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宦暉能清醒地坐在早餐桌子前的時候,股市已經下跌一千一百點。
他母親猜得不錯,這次教訓叫他沉默下來,但是他妹子看出他眼神渙散,精神不振。
宦楣趁空檔問他:"你到底買了多少,賠了多少?"
他只是答:"別問。"
"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同任何人說,毛豆,打小時候起我就替你保守一切秘密。"
"一切已成過去,我已得到教訓,眉豆,不要再問。"
宦楣總覺他的氣色欠佳。
宦暉緊緊擁抱妹妹,"別為我擔心,知道嗎?"
"那么我要你現在跟著我說:宦暉以后做個乖孩子。"
宦暉問:"你記得艾自由?我會帶她到家里吃飯。"
"她才真是個乖孩子。"
"眉豆,聽說你也有新朋友,喚他一起參加如何?"
"還未到時候。"
"眉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結婚。"
"你,宦暉?"他妹妹大吃一驚,用手指指著他,"你想害誰?"
宦暉聞言低頭不語。
宦楣即時后悔,不該在他不如意的時候打擊他。
于是連忙說:"好,你先去注冊,我跟著來。"
宦暉忽然問:"你想會不會有人愿意同我們結婚?"
宦楣一怔,立刻強笑道:"怎么沒有,前仆后繼。"
但是宦暉沒有笑。
宦楣亦感覺到一絲強顏歡笑的氣氛。
事情好像真的全過去了。
這個城市天賦異稟,無論是什么樣的傷口,都可以迅速止血,愈合,了無痕跡。
只有老司機一個人還在訴苦:"要命不要命,四塊九角半會跌到五角三仙,不知何日可返家鄉。"
宦楣也并不十分同情他,愿賭總得服輸。
宦暉沒有痛改前非之前她已經脫胎換骨,現在兩兄妹常常在家陪母親晚膳。
宦太太開頭覺得高興,稍后就有點擔心,"出去呀,你們出去玩呀。"她受寵若驚,擔當不起,就希望恢復舊狀。
宦暉變了一個人似的。
宦楣總不相信他會學乖,在父親身上打探消息。
"爸,毛豆想成家立室。"
宦興波不置可否。
宦楣小心留意父親的神色,不見有變,略為安心,她不信這么大的事故會沒有后遺癥,只要父親稍露端倪,她便盤問到底。
她要父親說宦暉,父親偏要說她,"你又是幾時決定做乖女兒的?"
宦楣想一想,已經有了答案,當我發覺自暴自棄一點幫助也沒有用的時候,但嘴里卻說:"我自出生就是個好女兒。" 宦興波莞爾,"是嗎,你是嗎?"
"當中身不由己的誤會太多而已。"
宦興波回味這句話,頓時百感交集,當下不露聲色,只說:"你叫宦暉把那女孩帶回來我們瞧瞧。"
噫,父子雙方都有誠意。
艾自由上來那一日,穿著時下少女流行的名貴便裝,水手領藏青夾白條子毛衣配寬身裙子,雙手插在口袋里,一頭青絲用根緞帶松松扎在腦后,宦暉跟在她身后,替她拿著書包,他剛自補習老師處把她接來。
宦楣這次看到自由,才知道為什么對她有特殊好感,她像足幾年前的宦楣。
當日拿書包的那個人是鄧宗平。
宦楣招呼自由,"你請坐,家母馬上下來。"
自由朝宦暉笑一笑,一點不覺拘謹,在沙發中伸一個懶腰。
宦楣萬分感慨,不多久之前,她也是這樣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倘若可以把當日那個自己找回來,走遍萬水千山也是值得。
此刻她只希望自由的感情道路比宦楣順利。
宦暉有點緊張,"我去催催母親。"
宦楣趁他走開,問自由:"你覺得宦暉怎么樣?"
自由坦自爽直,"對我很好,我很喜歡他。"
宦楣微笑,"是怎么樣的喜歡?"
自由并無靦腆之色,"很深的喜歡。"
宦楣不知怎地忽然問:"倘若他不是今日的宦暉了,你仍然喜歡他?"
自由詫異的問:"人可以分昨日今日明日嗎?"
