遠軋腳,是不爭的事實。
上半場已過,宦楣決定回屋里換鞋。
經過廚房看到巧克力蛋糕,忍不住坐下舒舒腳筋飽一下口福。
剛在這個時候,宦興波推門而入,宦楣叫聲"爸爸",才看到父親身邊跟著四名大漢,皆穿深色西裝,臉色沉著。
宦楣只見父親面如土色,不禁站起來問:"你們是誰,為何挾持家父?"
他們并不理會宦楣,只是對宦興波說:"宦先生,請你跟我們自后門走。"
宦楣急了,赤腳跟上去,"爸爸,你上哪里去?"
她拉住父親衣角不放。
一位大漢轉過頭來,以比較溫和的語氣說:"宦小姐,令尊協助我們調查一些事情,稍后即返。"
宦楣臉色轉得煞白,"調查什么?"
"眉豆,讓他們走。"
宦楣一轉頭,見是鄧宗平。
"你來了,"她嚷,"快告訴我這是怎么一回事,這些人是誰?"宦楣硬是擋在眾人面前,不肯讓路。
其中一位大漢不耐煩,"小姐,速速讓開,否則告你阻差辦公。"
宦楣猶如被人兜頭兜腦澆了一盆冰水,通體生涼,牙關打戰,"你們,你們是——"
宦興波的聲音非常疲倦但仍然維持鎮靜,"眉豆,快讓開。"
鄧宗平挺身而出,"諸位,我是宦興波先生的律師。"
宗平尾隨他們而出。
宦楣一直追上去,看著父親被四個人推上一輛車子。
鄧宗平回頭勸說:"眉豆,你且回去,有我在,請放心。"
宦楣看著宗平,已亂的心總算得到一點依歸。
只見兩架車子直駛下山坡,絕塵而去。
園子里參加酒會的賓客并沒有看見這一幕,只除了一個人,他是冉鎮賓,他目擊宦興波被帶走,揚一揚左邊的眉毛,隨即離去。
宦楣回到廚房,發覺雙手不停顫抖,連忙取過一杯烈酒灌下肚子。
"你在這里。"
宦楣抬起頭,"上游。"她幾乎沒癱瘓。
聶上游過來扶住她,"快坐下,你腳底流血。"
"他們把父親帶走,"宦楣抓住上游的肩膀,"為什么?"
聶上游用毛巾拭干凈她足底傷口,找到急救箱,替她敷藥,"割得很深,我替你召醫生來打破傷風針。"
"你沒有聽到我說什么?回答我。"
聶上游沉默一會兒,終于說:"眉豆,那四個人是警方商業調查科人員。"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件事。"她跳起來。
"坐下!"
宦楣呆呆坐下。
"這件事你無能為力,不如靜待其變。"
宦暉推開廚房門,"你們在這里偷東西吃?父親呢,大家等他致詞呢。"
宦楣瞪著兄弟,"毛豆,你是知道的,你一直知道發生什么事,"她撲過去,"你瞞得我好苦。"
宦暉抓住妹妹的拳頭,"你在說什么?"
"警察,父親跟了他們走。"
宦暉整張面孔變為死灰,"幾時?"
"剛才,十分鐘之前。"
"我的天,律師,快找我們的律師。"他比宦楣更亂。
"宗平跟他在一起,宦暉!你聽我說,此事不可讓母親知道。"
聶上游提高聲音,"兩位請靜一靜。"
宦暉頹然坐下,掩臉痛哭。
"毛豆,毛豆,究竟是什么,你為何哭?"
聶上游輕輕嘆息。
宦楣轉過來瞪他,"你也知道真相?"