"可以,人會變的。"
"不,"自由笑說,"你的意思是環境會變。"
"對。"這小女孩真有意思。
"環境不會比現在更壞,宦暉說,許多人都利用他的身分,對他有企圖。"
他那樣說過?宦楣大大訝異,她一直以為他喜歡那些人,愛搞那種關系。
看樣子兄妹之間了解不夠。
"他說他有點厭倦,有機會的話,他想找一個風景幽美的小鎮隱居。"
宦楣覺得好笑,他,毛豆?她不相信,這不過是一時的意興闌珊。
宦太太下來了,把自由迎到樓上小會客室。
宦楣沒有跟上去。
老司機匆匆過來,"小姐,麻煩你,宦先生要那只黑色公事包。"
宦楣進書房取給他,一邊問:"他要公事包干什么,不是說好回來吃飯嗎?"
"看我,險些給忘記,"老司機拍一下額角,"宦先生與冉先生談公事,不吃飯了。"
宦楣一怔,這個日子事前征求過父親的同意,他不回家赴約,可見是有急事,宦楣知道她父親的脾氣,他一向喜歡主動,今日取消一個約會去遷就另一個,可見是被動,不但有急事,且有點身不由己。
同冉鎮賓談公事。
宦楣忽然想起坐在冉某身邊的葉凱蒂,她伸手拍拍胸口,聯想力別太豐富了。
"眉豆,眉豆。"
她聽見叫,走進飯廳去坐下,一邊說:"爸爸有事,不回來了。"
誰知宦暉一聽,手一震,半碗湯傾潑出來。
自由連忙取過餐巾替他揩手。
宦楣看在眼里,發覺自由也對宦暉很好。
宦太太對自由說:"你別見怪,宦家男人一向視工作為第二生命。"
自由笑笑不語。
宦楣肯定宦暉跟她一樣食而不知其味。
只聽得宦太太不嫌其煩地問了足足千余條問題,把艾家家宅查得一清二楚。
宦楣只聽到自由答:"父母已經過身,我跟兄嫂生活已經有十年以上,十分渴望有自己的家庭。"
宦楣知道母親會得喜歡這個單純但絕不愚鈍的女孩子。
她讓她倆繼續談下去,向宦暉使一個眼色,便離開飯桌。
宦暉與她走到走廊,她悄悄問:"爸爸同冉鎮賓有什么新計劃?"
宦暉強笑,"我只知道,冉鎮賓要娶葉凱蒂。"
"什么?"
"不能置信是不是,凱蒂終于得到她要的一切。
兩兄妹面面相覷,苦笑。
宦暉嘆口氣:"現在我才知道,我逼人太甚了。
宦楣始終護著大哥,"冉鎮賓跟你全然不同,他可以做主,你不能。"
"凱蒂不會原諒我。"
"我們需要她原諒嗎?"
"如果還想同冉鎮賓談生意的話,我們需要。"
宦楣說:"別低估冉鎮賓,商場無父子,亦無恩仇,惟利是圖。"
"眉豆,我一直覺得你的腦袋遠勝于我。"
"這算是稱贊嗎,比你好就算好嗎?"
說到這里,大門打開,他們的父親回來了。
"宦暉,跟我來。"
宦楣連忙說:"爸爸,艾小姐在這里。"
宦興波像是沒有聽見女兒說什么,一徑朝書房走進去,宦暉只得撇下女朋友跟在父親身后。
自由過來問:"宦暉呢?"
宦太太笑:"他們父子有話說。"
宦楣拍拍自由肩膀:"我開車送你回家。"
自由就是這點好,非常容易商量,她點點頭。提起書包,并沒有不愉快的樣子。
在車上,官婚問:"自由,你如何認識宦暉?"
"我哥哥是鈞隆的職員。"
"啊。"宦楣笑,就這么簡單。
艾家位于森林般的住宅大廈其中一幢,自由清晰地指導宦楣把車子駛進相當狹窄的馬路。
自由笑笑說:"比起宦宅,這里并不是理想的居所。"
宦楣即時回答:"但是你看上去比我開心得多。"
自由沒有回答,笑著揮揮手,上樓去了。
宦楣覺得她很有意思,宦暉自有他的福氣。
她把車子駛向聶家。
一邊駛一邊同自己講道理:他也許不在家,也許不歡迎不速之客,也許正在招呼朋友。
也許……他倆的關系還未到女方可以隨時出現的地步。
道理管道理,宦楣雙手一點都不聽話,直把車子開到郊外,駛進聶宅的私家路,才停下來。
引擎一熄,她的心也靜了。
她把臉伏在駕駛盤上不動,過一會兒,她嘆口氣,又開動車子,迅速掉頭,往大路駛去。
一抬頭,看到一個人,穿著運動服,站在路口上,雙臂抱著胸前,笑瞇瞇的問:"小姐,找人?"
宦楣松一口氣,停車,他一定是聽到引擎聲了。
聶上游走過來,笑說:"是一輛火辣辣的車子。"
宦楣下車,"這并不是我的座駕。"
"把它的故事告訴我。"
"你有無好酒美肴?"
"你說什么有什么。"
宦楣把手臂圈著他的手臂,仰起頭笑了。
他的家是那么舒服,那種老式大張的沙發,永遠罩著雪白的套子,鼻端接近了可以聞到新近漿熨過的香味,躺下去便不想起來。
聶上游是好主人,客人一進門他就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她不必多說一句話,他看她的眉梢眼角就已經服侍得她舒服熨帖。
"我以為你不在家。"
"我剛回來。"
"又以為一個碩健的雪白皮膚的血紅嘴唇的女郎會得應門而出。"
"料事如神,我剛在后門把她送走。"
宦楣不得不佩服他應對的本領,"你究竟在做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
宦楣遲疑了,無緣無故漲紅了面孔,他一個人在他家中做什么是他的私隱,真的告訴她,怕尷尬的是她。
"跟我來。"
他把她自沙發上拉起來,她猶自忐忑不安,他已經一手推開廚房門,撲鼻而來的是巧克力無與倫比獨特的甜香,只見大理石桌面鐵絲架上擱著一大堆剛出爐的巧克力餅干,每塊巴掌大。
宦楣忍不住嚷出來,"聶上游,我愛你。"
也不征求物主的同意,抓了一塊就張開嘴咬。
聶上游開一瓶香檳,斟一杯給她,笑問:"愛我,這又是不是結婚的理由?"
與他在一起,總是占下風,又那樣愉快,不可思議。
"你瘦了。"他說,"不妨多吃兩塊。"
"我瘦?你應當去說宦暉。"
聶君不出聲。
"你同他有生意往來,請告訴我,是否有擺不平的地方。"
聶君注視她,"今日你來,就是為了這個吧?"
"坦白的說,我有點擔心。"
"請聽我分析,即使有什么大事,宦興波也可以控制場面,倘若連他都覺得有困難,我們擔心又有什么用?"
"你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聶君搖搖頭。
宦楣知道他騙她。
但她感激他,說實在的,她根本無能為力。
"到了我這里,就不要再有煩惱。"
"再喝下去就不能開車了。"
"我知道你往哪里。"
"哪里?"
"弱水蓬萊西。"
總難不倒他,他總知道什么時候說什么話。
宦楣閉上雙眼,輕輕嘆息一聲。
她沒有把所有的巧克力餅干報銷,但的確獨個兒喝光一瓶香檳。
還堅持開車,聶上游只得坐在她的身邊護駕。
她記得很清楚是怎么回家的,她沒有醉,女性惟有在十九歲之前醉酒尚可容忍,之后,凡事還是清醒點的好。
她跑進書房去。
她沒看見宦暉,父親背著她托著頭獨坐。
她過去叫他,他抬起頭,宦楣驀然發覺她父親已經憔悴。
宦楣裝作沒事人似,在父親身邊站了一會兒,想說話,又覺得無話可說,靜靜離開書房。
她現在明白母親為何極少同父親交談。
皆因不知從何說起。
宦暉一整夜把自己關在房內,他妹妹看到房門底縫那條光線整夜不滅,知道毛豆沒有睡著。
眉豆也沒有。
天亮時分她悠然入夢。
忽然像是置身一間大堂,排排坐滿數百人,仿佛進行聚會,轉眼她自窗口看見隔鄰大廈失火,烏黑濃煙滾滾冒出,有人說:"疏散,疏散。"所有人站起來有秩序地向大門走去,宦楣忽然看見她母親就在前面,跌跌撞撞,慌慌張張,她連忙叫:"媽媽,媽媽,我在這里,不怕,不怕。"過去緊緊抓住母親的手,一驚而醒。
她睜開眼,看見許綺年站在床頭。
"昨夜喝多了?"