只聽到身后有人說:"謝天謝地,找到你們了。"
許綺年走進來,只見她釵亂發散,神色慌張,一把拉住宦暉,"警方在抄鈞隆,你最好與我回辦公室去。"
宦楣耳邊嗡一聲,只覺許綺年的聲音很遠很遠,她耳朵接收有問題,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好似不知怎地,誤入他人的一個噩夢里。
宦暉如行尸般跟許綺年出去。
宦楣呆了一會兒,跟聶上游說:"我想也不用再瞞什么人了,六點鐘新聞會公布一切。"
聶上游不響。
"外邊還有一個酒會呢。"
宦楣找到鞋子,巔巍巍踏進去,掠一掠頭發,拉一拉衣裳,取出小鏡盒,想補一補,但是手抖得無法搽唇膏,她終于放下口紅。
聶上游握住她的手。
宦楣抬起頭來,輕輕的說:"我現在才知道什么叫作呼啦啦猶如大廈傾。"
聶上游鎮定的說:"來,把客人打發掉再說。"
聶上游跟著她走到花園。
宦楣深呼吸一下,不知是她疑心大,還是眼睛出了毛病,只見客人都用驚疑的目光看住她,不住交頭接耳絮絮私語,自由天真的迎上來:"客人都說要走,宦伯伯同宦暉呢?"
宦楣知道保護婦孺的責任已經落在她肩膀上,她輕輕同聶上游:"愿意支持我嗎?"
聶君一秒鐘的猶疑都沒有,"永遠在你身旁。"
宦楣吸進一口氣,拉著自由站門口,"我們送客。"
自由很明顯地一怔,但隨即服從地與宦楣并肩,與離去的賓客逐一握手。
宦太太過來問:"發生什么事,離散會的時間還有一大截呢?"
宦楣朝聶上游使一個眼色,他連忙把她帶到屋內去。
一大堆客人在十五分鐘內散得一干二凈,他們駕車離去時如逃避一場可怕的瘟疫。
宦楣同自由說:"你好好陪著母親,我要到鈞隆去一次。"
自由點頭答允。
宦楣與上游趕到總公司,適逢便裝人員把一整箱一整箱打了封條的文件證據搬上車廂。
各路記者高舉工具,正獵取鏡頭,宦楣推開他們,進入大廈。
公司的門一半關住,只容一個人出入。
宦暉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呆若木雞。
宦楣摘下襟上的花飾,扔在桌上,那朵粉紅色的玫瑰,像一切玫瑰一樣,只開了一個上午。
許綺年過來,聲音嗚咽,"眉豆……"
她伏在宦楣的肩膀上。
是,一向只他們宦家去接收查辦別人的生意,怎么會料到今日這樣的一天。
"宦暉,你可以主持大局嗎?"
宦暉目光空洞,像是沒有聽到妹妹的聲音。
聶上游問許綺年:"已經通知法律顧問?"
許綺年點點頭。
"一有消息,請他們通知宦府,宦暉,我們回家去。"
宦暉潰不成軍,伏在桌子上。
"毛豆,"宦楣蹲下來,"無論這是否一場誤會,在這個時刻,我們必須要支持父親,請站起來。"
許綺年接了電話過來,"眉豆,鄧宗平律師找你。"
宦楣連忙接過聽筒。
"眉豆,我要你小心聽著。"
宦楣眼前發黑,身體要靠著墻壁借力。
"警方現在控告宦興波訛騙鈞隆銀行董事、股東、債權人,涉及款項一億二千四百萬美元。"
宦楣緊緊閉上雙眼,用手掩住嘴巴,才不致放聲尖叫。
"我們現在以五十萬現金及一百萬人士保外出候審,你且回家等待消息,我辦完事立刻與你會合。"
鄧宗平一把事實說完,立刻掛了線。
這邊廂宦楣兩只手簌簌的抖,完全不聽話,電話掉在地下,蜷線蠕動兩下,像蛇一樣,宦楣退后一步,怕它纏上來,咬她一口。
"是不是有宦先生的消息?"許綺年過來問。
宦楣沒有回答,她蹲在地上,胃部一大團東西涌出來,她張嘴嘔吐,她失去控制。
聶上游大驚,過來扶住她,她吐了他一身,臉上肌肉不受控制,不住跳動。
宦暉仍然坐在寫字臺前不動。
許綺年把宦楣扶進洗手間清潔,不知怎地,宦楣發覺她又可以說話了,她再三的說:"對不起,對不起。"像是要向全世界謝罪。
許綺年把宦嵋的臉洗干凈,捧著她的面孔說:"鎮靜一點,別嚇壞宦太太。"
宦楣又不住點頭,"謝謝你,謝謝你。"
許綺年鼻子一酸,把她擁在懷里,這位大小姐以后怎么辦?