許綺年笑吟吟,宦楣錯愕地看著她,這人倒是恢復得快,沒事人一樣。
"你怎么來了?"
"幫令堂大人挑服裝。"
"這個時候換季?"
"辦喜事總得穿新衣。"
"喜從何來?"
"宦暉結婚呀。"
宦楣見狀,說說就變真了,她跳下床來,"你呢,許小姐,公事不忙?"
許綺年答:"對公關部門來說,什么都是公事。"
宦楣笑,"鈞隆真少不了你。"
許小姐也笑,"我就是要造成這種幻覺。"
"我洗把臉就好。"
"幾時輪到你?"
宦楣一怔,"我?"訕笑了。
"我都聽說你的男朋友一打一打的。"
宦楣轉過頭來,接下去說:"紅黃藍白黑俱全,是不是?"
的確有這么一句,許綺年非常尷尬。
宦楣套上衣裳,"聞名不如目見?"
許綺年連忙解嘲說:"是我造次,鈞隆一連開除了好幾位老臣子,我這張嘴要是不當心,遲早輪到我卷鋪蓋。"
宦楣問:"開除誰?"
許綺年說了幾個名字。
都是陪宦暉進出與走得密切的那幾個人。
看樣子父親是動了真氣,殺無赦。
宦楣拉起許小姐的手,"來,我們下去看宦老太打算怎么治妝。"
宦太太在她的房間里,宦楣一進去,便看見滿地滿床滿沙發的衣料,晶光閃閃,都抖了開來,一邊站著兩位綢鍛店女職員,笑嘻嘻地極好耐心服侍,不時把料子往宦太太身上披搭,指出優點。
難怪許綺年要過去討救兵,這樣子挑到幾時去,非得宦楣提點一兩句,速戰速決不可。
"眉豆眉豆,快來幫眼。"
她終于找到精神寄托。
宦楣決定樂它一樂,縱身跳過衣料堆中,扯起一塊桃紅嵌銀線的羽紗,當沙里似,在腰間纏了幾纏,整匹抖將出來,往肩膀上一披,再自背后把紗料兜過來遮到頭上,雙手合十,說道:我是蓬遮普的馬哈拉尼。"
房間內幾位女士笑得彎腰。
正在歡樂,有人輕輕敲啄房門。
宦楣一抬頭,"毛豆,進來,我們替準新娘挑衣料呢。"
"眉豆,請你出來一下。"
宦楣只得把身上層層紗料拆下來,跟哥哥進偏廳。
她先發制人:"聽說鈞隆許多老伙計因你的緣故提早告老回鄉?"
"眉豆,"宦暉答非所問,"我有事與你商量。"
他是嚴肅的。
"毛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宦暉開口:"昨夜父親與冉鎮賓去商議一件事情。"
"我知道,那事沒有成功。"
"你猜到了?"
"從他的臉色看得出來。"
"我相信失敗是因為葉凱蒂的緣故。"
"毛豆,別荒謬,冉鎮賓不是那樣的人。"
"我去會晤凱蒂。"
宦楣站起來,"毛豆,你過慮了,我知道你迫切地希望戴罪立功,但這不是正途。"
"我要查清楚。"
宦楣說:"凱蒂恨我倆入骨,你是知道的。"
宦暉嘆口氣,搓著雙手。
"你幾時擔心過這些事?"宦楣笑問。
宦暉看一眼。
"如果被凱蒂辱罵一頓會令你好過一點,我代你做一次代罪羔羊如何?"
宦暉抬起頭來,"你肯為我犧牲?"
"你是我兄弟。"
"眉豆,你一向最會賺我熱淚。"
"毛豆,放心,我肯定父親有能力彌補一切紕漏。"
宦暉點點頭,"我要回銀行了。"
"喂。"
宦暉轉過頭來。
"你真的要結婚?"
"自由與我下個月訂婚。"
"恭喜你。"
宦暉臉上一點喜意都沒有。也難怪,辦喜事的并不是他,是宦太太。
那日下午,她勒令宦楣陪同自由一起去選擇禮服。
宦楣說:"自由,老太君御駕親征,多疼你。"
自由只是笑。
一進店門宦楣便看見鄧宗平,宦楣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幾乎沒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在這種地方做什么?
莫非來訂禮服預備小登科。
宦楣呆呆的站在門口,小鄧這時候也看到了她,神色一般的驚疑不定,兩人凄苦的凝視半晌,還是宦太太先招呼他:"宗平,我給你介紹,這位艾小姐是我們宦暉的未婚妻。"
鄧宗平才回過神來,"啊,宦暉要結婚了?"
宦太太笑問:"你呢,宗平,你陪誰來?"姜是老的辣,不慌不忙套取資料。
"我做我師兄的伴郎。"
宦楣松一口氣,但適才那一驚,已經令她憔悴。
她把兩手插在外套袋里,看母親與設計師嘀咕。
鄧宗平終于走出試身間,靜靜站在她身邊,過半晌問:"為他人做嫁衣裳?"
宦楣抬起頭,"最近很忙?"
"并不。"
"為什么沒聽見你的聲音?"
"我已經決定了,倘若沒有更好的理由,就不會像上次那樣無故出現。"
"你一直吝嗇。"
"對大家比較好。"
宦楣微笑,"你也最懂得自我控制。"
"為此我恨自己一輩子。"
宦楣不出聲。
鄧宗平過去與宦太太道別,祝賀艾自由,然后離開禮服店。
宦太太說:"若果沒有更好的式樣,我們到歐洲去買。"
自由拿著圖樣輕輕問宦楣:"你仍然愛他,他也仍然愛你,為什么?"
宦楣聽到這樣的知心話,一下子怔住,眼睛一霎,小心翼翼含住的兩顆眼淚流下來,掉到圖樣上。
她連忙說:"自由,你好不天真。"別過臉轉過來,已把憔悴抹掉。
宦太太在一邊抱怨:"一個月籌備婚禮太難為人,最好有半年時間慢慢來。"
宦楣說:"當心他們私奔。"
擾攘半晌,才挑了一襲仿五十年代含蓄秀麗的款式,指明要象牙白的真絲緞縫制。
不過宦太太又急了,"訂婚穿什么?"
宦楣疲倦的說:"我需要一杯濃茶。"
"好,我們回頭再來。"
自由仍然維持同一的笑容,站得筆挺,侍候在旁。
這個小女孩子不簡單,宦楣開始佩服她。
一行三人還沒走到茶座,宦太太又嚷著要看首飾,換了平時,宦楣早就一聲救命落荒而逃,但今天是特殊的好日子,母親難得借到個名正言順高興的借口,做女兒的有義務陪她瘋。
轉過頭去吁氣的時候,只見自由給她一個鼓勵的神色,宦楣只得笑。
經理正招呼她們,職員開門又放進一位客人。
那位女賓穿一套寶藍色衣裳,更顯得膚光如雪,明艷照人。
宦楣朝她點點頭,她也矜持地頷首。
一邊宦太太與自由正低頭鉆研一套項鏈耳環。
宦楣知道母親必定一早就看到什么人在這狹小的店堂里,但她老人家永遠有視而不見的本領。
宦楣原本早已得乃母真傳,但這次她有任務在身,于是開口說:"你好,凱蒂。"
凱蒂在她身邊坐下來,取出香煙,遞給宦楣,宦楣倒有點受寵若驚,一時不知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亦不相信世上會有不記仇的人,只得先取了香煙。
店員取出一條項鏈替她掛上,葉凱蒂顧影自憐。
宦楣心想,也不能在她面前太過謙卑,微微笑道:"闊了。"
凱蒂轉過頭來,輕輕一笑,"想開了,自然天空海闊。"
這話很有點意思,宦楣乘機說:"渴死人,喝杯茶?"
"好呀。"葉凱蒂仍然愿意被人看到她與富家千金坐在一桌,證明她吃得開,有交情。
宦楣與凱蒂推開玻璃門出去。
宦太太與艾自由皆無抬起頭來,任由她倆離開。
由此更加可知她們完全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這年頭,誰不是狐貍。
凱蒂笑問:"與令堂有商有量的那一位,就是你未來的嫂子吧?"