聶上游已忍不住闖入女廁來,緊緊抱住宦楣,他很溫柔很溫柔的:"讓我們回家吧。"
鄧宗平在宦府等他們。
宦楣一見母親,就知道宗平已經把消息告訴她。
她感激他,宣布噩耗實在是宗最為難的事。
宦楣慌忙的迎上去,"母親——"
宦太太揚揚手,"享了他那么多年的福,為他吃點苦,也是應該的。"出奇的平靜,意外地沉著。
聶上游說:"我們在書房等你。"
宦楣上樓去換衣服,迎面下來的是艾自由,因心神已亂,看著這標致的女孩子,一時想不起她是誰,含糊打個招呼,她進浴室放一大缸熱水浸進去。
這時候,她發覺全身沒有一處不痛,腳底心的割傷口尤其痛入心脾,胃部也絞著痛,她跌跌撞撞自浴缸出來,抓了一大把止痛藥丸,吞下去。
艾自由在她身后出現,她替宦楣攏攏濕發,找出衣服,幫她穿上,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臂,將一件毛線披肩搭在她身上。
宦楣看著自由,真奇怪,自由一進門,宦家的主人就失去自由,這意味著什么?
宦楣穿好衣服到書房,只見鄧宗平與聶上游正在攀談。
她坐下來,乏力地說:"你們有什么話說?"
宗平問:"你有無精神聽一個故事?"
"我已準備好。"
宗平開始說:"十月十九日之前,有人動用公款,投資期貨指數市場。"他的聲音不徐不疾,絲毫不帶感情,"這個人贏了一大筆,卻忘記將公款填塞。"
宦楣靜靜聆聽。
"十月十九日之后,投資者未能平倉的沽空期指合約達三萬多張,夏市后指數再急跌百分之三十三,絕大部分買空賣空的交易使投資者損失動輒超本金十倍以上。"
宦楣渾身一震。
聶上游按住她的手。
鄧宗平說下去:"這時候,為了賠還債項,有人制造了無抵押的大批貸款,不存在的借貸者戶口,原來與銀行董事有直接的聯系。換句話說,有人動用為數更巨的公款來贖還私人債項。"
宦楣聽到這里,發狂似地奔上樓去。大叫:"宦暉你出來,你出來,你怎么對得起父親,你怎么對得起父親。"
她蹲在樓梯上嚎啕大哭。
她母親過來把她輕輕扶起,"你爹快要回來,別讓他看到你這個樣子。"
鄧宗平低下頭來嘆一口氣。
聶上游正暗暗打量他,見他轉過身來,連忙避開他的目光,他當然知道鄧宗平是宦楣的什么人。
當下聶君問:"你是否打算代表宦先生?"
"不,"小鄧答,"鈞隆自有安排。"
鄧宗平自頂至踵打量聶上游,聶君覺得他的目光好比鋒利的剃刀,暗暗吃驚。
隔了一會兒,鄧宗平終于說:"好好照顧眉豆。"
他告辭而去。
宦興波在深夜時分回來,宦暉把自己反鎖在房里始終不肯露臉,只剩母女兩人迎上去。
宦興波頭發凌亂,西裝稀皺,神情并不激動,抬起頭來,對妻女說:"他們出賣我,他們帶宦暉去賭,我開除他們,他們便出賣我。"
說完之后,他緩緩走回房間。每舉一足,都像是有說不出的困難,這樣一步一步挨上樓梯。
宦楣躺在床上,這才發覺,原來睡得著竟是這樣幸福的一件事。
不過也無關重要了,警方在清晨五點三刻來敲門,帶走了宦暉。
宦楣聽見犬吠,知道有事發生。
宦暉不肯開門,兩條大漢用肩膀輕輕向睡房門撞去,便開了鎖。
他們著宦暉更衣,才發覺他還穿著昨日的禮服,揪著他的手臂,著他出門。
宦楣捧起一只大花瓶擲向有關人等。
清晨七時,鄧宗平到警局去找相熟的朋友求情,把她帶出來。
"他們可以告你襲警。"
"也已無關宏旨了。"
"你母親需要你。"
"宗平,宦家是否已經完結?"
"我并不是預言家。"
"難道還需要未卜先知?"宦楣凄苦的問。
"我們去吃一個早餐,跟我來。"
宦楣連流質都喝不下。
"事情剛剛開始,你不能就此垮下來,這種官司一拖大半年不稀奇,你要以抗戰的心態奮斗。"
宦楣不出聲。
"伯母的鎮靜使人擔心,你要加倍照顧她。"
鄧宗平永遠像小老師,永遠。
宦楣忽然說:"我欲偕母親遠離此地,到遙遠的地方找一個偏僻的小鎮躲起來以渡余生,我們將隱姓換名,沒有人會認識我們。"聲音漸漸低下去,因自覺理虧。
鄧宗平看著她,"就這樣離棄你父兄?那比法利賽人還不如,在他們最繁華的時候,你難道不曾與他們共享富貴,你難道未曾以他們為榮?"
宦楣含淚答:"對不起。"
"我送你回去休息。"
宦楣仰起頭,眼里充滿"陪著我宗平"。
"我還以為你已經長大。"宗平說。
宦楣苦澀地說:"現在再希冀有人接收我,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別看扁了人。"
宦楣一時會不過意來,也沒有心思去揣測他語里含意。
自由在家里等她。
"醫生來過,伯母已經熟睡。"
"自由,你過來。"
兩個女孩子一起坐下。
宦娟說:"你現在回家還來得及,自由,沒有人會怪你。"
自由低下頭,看著手心,微微笑,"是因為我不受歡迎?"
"別胡說,這個宦家,已不是當初想迎你進門的宦家。"
"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別,除非宦暉不要我,否則沒有理由叫我走。"自由語氣十分平靜。
宦楣內心激動,握住她的手,"自由,謝謝你的支持。"
自由輕輕說:"這是我的義務。"
宦楣到書房去敲門。
過了許久,宦興波在房內叫她走開,他欲獨自靜靜思考一些問題,連女兒都不想見。
宦氏大宅忽然陰云密布,宦楣開亮了所有的燈,仍然無法驅逐那股幽暗的壓力。
她取過車匙,同自由說:"我出去走走。"
到了車房,才發覺是火紅色跑車的鎖匙,宦楣心中愁悶,正想發泄,坐上車子似箭一般開出來。
下雨了,豆大的水珠打在車窗上,水撥迅速左右移動,宦楣沒有將車子減速,駛上郊外公路時,有兩架改裝過的房車尾隨她身后想超速挑戰。
宦楣把一股惡氣盡出在他們身上,在大雨中將車身不住搖擺,故意不讓后車駛上來,那兩輛車見有反應就大樂,緊尾隨,好幾次把保險杠貼上來。
但是宦楣的車始終與他們維持約一公尺距離,無論他們怎樣努力,還是差那一點點。
漸漸后面的車子發覺被耍,仍不氣餒,死命地追,但宦楣已經不想再玩,轉移排檔,一踩油門,十秒鐘內去得無影無蹤。
那兩架車的司機驚魂甫定,才發覺能耐與技巧都與紅車相差十萬八千里,不禁傻在那里。
宦楣把車子駛往聶宅。
雨越來越大,水花四濺,跑車身矮,水幾乎要涌入窗門,宦楣這才發覺她沒有關好車窗,她半邊身子已濕。
她把車子駛進私家路,停在屋檐下。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
找到花盆下的鎖匙,啟門進屋,斟杯威士忌喝。
聶君不在,她坐立不安,很難形容這種痛苦的情緒,五臟六腑像是轉了位置,時間空間也十分混淆,她只會做一些基本簡單的交替反應動作,精神像是十分麻木渾飩,因為她不累不渴不餓,但又像十分靈敏,因為一點點小事都會使她跳起來發抖。
她蜷縮在沙發上,希望永遠不會有人找到她。
茶幾上的電話響起來,她嚇得把頭埋進坐墊里。
錄音機自動把電話錄下來,又告熄滅。
宦楣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
想到父兄的命運,她的背脊爬滿冷汗,不由她不用手掩住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