凱蒂自然已經聽說了。
宦楣與她找到位子坐下。
凱蒂又說:"世上永遠有人得來全不費功夫,不流一滴汗,眉豆,那人也不是你。"
"好端端怎么又把我扯進去。"
"一個人際遇的好壞,全然不是因為他做了什么,或是沒做什么。"
"凱蒂,你也混得不錯呀。"
她沮喪地苦笑,"聽聽,混,運氣好你也不會用到這個字。"
"凱蒂,與宦暉這樣的人生活,并非福份。"
宦楣忽然之間明白,凱蒂并不介意對面坐的是什么人,她只想好好的吐一次苦水,而宦楣正是最佳聽眾,故事中的每一個主角,宦楣都認識了解。
這并不代表凱蒂會與她冰釋前嫌,所以宦楣非要把握這次難得的機會不可。
"聽說冉先生對你很好。"
凱蒂點點頭。
"且快要正式結婚了。"
"聽到這兩個字都怕,真沒想到,一直夢寐以
求的機會,真正來到,卻把它拒絕。"
宦楣意外,"你沒答應他?"
凱蒂說:"跟你一樣,我也想戀愛。"
宦楣慢慢套她的話:"但是,我還想得到權柄勢力。"
"你?"凱蒂挪揄,"倒是看不出來。"
"冉先生沒有興趣栽培你?"
"也許會送若干股份給我,但男人的事,還是男人的事。"
宦楣已經得到她要的訊息,仍然不動聲色,笑道:"這么說來,你不打算垂簾聽政。"
"你真愛開玩笑,我此刻比任何時間都想退休歸隱不問世事。"
"我曉得了,大概是冉先生不想你操勞。"
凱蒂忽然醒覺,狐疑的看著宦楣,"你好像對我的事很有興趣。"
宦楣笑,"你是城里的傳奇。"
"你們宦家跟冉鎮賓很熟吧?"
"是呀,所以擔心有一日見到你要叫伯母。"
"你放心,我仍然是葉小姐。"
宦楣忽然勸她,"做冉夫人也不失禮,感情有許多種,冉先生學問好,有肩膊,正所謂有身分有地位,你莫輕視他。"
葉凱蒂笑了,接上去說:"煙花女子嫁予他也算是理想歸宿,值得艷慕了。"
宦楣一抬頭,看見宦暉正朝她們走過來,怎么搞的,一整個下午,所有的人都擠到這個商場來。
凱蒂自然也看到宦暉,她臉上笑容不變,神色自若,但是顫抖的手指出賣了她。
宦暉朝妹妹頷首,然后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凱蒂說:"我要走了,多謝你這杯茶。"
"凱蒂——"
"算了,你說的話,我永遠聽不進耳去,總而言之,我不是壞人,你不是壞人,好了沒有?"
"凱蒂,宦暉也不是壞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
凱蒂踏著高跟鞋而去,晶光燦爛的外表,千瘡百孔的內心。
宦楣剛想結帳,她大哥出現,拉開沙發椅子坐下來。
這時候,一茶座已經客滿,四周圍的人高談闊論,樂隊又開始演奏,三流提琴手把一只梵啞鈴拉得鬼哭神號,令不安的人更加心煩意亂。
"她說什么?"宦暉問。
"她什么都不知道。"
"當真?"
"我打探得很仔細,冉鎮賓的公事,她不了解。"
宦暉抱怨,"你讓凱蒂瞞過去了,她這個人有機心。"
宦楣覺得好人難做,"我已經盡了力。"
宦暉不響。
"媽媽來了。"宦楣站起來。
宦太太拉著未來媳婦,另一只手提滿大包小包。
艾自由隨便一坐,剛好坐到適才葉凱蒂的位置上。
宦楣看在眼內,不禁想,此刻鄧宗平身邊又是誰?
艾自由右手無名指上已戴著一枚鵝蛋形鉆戒,她伸出手讓宦楣瞧。
宦楣哪里有心思看那個,兄妹倆幾乎同時站起來,"媽媽,你們慢慢休息,我們有事先走。"